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戚尋筝

秋意漸濃。

你得了正一品的封诰, 自然有無數大大小小的鄞都貴夫前來賀喜,筵席擺在院落裏,足足有七八十桌。曲水流觞,倒也熱鬧。

我不懂你們內眷公子的彎彎繞繞, 便不去湊這個熱鬧, 只躲在桐花樹後飲酒看兵書。

傍晚時分, 酒宴散去, 你喝的微醺,斜倚在玲珑榻上, 那般銷魂模樣,着實讓我移不開眼。

我湊上去摟你的腰肢:“為妻給一品郎君賀喜。”

你自然而然地将面頰埋在我胸口,興許是因醉酒之故,你白玉似的面頰泛起桃花春色,撩人更勝往日:“別鬧。”

我右腳踩着桌沿兒, 于玲珑榻上尋了個最舒坦的姿勢,同時輕輕撩撥你額前碎發,觸指幽香:“鶴郎可知道這一品郎君是從哪兒飛出來的?戚尋嫣那厮當了皇帝,成日家日理萬機, 可記不得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兒。這一品郎君, 是為妻給你求來的!”

你驚道:“當真?”

我親了親你額角,輕笑道:“自然是真的。”

頂着這一品郎君的诰命, 我看這世上誰還敢提教坊司這一茬。

你與我耳鬓厮磨, 缱绻旖旎:“其實……其實我不在意這些虛名的。再尊貴的封诰, 也比不上一家子恩愛團圓。妻主,我想早日見到釵兒。”

我輕抿唇上的胭脂:“你不在意, 我卻在意。當日我強迫你不情不願跟了我, 着實禽獸不如。唯有給你更多, 才能彌補一二。”

你調笑似的打在我鎖骨上:“戚姑娘,你還知道自己禽獸不如呀?”

我一把将你翻轉過來,你驚呼一聲,像是受驚的小鹿。我将你扛在肩頭,疾步往卧房裏走去:“本姑娘還有更禽獸不如的作派,這就請一品郎君嘗嘗滋味。”

“你……戚尋筝!你放開我!”

春帳掩,魚水歡。

那日罷朝之後,冷畫屏請我去她府上品茶清談。

我倒也不客氣,直接坐在玫瑰椅上給自己倒茶喝:“唠嗑兒就說唠嗑兒,道什麽品茶清談。醉歡說得對,你們文臣都有病。”

畫屏今日梳了梅花髻,只在髻側飾以琉璃水玉雕成的疊瓣花枝,垂着細細的珍珠穗。她姿态閑雅地煮着敬亭綠雪(1),調膏擊拂。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畫屏搖頭道:“你也被醉歡帶偏了,說起話來,一股契北的碴子味兒。”

我二人說笑間,從書房外走進來一位墨藍衣袍的小郎君,郎君衣飾華貴,峨冠玉帶。且他身後跟着兩個捧茶點的小厮,一望便知此人身份高貴。

小郎君得體地盈盈一拜,奉上幾碟茶點,色色精巧爽口。那小郎君含羞笑道:“妻主與客清談,我怕貴客喝不慣苦茶,故送些點心來,貴客不要嫌棄才好。”

原來,他便是畫屏的夫君梁氏。

原來,畫屏終究娶了梁氏。

小厮們将棗泥山藥糕、紗籠小酥肉、梅花暗香湯(1)等吃食擱在案上,暖香之氣襲來。見郎君如此體貼,畫屏執茶的手一頓,擡眸道:“你費心了。”

梁氏搖搖頭,屬于少年郎的翦水瞳子仿佛兩汪水晶:“妻主何須客氣,侍奉妻主,是天地倫常為夫之道。”

兩人的相處既不過分冷漠,也不過分親昵,隔着恰到好處的距離。遙遙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梁氏并不多留,道了萬福便退下了。

我道:“眼下你們如何了?”

暗香湯中梅花蕩漾,畫屏輕輕搖頭:“還能怎麽樣呢?相敬如賓罷了。難道還奢求舉案齊眉嗎?”

我又道:“那你想她嗎?”

畫屏撥弄着筅:“也不知她如今在何處逍遙。”

我伸了個懶腰,似笑非笑:“這身邊一少了她,總覺得缺了什麽。”

畫屏遞給我一盞新茶:“缺了什麽?”

“缺了一個欠揍的。”

畫屏:“……”

入夜,我坐在鄞都最高處數着星辰。

江浸月使了輕功越上華檐,行禮道:“高媛。”

我偏頭看她:“如何?”

江浸月單膝跪下,拱手而拜:“關于趙嘉雲與鬼姬勾結謀逆之事,屬下又探聽到了新眉目。”

我閑閑吹着九亭連弩上的浮塵:“鬼姬應當早已死了。”

“是,鬼姬已死,此事屬下确定無疑。”江浸月神色有些複雜,仿佛話中有話,“屬下親眼所見,鬼姬乃是被趙嘉雲的舊部下所殺,狠狠地滅了口。這女子會招蠍引蛇,詭異得很,她們唯恐她複活,活活把她的屍骸燒得不成樣子,又在城外的巍子崗碾作粉碎。”

聽她所言,我的心尖微微一顫。

我仰望着最高處的璇玑星:“為何?趙嘉雲的舊部下瘋了不成?”

