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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禽獸不如!”

顧彥安被突來的掌掴弄怔了怔,尤其掌掴他的…還是他素來算得聽話的小妹,“發什麽瘋。”

“我發瘋?!”顧晚晚氣得不能自己,“顧宴平,是你已經瘋透了,你你你……竟這般對待蕙娘,還害她——”顧晚晚泣不成聲,“你會逼死她的,一定要逼死她,你才能甘心是嗎?!”

顧彥安皺眉,一個字沒解釋。

“一而再,再而三,我怎會有你這樣大哥……”

“住口。”

顧彥安承認,從前、在蕙娘剛進府衙小住時,他的确生過那樣心思,甚至因他情不自禁,他和蕙娘也的确不歡而散,這事顧晚晚是唯一知情人。但從此後,即使蕙娘為陳元主動獻身,他都沒動過再欺辱她的念頭。

否則,陳元還關在府牢時,他又豈會數日躲着她。

“今夜來此,我是應過徐家人條件,但也僅限于徐少夫人答應替我勸和蕙娘…近來她身子不好,我只想來看看,信不信……由你。”日日從別人口中聽聞她身子每況愈下,聽聞她為陳元落淚哀傷,顧彥安心頭猶似貓抓。他無法克制思念,不親眼瞧過,實難放下。

徐蕙自毀面容的那股子決絕,是徹底刺傷了顧彥安。

顧彥安從不曉,他那自小高傲慣了的自尊,如今,竟能被徐蕙踩踏得那般碎。他終是明白,她不願跟他就是不願,她心頭只有陳季先,若要迫她就範,她寧可玉石俱焚。

顧彥安只知,他心,比他險些失手要了她命那晚,更痛。

他默然離開。狠吸了一口氣,徑直去了顧劉氏所在的正房。

顧彥安怒目而來,顧劉氏擺了擺手,屏退了房中丫鬟。

“母親。我要娶她為妻,就一定會娶她為妻。您不必再動別的心思……盡管經今夜,她容貌不在,兒子仍會如常待她。她今生也只會是我顧宴平之妻子。”顧彥安開門見山,“若您一定要阻攔……兒子若失去了她,您也一定會失去兒子。”

顧彥安沒有高聲質問徐蕙中藥一事,與顧劉氏到底有甚關系。但依他對他母親了解,他母親定是螳螂身後的那只黃雀。

“你……豈有此理,大逆不道!”

“兒子言盡于此。”

“放肆!”顧劉氏險些被顧彥安猛至的一番話,給氣得七竅生煙。眼看顧彥安就要轉身離去,她頗有些歇斯底裏,“站住!你瘋了?!”一個容顏已盡毀的無顏女,如何進得、攀得上她顧家門楣!

“你要娶她,除非我死了!”

“母親定要逼我?”顧彥安猛回身,眼內盛滿了陰鸷。

顧劉氏被顧彥安眸內的陰鸷震懾在原地,似如個驟然中風的殘燭病人,嘴唇哆哆嗦嗦,卻半個字都吐不清。

“夫人!”

丫鬟忙入內扶住顧劉氏。

顧劉氏手指顧彥安,她想說,允徐家女做顧家妾,已屬她最大讓步,若要妄想做顧家正房,就算她死了,也休想!!一個由她送與威北大将軍,又被退回府衙的女子,再轉身成了她顧家少夫人……這讓別人怎看?讓市井百姓怎生笑話?此後,顧家在臨風各有頭有臉的人家面前,還擡得起頭?!

瘋了!

顧劉氏從不想,她如珠似寶維護到大的兒子,歷來摘得明厲害輕重、進退有度、知進取的兒子,會有一日,僅為個女子,瘋狂至斯。

她好不易才讓顧鴻松口,送走伍姨娘那個賤人,趕了那對母子回常州老家,說動顧鴻全力栽培她們兒子,要把顧家一切人脈錢財俱堆在顧彥安身上,盼他青出于藍,比他父親更光宗耀祖。讓他們面上有光。

今、竟不想……

他愚迷如此!

