33

蘭香淚水盈眶,淚珠一顆接一顆的砸在了地。

跪過良久,才認命一般抖着手拾起藥粉。

她跌跌撞撞跑去了一口水井邊,挨了井欄坐下,雙手扒着井沿,朝井面探出了上身。

怎就瞧不清呢!

蘭香又急得哭了。滑眶而出的淚珠,也随之傾灑到井中。

她想瞧瞧自己模樣。

徹徹底底,再瞧清楚一回。

她取出那包藥粉,緊緊握住,又一根一根的松動了手指。

藥粉被蘭香扔去井中。

蘭香癡癡一笑。慧定啊慧定,你總說你佛面前衆生平等,你佛普度衆生,可一定要……在我卑賤不已時……來渡我。

至晚,徐蕙未理會顧劉氏的激言,去甚前頭用飯,只在房中由蘭香伺候着稍咽了幾口白粥。

蘭香觀她無甚神采,便打來了溫水,讓她淨手淨面,盥洗後,便服侍了她睡下。

蘭香端着水盆出去,卻迎面撞上徐劉氏。她吓得一退,連水都從水盆內灑出了許多。

“少夫人。”蘭香不察她還沒離開,怎的,已快入夜了還沒回去?她不敢去瞧徐劉氏那雙厲眼。

“給你的東西,可兌給小姐服下?”徐劉氏問。

“服、服下了。”

蘭香不敢說她早把那東西扔去了井中,唯恐徐劉氏一怒,現在就帶她回徐家,将她發賣給疊翠盈芳樓。

“你下去吧。無事早些歇着,今個小姐這裏不用你守。”

蘭香覺着不妥,但人微言輕無法反駁徐劉氏,只得福身應下。

蘭香端着水盆去到顧家大小姐随身丫鬟住的下處,“你們大小姐還沒回麽?”

丫鬟回問:“姐姐不陪着徐娘子,怎的過來我這?”

蘭香有些支吾,“今個晚上,或要在你這擠一擠。”她和姑娘寄人籬下,她一個丫鬟素來也是跟着姑娘的,哪裏有甚單獨休歇的下處。

丫鬟聽出了些弦外之音,“大小姐必還在前頭用飯,許要等上一會,是怎了?”

蘭香雖有猜測,但終歸沒見着影兒,她不好胡說,只道:“我家姑娘身子不太好,而我……又沒分寸的多嘴了兩句,這不…惹了姑娘生氣都把我給斥罵出來了。你…鴛兒,算我求你一回,快些給你們大小姐去個消息,讓她趕快回來,陪陪我家姑娘。我怕會出亂子。”

瞧她說得慌急,鴛兒一壁安撫着她,一壁道:“姐姐是關心則亂,別急,我這便去一趟。你也回去看着徐娘子些。”

蘭香沒法子,只能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鴛兒身上,催促着她快些請顧大小姐回來。

她離開鴛兒下處,趁着夜色,又回到了她和姑娘在府衙後宅的那間廂房外面。

她貓了身子,一點不敢亂動。只瞧徐劉氏正守在廂房前,沒片刻……在忽明忽暗的廊燈映襯下,她又見一個男子身形的人來到廂房前的抄手游廊,低聲同徐劉氏說了甚。

蘭香一下捂住嘴。

聽聲音,那男人是……顧家大公子!

少夫人到底想做什麽?!

如今,徐顧兩家已定下了婚約,姑娘也早遲嫁進顧家,會差這麽點日子?!

蘭香瞪大了眼。她看見顧彥安推開了房門,不一會屋中便點了燈,花窗剪影上映出了她家姑娘慌亂的身形。

“你在此作甚!”

蘭香這會當真是關心則亂,她被房中一幕吓得弄出了動靜,自己自然也叫徐劉氏發現。

“還不下去!”徐劉氏斥道。

蘭香站在原地沒動,忽然,她理也不理徐劉氏的斥喝,生怕晚了一步般沖進房中。

“姑娘!”

蘭香急得心髒驟停,只因在方才,她從花窗剪影上望見,她家姑娘握住了一把剪子。

等蘭香奔入寝間,才真正瞧清,那把剪子已被扔躺在地,徐蕙手上正緊緊握了根發簪,那張瑰姿明豔引得全城青年才俊駐足的臉,此刻鮮血淋漓。

“夠麽?”

顧彥安面前,徐蕙就從未逆來順受過。

望着那雙一如那晚倔強到極致的眸,顧彥安轉身離去。

他在房門口遇上徐劉氏,也只冷厲一眼,對徐劉氏的解釋和挽留,半字未應。

“顧大兄弟——顧——!”

“唉!”一番謀劃,竹籃打水,徐劉氏臉上不好看極了。

“嚎什麽?!這是哪裏,由得你不成個樣子,讓人聽見,還以為我徐家沒個規——啊?!”謀劃不成,徐劉氏恨得牙根癢癢,自是要把一腔怒氣撒在壞事的蘭香身上。她斥罵着進屋,等瞧清屋內形狀,再望見徐蕙那張被毀了的臉,徐劉氏驚呼出聲,“這這這——”

“怎會如此?!”

“蕙娘,你——你臉——”

在不甚明亮的燭燈與血色遮掩下,徐蕙那一臉緋紅尚未引起蘭香和徐劉氏的注意。她強忍住渾身不适,“讓嫂嫂失望了。”

“不。蕙娘,嫂嫂也并非——!”

“并非要我自毀容貌,以此來逼走顧彥安?依嫂嫂之意……我合該滿心歡喜,欲拒還迎?”

