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戚尋筝
仲夏漸深, 淩煙閣的小厮們摘了鵝黃的桂子花釀酒,裝在月白的冰裂紋瓷瓶兒裏,黃澄澄得酥透牆壁,仿佛打碎了十五之夜的月光。
逐漸地, 我們幾個喜歡湊在戾刀堂處理公務, 乏累時斟酒對酌, 閑言幾句江湖廟堂, 家國天下。
今日嫡姐甫踏入戾刀堂時,發覺我屈膝坐在羅漢床上飲桂子酒, 醉歡掄着小刀割肉吃,畫屏和娉婷正在執子對弈,四個人要多悠閑有多悠閑。
嫡姐:“……”
而象征帝王權柄的玉玺,大大方方擺在屬于嫡姐的席位前。那玉玺乃是冷碧色的極品羊脂玉,浮雕成龍鳳共守社稷的紋樣, 下頭還墜着明黃的流蘇。
嫡姐:“……你們這是何意?”
我把玩酒壇子,字字帶笑:“你看不出來嗎?我們都無心天下,這個艱巨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嫡姐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接過盛着玉玺的雞翅木托盤, 蹙眉看向我們, 髻上四支金釵映出明晃晃的光澤:“世間女子無不向往這天下至尊的皇位,你們為何毫不在意?”
我們四個彼此看了幾眼, 唇角帶笑, 心照不宣。
嫡姐雪白的指尖珍而重之地撫上玉玺的紋路, 她潋滟的美目中隐隐透着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穩霸氣,稱得起九五之尊。
醉歡笑撫鷹戾刀:“老娘天生是個武将, 封疆列刀、山原飲雪才是歸處。等天下太平後, 我要帶着小夫郎回契北練兵。”
醉歡推過酒盞, 水潤潤的梅子青釉瓷器上擦上了她深紅的唇脂,我行雲流水給她添上酒,水聲淩冽如泉,酒面上漾出幾片桂花。
我與她喝了個交盅:“鄞都有什麽好?嫡姐,我和你不一樣,蜀中才是長養我的地方。眼下師娘已死,師姐……鬼姬不知所蹤,我得把浮戮門的責任擔起來。”
娉婷把玩着一顆白玉棋子,神色沉靜,不卑不亢:“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我即便有治國之才,然出身寒門,不懂皇家的因緣事故,我若登基,并不穩妥。”
言罷,娉婷将棋子落下,給畫屏擺了個“六合陣”。
畫屏擡手與之對弈,嘗試破她列的陣勢:“我只是個翰林編修,和史書打交道才是正事兒。這大好河山已然安定,我冷家便心滿意足,何必再争權奪利呢?”
說完這番話時,我望向冷畫屏的柳葉眼,發覺她的眸子特別亮。
後來許多年後,畫屏才告訴我,她論大好河山的時候,心裏想的是海棠春。海姑娘也沉醉山水、思慕美人,卻從不意欲占為己有。畫屏說,那日她搖着團扇在繡樓上聽曲兒,笑嘆道:“人人都求‘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權’,想要江山美人兩全。我呢,醉了就找一個舒坦的枕頭;醒了,就踏遍這大好河山,不必擁有。”
我們四人集體擺爛後,尋嫣順理成章地登了基。
其實論起道理,也該是她坐在這衆生之巅。我們或多或少都有旁的牽挂,不能一心為蒼生奔忙。
立秋時,興瑢帝病殁,舉國哀悼。一旬後,衆臣聯合推舉淩煙閣閣主戚尋嫣為帝,庇佑社稷。
戚尋筝登基後,大赦天下,改國號為“大昭”。
秋雨過後,水草豐沛。我與醉歡約好在遠郊獵苑圍獵。
醉歡穿着墨色妝花飛龍服,腰間繞了鹿皮玉帶,細細鑲嵌一環镂金。貼身的飛龍服勾勒出高挺□□,健美身姿。她身後的箭囊裏裝滿鋒利的穿雲箭,顯然期待與我比個高低。
我朗聲笑道:“光射獵有甚麽意思?不如咱們比個彩頭?”
醉歡将蒼穹弓繞在手裏,笑出一對可愛的酒窩:“嗯?什麽彩頭,說來聽聽。”
是的,醉歡長了一對小酒窩,深深的,圓圓的。這姑娘笑起來的模樣甚是痞帥。
我笑道:“贏的人問輸家一個問題,輸家必須說真話。”
醉歡躍躍欲試:“這有何難?”
第73回 比試,卻是我輸了。我二人将獵到的駝鹿靠在架子上,啖肉飲酒。醉歡屈腿坐在篝火旁,随口道:“我想知道,倘若你師姐還活着,你會不會饒她性命?”
我将喉中滾燙的鹿肉咽下去,決斷道:“不會。”
醉歡若有所思地望着右手佩的皮護腕,驟然撕下一塊鹿肉給我:“當真不會?”
“當真。我早已與她分道揚镳,他日再見,便是宿敵。”
第74回 比試,我獵到了一只赤蹄青獐子,醉歡出師不利,輸給了我。她大大方方地飲酒而笑:“你問吧。”
“我問個旖旎的,”我望着她笑,“你與賦公子,是何時相識?”
她與我月下對飲,眸中潋滟,不知在思量什麽:“九年前,貂蛇山,十裏風雪,一見鐘情。”
我挑了眉道:“我仿佛記得,貂蛇山是你的老巢。”
醉歡耳上的鎏金珠串輕輕顫動,割碎了夜色蒙昧,她朗聲笑道:“你記得不錯,當年老娘還是個匪子,後來才招安朝廷。”
我親昵地彈了彈她額前的玄黑螭吻刺青:“匪子?賞你個榧子(2)吃!”
