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徐鶴之
“阿塔瑟已死, 爾等大勢已去,還不速速束手就擒!”你高聲長喚,“交出兵符,束手就擒!”
一只雪鷹在半空中盤桓良久, 翅膀扇動起漫漫黃沙, 又重新落回你的肩頭。
你此言一出, 留守在孔雀城裏的“沙蛇”又是恐懼、又是憤恨。阿塔瑟是她們複國的最後希望, 是她們瀕死時唯一的信仰。
“什麽?!你們殺了帝姬?你們殺了帝姬!”
“好啊,帝姬死了, 我們也絕不獨活!樓蘭的女兒們,放手一搏!”
“投降?中原狗!休要做你們的春秋大夢,我們樓蘭女兒誓死不降!”
麗喀麗娅瘋癫起來,時而怒斥,時而狂笑。她握緊了我的袖子, 讓我看城樓下的人間地獄:“你活不過今天了!哈哈哈哈哈!我要你陪我一起死!你陪我一起死!”
我鼓起勇氣朗聲道:“在下不過蒲柳之姿,以身換得中原江山萬壽永昌,榮幸之至!”
見主子不退,其瑪心急如焚, 跪抱住麗喀麗娅的腿:“奴婢求殿下避禍!求殿下避禍!再晚便來不及了!”
“陪我永堕無間吧, ”麗喀麗娅陰狠地捏我下巴,幾乎要将肌骨碾碎, “我要你, 永、遠、記、得、我。”
此時此刻, 不知什麽緣故,我心中隐秘地疼了疼。
倘若我是麗喀麗娅, 那我這一世, 當真是不值得。身為貴族, 我護不得樓蘭江山;身為女子,我求不得真心所愛。彌留之際,唯留那些犬馬聲色的回憶使後人啼笑皆非。
忽然,麗喀麗娅如夢初醒般摘下胸前的月光石,她視為無上信仰的月光石。她将它一把塞給其瑪,高聲令道:“傳本殿旨意,以此為信物,護送徐公子出孔雀城,定使其毫發無傷。”
其瑪震驚道:“殿下!”
在這等關竅時候,右殺貴人竟然不顧自己的安慰,而用自己最重要的東西護一個叛徒周全!
麗喀麗娅難得不笑了,她鄭重地望着月光石。那樣璀璨的光澤,讓人想起世間一切美好之物。
“其瑪,你懂的。見它如見我。”
随後,麗喀麗娅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她已經接受自己必死的命運,不再負隅頑抗。她一把将我推出烈火,掌風強勁——
“去吧!你的戚姑娘在孔雀城外等你!”
世間文字十萬個,唯有情字最殺人。
忠仆其瑪當真護送我下了城樓,有右殺貴人的月光石作信物,一路暢通無阻。待我回過神,已經被你緊緊桎梏入懷。
身子與你肌膚相貼那一瞬間,我心口瞬間複活,仿佛枯木逢春,人間回暖。
你脫下玄黑金線披風,罩在我肩頭。我貼着你柔軟的□□,登時心猿意馬。你身上有種獨特的滋味,喚作颠沛流離。
“鶴郎,你又回到我身邊了。”風拂起你雪白的面頰,我能看到你微微粗砺的肌膚與豔妙絕倫的五官,你是蜀中最美的牡丹,在凄風苦雨裏長養,越發瑤環瑜珥(1),“我說過,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誰也別想把你從我身邊帶走……神擋殺神,佛擋弑佛,我戚尋筝閻羅殿內也來去過幾回,無所畏懼!”
我踮腳吻你耳垂,溫言軟語:“是,我再也不會離開了,再也不會。”
回到鄞都,江山朱顏已改,尋嫣成了九五之尊。大順朝的過往消弭在史書塵煙裏,眼下是大昭社稷。
當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
我收到了長姐的書信,她說釵兒在契北很好,只是時常想我,夜夜啼哭。見到這幾行字,我覺得心如刀絞。
雪然掀開碧綠的窗紗,搖着芭蕉扇陪我閑言:“很快就見到孩子了,你這個作爹爹的,怎麽比嬰兒還能哭呢。”
我拭去淚痕,輕道:“我這是歡喜,歡喜的忍不住。這麽久不見,也不知釵兒長大了不曾。”
雪然理着自己的水藍雲雁廣袖,寬慰道:“孩子長得快,一天一個模樣。等你見了釵兒,說不定認不出了呢。”
我二人正說話間,你與龍醉歡走了過來。因燕居在家的緣故,你不着勁裝,銀紅主腰外只松怠怠地披着暗紫雲衫,越發顯得肌膚雪白。你霸道地順勢将我抱入懷中,輕笑道:“郎君好生偏心,只惦記着女兒,半分也不肯記挂妻主。”
我斜斜乜你,調笑道:“你那有女兒重要?”
醉歡潇灑地坐在羅漢床上,鋪展開的绛紅缂絲馬面裙仿佛一片雲霞:“某人好生薄情。連婚禮都不給一個,還讨人家的記挂。”
我品一品雲釉花瓣瓷盞裏的茗茶,笑道:“可不是!你不給我名分,我自然不記挂你。”
“不就是名分婚禮,這有何難?”你握過我的手腕,一路從指尖兒吻到掌心,蹭上深深淺淺的胭脂,“眼下大昭四海誰人不知,你仙鶴公子是我戚尋筝的夫郎?至于婚禮,待你我回到蜀中,對着師娘的衣冠冢,我自然給你辦得終生難忘。”
當着旁人的面被這般調戲,我有些羞窘,便幾下掙紮将右手抽回來,望着上頭的胭脂道:“作死的,又弄了我滿手的脂粉。”
折扇倏然展開,是雪然在含笑打趣兒:“要到蜀中成親,山高路遠,我們可讨不上喜酒喝了。”
被他這麽一趣兒,我心中舒坦了不少,略解離別之苦。我點了點雪然的瓊鼻:“你呀,與龍将軍的合卺酒沒喝夠,反而惦記我的喜酒來了?”