江浸月搖搖頭:“非也。屬下也是今日方打探到,最後麒麟臺之亂以前,誰也不曾預料,鬼姬竟然反水了趙嘉雲!令人給龍将軍通風報信,洩露趙嘉雲行蹤,這才讓契北軍來得如此神速。屬下想了一個時辰,夜想不出緣故,鬼姬究竟是為了什麽!”

我知道她為了什麽。

師姐是為了我。

她不會讓我死在趙嘉雲手中。

她從來沒想贏過我。

相交半生,我最明白師姐的性子。我是她師妹,在她眼裏,只有她配教訓我,旁人都不配。

我的掌心微微發熱,心口湧上前所未有的滋味,須臾後,我才輕聲道:“你退下吧。”

江浸月道了聲是,随後消失在蒙昧玄夜中。

這日碧空萬裏,朱霞旖旎,我與你策馬乘車,一路往故鄉蜀中走去。我們邊走邊看風景,過了半日,收到了你長姐的書信,說是已經把釵兒送到了浮戮門。等我們回鄉,便能阖家團圓。

最歡喜的自然是你,你換了身紫丁香色的廣袖雲鶴捧壽銀紋道袍,曲裾如雲,顯得腰肢挺拔。你身側挂着墨青籽玉壓襟,長長的灰流蘇直垂到足踝,整個人看起來仿佛下凡仙君。

“也不知蜀中有何等風光,”你閑閑搖着折扇,笑道,“從前總聽海姑娘說蜀山奇絕,百聞不如一見,如今我也算有福氣看上幾眼。”

你又笑道:“哎,蜀中好像還有許多精致的點心,鄞都可沒有。妻主,莫忘了給釵兒買太白酥吃。”

此時,車隊走到了江浸月口中的巍子崗。

衰草離離,禿鹫哀啼。

見我神色有異,你不知其緣故,眉心微蹙:“妻主……”

我反手将你抱了個滿懷,唯有觸摸你軟玉溫香一般的肌膚,心中才尋得片刻慰藉。吻過你的耳垂,我輕聲道:“乖,你在這裏等一等,妻主去辦些舊事。”

你最是善解人意,也不多問,只含笑道:“那你可要快些回來。”

我望了望天際雲舒雲卷,輕嘆一口氣,提起青蓮紫妝花馬面裙,一步一步往那亂葬崗子走去。我熟悉師姐的味道,無論是她活着,還是化作塵泥。

沒錯,她就被葬在此處,屍骸淩亂無人收。

我任由朔風吹拂面龐,靜默良久,俯下身子把鬼姬的屍骨一寸一寸拾入懷中,細枝末節都不放過。

末了,我對懷中的屍骨輕輕說:“師姐,我陪你回蜀中。”

天地之間,唯有寒鴉相應。

回到蜀中,我們一家團圓,喜不自勝。我為師娘立了個衣冠冢,又繼承浮戮門門主之位,光陰流轉,歲月如梭。

當下的人間,與我他年離開蜀中時相比,已是河清海晏的盛世太平。

這年娉婷出任雍州通判,客居蜀中,便來浮戮門尋我敘舊。釵兒滿了三歲,正是牙牙學語的年紀,頗讨人愛。

娉婷還是老樣子,身穿官袍,眉目溫潤,手執一柄寒水百合素紗團扇,說着鄞都新事。

我挑眉抿酒:“本門主聽聞,尋嫣後宮充盈,藏了無數美貌世家公子,可是當真?”

“爹爹……抱!”釵兒像小鴨子似的走過去,拽住你青碧的衣裾。

你懶怠應承她,只敷衍地摸摸釵兒精致的小髻:“噓,不許吵鬧,有客人在。”

娉婷淡淡道:“既為帝王,身不由己。後宮的存在,也是為了制衡前朝。你當聖上每天晚上寵幸的是後宮的公子嗎?不,她寵幸的是一個家族。”

我幸災樂禍地伸了個懶腰:“我這姐姐,倒有好福氣!”

“請。”娉婷與我對飲一盅,“你呀,過了這麽久,還改不了牙尖嘴利。”

我将瓷杯中酒飲個幹淨:“請。”

作為東道主,我陪着娉婷在雍州巡查一日,夜裏打道回府,并不覺得疲累,只嘆滿身風塵。回到府中,我喚丫鬟燒水,遂一邊沐浴一邊打坐。

我自小在風刀霜劍裏長養,不似她們那些小姐金貴,沐浴洗漱習慣下人伺候,向來都是自己動手。

打坐了約莫一個時辰,我聽到回廊裏有輕快的足音,是你。我睜開眼眸,随手取過紅紗睡袍,披在身上。

“妻主。”你含笑喚我,順手拿過布巾為我擦拭青絲裏的水珠。

我攬過你的肩,二人一道往暖閣裏走去。回廊中立着七八個守夜的小厮,見我二人親昵之态,皆識相地提着燈籠離去,只留我們妻夫相對。

你一旋身,軟倒入我懷中:“妻主終于回來了。”

“這麽熱情?”我咬一咬你雪白的耳珠,你淺吟一聲,“真叫我受寵若驚。”

你微垂的羽睫輕顫:“你不回來,我睡不下。”

近來我發覺你頗有異樣,譬如性情嬌軟不少,也愛纏着我讨歡,使我受用得很。卻不知是什麽緣故,把你滋潤得這般合我心意。

我順手掩上金絲秋香帳:“為什麽?”

你眉目裏柔情似水,緩緩擡眼:“我有禮物要給你。”

我點點你的下巴:“嗯?”

你握住我的手,貼在你溫軟的小腹處:“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