顧劉氏一口氣沒上來,便昏厥了過去。

當夜,臨風府衙內人仰馬翻。市井中只在後來聽聞,府尊老爺的親身随從帶着官差請了一個又一個大夫,內宅燈火亦是整夜通明。那些留宿吏舍、當夜值守的書吏、衙差們,全個個沒睡,都鉚足了勁、豎尖了耳,聽着,論着。

“胡言亂語,胡編亂造!”次日,李衙役作為三班表率,親自領了在內宅看顧了整夜的大夫出去。在聽見門子竊竊私語時,他聲色俱厲,一通訓斥,既為顧鴻分了憂,又為壓住穿牆而走的流言出了大力。

顧鴻對他,自是一番看重。當然,此俱為後話。

徐家女在府衙內宅出了那般事,按顧鴻本意,本着意徐家接人,威北大将軍那頭未攀上,徒留徐家女無益。再者,顧彥安對她如癡如迷,攪得家宅不寧,顧鴻甚是頭痛。樁樁件件,顧鴻只想徐家女即刻離開,徐家即刻接人。

他在顧劉氏床邊守了陣子。

顧劉氏昏迷了整夜,被灌下參湯無數,這會仍未醒來。

到底威北大将軍沒走。所謂成也蕭何敗蕭何,顧鴻怎擔得起府城第一美人在府衙內被毀容之事,倘讓城中士子結文相傳,傳去了威北大将軍耳中,他如何交代?也非叫都司衙門那邊笑話死不可!

好歹,顧鴻理智尚存,沒讓憤怒給氣昏了頭。

他既未斥責顧彥安,也未過問內宅一事,只為此事惋惜,讓徐少夫人安生多住些日子或日日來陪陪徐家女,盡可能請名醫醫治,費用當有府衙包攬。再者,顧彥安來正房的一通動靜,顧劉氏又被激得一病不起,徐家人便是木透了,也該将此二樁連在一處想了。

為堵住徐家嘴,顧鴻忙不疊的去信高隆府,并在信中大誇徐子民,讓高隆府——顧鴻同年好友,于本次評考中力薦徐子民。

“爹,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有了顧鴻薦書,蕙娘一事,徐孝賢便是有潑天不滿,也只得作罷。數落過徐劉氏幾句,道:“你誠心認錯,多陪陪蕙娘,也…開導她一番,陳季先哪還能有命回來,且說不定都死了。眼下徐顧兩家,不成親家也得成親家,多大的坎兒,咬咬牙也就過了。便是不為她自己,也該為她哥哥——”徐孝賢嘆息一聲,或是終于察覺到虧欠了徐蕙,便将未盡之言給咽了回去。

徐劉氏到底圖靠着顧家,需顧家這門親戚替她撐住臉面,縱然蕙娘一事中,她猜到還有她那位姑母的手筆,她也不敢質問。

終歸自己理虧。面對徐孝賢囑咐,徐劉氏諾諾應下。

“蕙娘。不吃東西、不喝藥,這怎麽能成?便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徐劉氏從顧晚晚手上拿走藥碗,用藥匙許許舀起,送至了徐蕙唇邊。

徐蕙輕合眸眼。往常那雙翦水秋瞳,已早流不出淚了。

“蕙娘……”徐劉氏見她輕側身子,瞧都不願瞧見她,徐劉氏沒法子,當着顧晚晚和蘭香面,她也只得剖白,“你怨我,我知。是嫂嫂太着急,嫂嫂給你道歉,等你好起來,你怎樣罵我都使得。咱們先吃點東西……好嗎?”

“你哥哥那邊等得急,又催得緊,嫂嫂是急昏頭了,這才——嫂嫂的苦你不是不知,端午那陣、你哥哥才在那邊又納了一房妾,她們個個都争氣,就嫂嫂一人沒福氣。你哥哥都快兩年沒回來了,我……”與守活寡又有何異。說到傷心處,徐劉氏掩面低泣,“你說,讓我這個…徒擔了個正房空名的,如何是好?”