醉歡反手将鷹戾刀橫在我頸間,笑罵道:“見閻王去吧你。”
豈料龍姑娘是堂堂正二品的鎮國将軍,酒量卻着實欠奉,滿飲一杯,一杯便醉,她醉了便拉着我撒酒瘋,令人啼笑皆非。
從前有海棠春在,她最會玩樂,變着法兒取笑醉酒後的龍姑娘,甚至有一回騙她扛着刀跟花枝鼠結拜——醉歡酒醒之後,倘若不是海姑娘跑得快,她現下墳頭的草已經七尺高了。
很快,伴着行宮的鳴鞭肅鼓,淩煙閣主戚尋嫣在麒麟臺上登基了。不同于興瑢帝趙惜惜,位列階下的朝臣都知道,這位異性新帝,即将開啓中原新的皇朝。
戚尋嫣改國號為“昭”,取其昭昭前事,惕惕後人之意。史官們戰戰兢兢拟了她的國號——盛炤帝。
我隐匿在麒麟臺檐角,看着文武百官與黎民百姓或真或假地臣服其下,心中平安了幾分,這天下交給戚尋嫣,再妥帖不過。
待所有繁複的儀式結束,已是入夜時分。宮殿檐角鑲嵌滿碩大的夜明珠,無數雪蛾順着桂香引光而去,一時天地寂靜。我撐着一柄銀骨玄羅傘,緩緩邁入當朝帝王的寝殿。
不似元甍帝寝宮裏的花天酒地,嫡姐這裏頗為安靜,連宦娘們捧着折子進進出出的足音都近乎将無,墨香順着銅龍熏爐氤氲而上,嫡姐幾乎要把“勤勉”二字刻在腦門上。
新的司禮監宦娘珍珑跪倒在地,高聲禀道:“陛下,貴……貴人來了。”
眼下我身份不定,故這宦娘不知該怎麽喚。若論官銜,我照舊是正四品淩煙閣千戶,可分明姓戚的登基後,我自然而然成了長公主。
“你來了?坐。”尋嫣繼續筆走龍蛇,眼眸都不曾擡一擡。因燕居在戶,她青絲輕绾,不飾珠玉,越發襯得肌膚雪白如玉。唯獨一支蟠龍騰鳳金簪插在右側,以示帝王至尊。
我卻不客氣,直接屈膝坐在暖墊上:“嫡姐,明兒我便要出兵西域,今日前來拿兵符。”
尋嫣微微颔首,明明不到而立年,舉手投足皆是不怒自威:“準。”
言罷,宦娘珍珑親自去雞翅木靈鹿登仙百寶格(2)中取出一個錦盒,跪地遞給我。我知曉,那便是嫡姐準備給我的兵符。
忽然,尋嫣擱下镂空玉柄湖筆,望着我淡淡道:“禮部拟了幾個封號給你,要封你為長帝姬。你且看看,有什麽合适的?”
我笑着搖頭:“罷了,我當歡樂帝姬挺好的。”
尋嫣:“……”
尋嫣既有封我為長帝姬的意思,我便有些佩服于她的帝王心胸。當初我搶她的男人,頻頻冒犯她,她竟當真與我一笑泯恩仇。登基之後,絲毫沒有薄待我。
待尋嫣批完了折子,月已西沉,時辰不早。尋嫣拖着長長的玄紅神獸羲和紋下擺坐在華闕高臺外,她緩聲道:“去,取兩壇好酒來。明日不朝,朕與帝姬,不醉不歸。”
珍珑一拂諸位,應道:“是,奴婢遵旨。”
我在尋嫣跟前落座,待小宦娘們一一送上美酒佳釀。我斟了一盞蜜黃色的酒,推到她跟前。
尋嫣擡盞而飲,沉吟須臾,仿佛是在看天邊的雲絲繞月:“今日是朕最後一次飲酒,明日開始,朕便要滴酒不沾,不溺聲色美食,為天下萬民立個表率。”
我搖搖頭,笑裏頗有感嘆的意味:“你本就無甚癖好,如今連酒也要戒,豈不太過難為自己。啧,這皇上真不是人當的。”
龍涎香缥缈而上,于夜空中描繪出千裏江山圖。東至雲海,西抵大漠,南及珠島,北臨漠北,從今往後,都是嫡姐的天下。
尋嫣飲盡杯中殘酒,檀紅的唇泛出絲絲潋滟:“為君者當慎終如始,不可一日忽也。”
不知不覺,幾盞酒下肚,我與尋嫣都醉了五六分。
我含笑揶揄她:“嫡姐成了帝王,往後便有三宮六院,天下美色盡歸于你,何必如此惆悵?”
尋嫣美目微蕩,輕柔的嗓眼飄散在夜風中:“三宮六院,怎敵他驚鴻一瞥。”
原來,她還是沒能放下你。
喀。我活生生将青銅鑄成的酒卮握作齑粉,我冷眼望着她:“姐姐,你當初答應我,不觊觎我的人。難不成眼下大勢已定,你還想江山美人兩全?你可莫要忘了,他是我的底線,我就是一只瘋狗,為了他,天下可覆,姐妹可殺。”
尋嫣笑而搖頭:“眼下我已是九五之尊,怎會反悔?你這瘋狗,也太沉不住氣了。”
片刻後,尋嫣又嘆道:“世人只道帝王好,唯有富貴忘不了。然而,在帝王家磋磨久了,連趙惜惜都能想明白,坐上這寶座,就是擁萬裏江山,享無邊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