“或許,這樣才…不枉費嫂嫂的一番謀算。”

“蕙娘你別——”這般咄咄逼人。徐蕙半張容貌毀盡,着實吓住了徐劉氏。

“是她!都是這死丫頭胡言,是她與我說——”事已至此,徐劉氏哪裏會傻到承認,這盆髒水,必是要潑在蘭香身上的。

蘭香早哭得泣不成聲了。

聽過徐劉氏之言,她緩緩轉過頭去,“少夫人,你這樣良心,可要天打雷劈!”蘭香豁了出去,什麽疊翠盈芳樓,她再不懼怕。

蘭香用巾帕覆住了徐蕙左頰上那道猙獰的長口。用手輕輕壓住,期盼巾帕能止住那鮮紅的、使人不忍直視的、冒個不停的血珠。

“小姐…您能動嗎?奴婢扶您起來。”她小心翼翼攙扶起徐蕙。在觸及到徐蕙面上溫度,發覺了徐蕙因身上不适正忍得渾身戰栗後,蘭香心如刀割。

怎會……

到底哪裏出了錯?!

那包藥粉,她分明扔在井中。回來伺候姑娘前,連手都狠狠洗過呀!

定是——

蘭香怒視徐劉氏,定是不放心她,少夫人還做了其它手腳!

她抹過淚珠,“姑娘……奴婢去請大夫,立刻去請大夫!”

先前有疼痛壓着,也或許是藥性沒發作得厲害,徐蕙尚能忍耐,這會除了聽見蘭香在哭,她已然甚麽都聽不見。徐蕙覺着自己,已快壓不住那股沖至心頭的大熱,縱然咬破嘴唇,仍不能阻止呻.吟洩出。

阿元哥哥——

你在哪兒……在哪裏!

徐蕙痛苦萬分地緊合上眸子,數日以來,最令她不得釋的,不是陳元被移交去了邊軍斷事司,而是她連他之生死都不明!

每每夜半入夢,她總見他身處幽冥……但她知那是夢,她不信,半分都不願相信!

阿元哥哥——

徐蕙只能用那份不知陳元生死的蒼白無奈和噬心之痛,來抵禦那股令她惡心反胃、恨不能一死了之的藥.物欲望。若非此刻正有人死死按住了她,她只想碰死了幹淨。

阿元哥哥,你……你是在幽冥等我嗎?你來陪陪我,我就來陪你……我定來陪你!

“蕙娘!!”

“快,鴛兒!”

顧晚晚到時徐劉氏正慌張出去,她暫時不敢獨自面對徐蕙,面對徐蕙那張血跡斑駁的臉。她攬下了請大夫一則,只交代蘭香把人看住。

顧晚晚使着鴛兒并蘭香三人,三個使出渾身力氣,才險險按住徐蕙。顧晚晚心有餘悸,蕙娘此般狀态,若叫她掙脫開了,還不知怎樣後果!

顧晚晚又驚又急,她不過用了頓飯,而後被母親拉着說了陣子話。等鴛兒來,她也只是因母親頭痛病犯替母親稍揉按了會,怎就這般模樣了?

“到底怎麽回事?!”

在看見徐蕙那張被毀的臉後,顧晚晚險些當場氣昏,按住徐蕙的手,也不自主的顫了起來。

蘭香跪在床榻邊,紅腫着眼道:“下晌時,我家少夫人給過我一包藥粉,說是在寺裏替姑娘求的符粉,交代我神不知鬼不覺的兌給姑娘飲下——”

“你糊塗!”

“沒有!”蘭香猛搖頭,“我怎可能去害姑娘,我……”她抑制不住的抽噎,“便是我自己被發賣了,我也不會害姑娘。”

顧晚晚聽得又氣又惑,“那究竟如何一回事?”

蘭香仍舊搖頭,“我不知。那藥粉早被奴婢扔去井中了。許、許是少夫人嫌我不牢靠……”到底是徐家自家的家醜,餘下之言,蘭香不敢擅言。

這腌臜東西就不是給一個人使的!顧晚晚忍不住問:“……還有誰來過?”

蘭香撇開淚流滿面的臉,“顧大公子。”

顧晚晚猛抽一口氣,只覺心肝都絞在了一處。她大哥來過,顧家之人脫不了幹系,她又有甚麽立場去指責徐家少夫人,責怪蘭香沒看好蕙娘!?

是了,她二哥都走了,顧家還能有甚幹淨的!她就不該抱有希望!

怪不得,徐少夫人今兒要借着陪伴蕙娘,借故與她母親敘話留在府中做客……甫将入席,又借了蕙娘身子不爽而回屋陪她,并揚言會順道提點勸導蕙娘,明日定帶蕙娘來與她母親賠罪。

她母親自是應下,沒有強留徐少夫人。

也就在徐少夫人離席前後腳,她大哥也借故離席了。

顧晚晚恨只恨自己未将兩樁事連在一處想。料來料去,她一個未出閣姑娘,又怎可能想到這般腌臜事上去呢。

她又恨自己,鴛兒來時,她怎就沒生出警覺,沒立刻和鴛兒回去!

也不知過了幾時。

顧彥安帶着一個頗善女子病的醫婆而來,與正慌張而行、前去請大夫的徐劉氏碰個正着。

抓住醫婆,徐劉氏才似抓住了主心骨。

什麽都顧不得,只催促了醫婆快快随她去,請了醫婆進屋,讓醫婆對徐蕙細細診了一番。

有醫婆診治,這會,顧晚晚對徐劉氏即便有再大不滿,也只能收着不發作。

而在得知顧彥安就在廂房外面時,她怒從心生,疾步而出,見到顧彥安便是一個掌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