“嫂嫂是錯了,可嫂嫂也沒辦法了……蕙娘,你便原諒嫂嫂這一回…蕙娘?”她肚子已然無用,若再讓子民覺着,她連如此小事都辦不好,她在徐家,又該如何活。

顧晚晚在旁聽得唏噓,她倒從不知表面風光的徐家少夫人,過得如此凄苦。但再凄苦,也不該是逼害蕙娘的借口。

“我來吧。”她拿回藥碗,“這裏有我和蘭香看着呢,徐少夫人累了,我讓鴛兒伺候你下去歇着?”

顧晚晚對鴛兒使一個眼色,鴛兒會意,忙請了徐劉氏下去。

徐劉氏在一番剖白後,也傷心得厲害,一時內,也不情願面對徐蕙,面對徐家人。她就驢下坡,出了屋。

大夫一個一個請,徐蕙情況卻越來越遭。盡管顧晚晚使出了渾身解數,徐蕙仍舊藥石難進,才一二日,好似已快熬到了油盡燈枯。

“哀莫大于心死啊。”各個大夫在瞧過後,都道不中用了,留下這句,也都離開了。

“就只能由命了?”蘭香白天黑夜的守着,哭得不能自已。

“呸呸呸,不能胡說——”顧晚晚是白天黑夜兩頭跑。起先她也哭,哭得似個淚人兒,等到顧劉氏醒來才好點,總算慰了她半顆心。

顧晚晚的人生從未遭逢此般難受,她覺着心力交瘁又不能倒下…她若倒下,蕙娘就更孤寂了。

最後如何她不管,但能陪她一日,她就不會倒下,定陪着她。

顧晚晚覺着自己這才真正長大,肩上壓得住事了。盡管……她如此悲傷。

她今日給她二哥去了封信,還在信中提及到了蕙娘狀況。她二哥臨離開前,交代她替他照看蕙娘……于她應下的諾言,她做得差極了……于蕙娘小姐妹,她失敗極了。

她心中苦需要一個人傾訴,否則,她也會瘋掉。但她怎麽能瘋呢?

顧晚晚着人去過錢宅打聽,在得知錢宏良依舊被關在錢家別院,別院前後門也一如他二哥離開時,連封信都無法遞進去……她便歇了心思,也方明白,她心悅錢宏良不假,但此般能慰她之心、可讓她傾訴的,唯有她二哥一人而已。

“若、若陳相公還在……小姐她、必然能好。”蘭香低低啜泣。

“是啊。”顧晚晚眼中溢出了兩行淚。

蕙娘昏迷不醒,藥石不進,可仍然沒忘掉陳季先,口中也只喃喃念着陳季先。

陳季先究竟死沒死……

沒有人知。

邊軍斷事司裏,誰都過問不了。那裏,打聽一分消息都是不可言說的軍情機密。

在把全城大夫請了個遍,遵循着家醜不外揚的徐孝賢,終是請來最後一位…之前他刻意避開的、與陳家淵源頗深的正善堂——王大夫。

他站在府衙內宅門前,讓徐劉氏帶了王大夫進去。

王大夫瞧過徐蕙後,眉頭擰在一處,心中只道:衙門究竟是個什麽牛鬼蛇神地方,把個好端端玉般明麗的姑娘,給折磨成這副樣子!

王大夫又細細看過,徐蕙臉上那道——已結了血痂的猙獰長口。

他氣得,把徐家上下,尤其正在外頭等消息的徐孝賢,罵了個狗血淋頭!

徐劉氏顧不得王大夫脾氣,忙問道:“王世伯,如何?還……有得救嗎?”

王大夫從藥箱拿出一顆藥丸,交給蘭香,“甭管什麽法子,一定讓她咽下去。”

蘭香接過藥丸,碰一聲朝王大夫跪下,哭求道:“王大夫,求您,一定救救我家小姐!”

哀莫大于心死。她自己不願活,便是扁鵲在世也愛莫能助。眼下,王大夫也沒甚法子,只道:“等着,興許有救。”他去把那個——能救回她心的人,帶來。

心活了,餘下,才是他一個人大夫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