雪然反手收攏折扇,将紫檀扇柄敲在我肩頭:“人家為你讨名分,你倒不知好歹起來了!”
我作勢拍打自己的面頰:“我說岔了,該打該打!”
你扶着額角,肘靠隐囊,眼神魅惑:“等我與鶴郎成親之時,你們定要從契北歸來,喝上杯酒。”
醉歡阖目而笑,她的高馬尾上斜插兩支足金的顫枝臘梅春蕊長簪,正随軒窗外的熹光熠熠生輝:“我卻無妨,只是不知到時候小海棠于何處游歷,在哪兒逍遙快活?”
“還提她呢,”你淺飲一口碧澄澄的十八仙(2),“你又想她的老鼠了是不是?”
說來也怪,龍姑娘堂堂契北将軍,不懼腥風血雨,不懼亂臣賊子,唯獨害怕小小的花枝鼠。海姑娘就是揪準她這一點,總是用鼠兒逗她。
“滾!”醉歡一盞酒往你身上潑,你靈巧地一躲,酒液只沾染了半邊琵琶袖,“提起她來,我就想弄死她。”
你颔首道:“我也想弄死她。她活到現在,簡直是個奇跡。”
醉歡伸了個懶腰,從羅漢床上立起來,躍躍欲試道:“走,陪我出去跑兩圈兒馬,松散松散筋骨。”
你也起身,跟着醉歡繞過霞影紗圍的魚子缬屏風,懶洋洋道:“自然奉陪。”
兩個女人出門騎射,故暖閣裏只剩下我和雪然說些閨閣內的體己話兒。松煙最識大體,領着小厮們送上精致的茶點便退下了,不攪擾我們敘舊。往桌案上一看,有銀茸蓮花酥、松穰鵝油卷、白玉霜方糕、金絲蟹黃餃,當真是色香味俱全。
望着這些點心,我且悲且嘆,萬萬想不到經此西域一劫,我還能毫發無傷地活着回來,吃中原的精致茶點。
雪然咬咬唇道:“都入秋了,我沒胃口。”
我将盛着金絲蟹黃餃的小青碟兒遞給他:“那你嘗嘗這個,我記得,你最愛吃裏頭的蟹黃了。”
雪然擱下折扇,以銀筷夾了只小巧的蟹黃餃,細細嚼着。
我則揀了一塊白玉霜方糕吃:“滋味如何?”
雪然卻不說滋味如何,他猝不及防握住我的手,動容道:“幸虧你回來了……我還以為、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說着說着,他不由落下清淚。
我從袖中取出白帕來為他拭淚:“方才還笑話我哭,眼下你又哭了,快別哭了。”
雪然将我的手攥的更緊:“我真怕永遠見不到你……”
我二人正對着滿案珍馐互訴衷腸,忽聽松煙從屏風外通禀道:“二位公子,公子!這、陛下身邊的珍珑姑姑來了!”
珍珑姑姑?她是尋嫣的人?
我連忙握住雪然的袖子:“珍珑姑姑是誰?”
雪然倒是鎮定,低聲道:“我知道她是誰。她是新上任的司禮監掌印,眼下宮裏最體面的宦娘。”
此時,一個身着明黃錦袍的佝偻女子手捧聖旨前來,她身後跟了十六個藍袍的小宦娘,一行人浩浩蕩蕩,好不威風。
我與雪然撩起衣裾跪下:“內眷徐氏、賦氏叩見陛下,陛下萬安。”
珍珑儀容莊嚴地展開聖旨:“奉天承運,傳朕口谕,內眷徐氏身入樓蘭,探取敵國布陣圖,又歷經頗多委屈,朕感懷其遭遇,又敬佩其聰慧,故封為正一品诰命郎君,欽哉!”
尋嫣封我為正一品诰命郎君!
我一時不知所措,跪坐在熏籠前木讷道:“這……陛下厚愛,鶴之承擔不起。姑姑,勞煩姑姑與陛下回禀,請陛下收回旨意罷!”
珍珑笑吟吟道:“俗話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主君要抗旨不成?再說,這是潑天的好事兒啊,多少男人求一輩子都求不來呢,您哪,就接旨吧。”
雪然亦是歡喜非常,他悄然碰了碰我肩頭:“接旨啊,接旨!別讓姑姑等着!”
我這才屏住吐息将那明黃的卷軸接過,底下的錦盒裏是一品诰命的金印,沉甸甸的。
想不到我徐鶴之此生,有如此顯赫之日。
我怔忪許久,将金印捧過頭頂,深深跪拜下去:“鶴之謝陛下恩典。”
随後我讓松煙與入墨将珍珑送出宅邸,又封上十幾兩的雪花銀作賞。司禮監一行人尚未走遠,院落裏小厮們就爆出一陣狂歡,奔走相告,喜氣盎然:“聽到了嗎?聽到了嗎!我家主君被封為诰命郎君了!”
雪然展弄着灑金鴛鴦扇子,喜不自勝:“我說什麽來着?當年我就說,不許妄自菲薄,你的福氣在後頭呢,你偏偏不信我的。眼下豈不應驗了!得了這正一品的封诰,往後我看誰敢拿你在教坊司待過嚼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