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靈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因為所有情緒都混在一起,雜糅着不間斷的疼痛,最後只能變成茫然。

她不是沒有主見的人, 也不是軟弱的人, 可是此時此刻, 她已經沒有其他回應方式了。

“可是……”她呆呆擡頭,看向蘇钰, 神情是說不出的悲恸,“如果烈灼之炎真的可以讓人死而複生, 為什麽當初我的父母還會離開?”

宋亦然應該用烈灼之炎救活她的死去的母親,而不是強忍着悲痛,去天明谷為自己的孩子尋找活下去的方法。

她崩潰地擡起手,指尖的火焰微微躍動着,然而不管落在什麽地方, 都會帶來一陣大火。

那是誅滅一切的劫火,是天定的罪孽,而非涅槃新生的火焰。

“可是你父親在得到烈灼之炎後, 擁有了不死之身……既然它能讓人不死, 為什麽不能讓人活過來?為什麽?為什麽死的人偏偏是他?”

明明空堯才是最無辜的爛好人, 他是風雲劍榜的榜首,他是意氣風發的正道劍俠,他本該帶着誅邪劍,身後跟着兩個拖油瓶, 游遍山川河流, 而不是永遠停在無罪淵, 亡魂游蕩地底, 永世不得超生。

為什麽死的人不是他?

他只是一個沒人要的壞小孩, 天煞孤星,命中就是該死的人,就算他死了,對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任何影響不是麽?

他難以理解,他腦子裏一團糟,引以為豪的計謀與淡然徹底粉碎,多年謀劃的失敗讓他徹底絕望。

“不死之身……那為什麽朝靈沒有?”提問題的是十四。

他們方才大戰了一場,他知道這個獵食者一樣的男人有多惡毒,每次出招的時候都恨不得讓他死,可是如今他只是低着頭,懷裏摟着逐漸神志不清的朝靈,聲音冷淡,帶着說不出來的孤寂。

烈灼之炎徹底失去控制,朝靈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那麽重的傷害,她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虛弱下去,周圍的烈焰卻越燃越高。

火焰每高一分,代價都是朝靈的生命。

他如夢初醒,不管不顧地去碰朝靈:“她現在很危險,我…我知道該怎麽……”

十四不耐煩地揮手,他被逼得退到十米開外,他把朝靈從地上抱起來,仿佛下一刻就會把這個地方夷為平地:“滾!”

“死的人不應該是空堯,那應該是誰?”空堯不該死,該死的人就是朝靈嗎?

無罪淵主,沉淵帝君,此時此刻抱着懷裏的人,聲音都啞了,他還想再說什麽,卻只聽得見懷裏的人輕聲說話。

他低下頭去,怕聽不見朝靈在說什麽。

“十四,不要殺蘇钰……”她說話很廢勁,但是說出來的話卻很認真。

十四吻了吻她的額頭,問為什麽。

蘇钰站在遠處,看着十四懷裏羸弱的身影微微偏過頭來,一雙漂亮的眼睛布滿水汽,眼眶微微發紅。

她一字一句道:“因為他是我的哥哥。”

雖非血親,卻勝似血親,當年月下的三道身影,空堯身死,她命不久矣,如果蘇钰再死了,那就沒有人記得了。

蘇钰聽得清清楚楚。

十四卻一頓,他看向懷裏的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朝靈等了很久很久,都沒等到對方同意,她有些不解,費力地睜眼去看十四的臉,首先感覺到的是溫熱的眼淚,落在了她的臉頰上。

她微微瞪大眼睛,卻聽十四道:“朝靈,我低估了你,你的心是石頭做的。”

你怎麽能抛下我,一個人離開,甚至在虛弱的時候,都在讓自己不要殺死兇手。

她看見那雙沉潭一樣的雙眸盛滿悲傷,冰冷又不近人情的大貓第一次這麽失态。

原來上古大妖……也是會哭的嗎?

朝靈後知後覺,眼淚也跟着湧出,她摟着十四的脖頸,哽咽着不停地說對不起。

她選擇了保護親近的人,卻唯獨傷害了最愛自己的人。

可是她還能怎麽辦呢?茍且偷生,那麽雲間和無罪淵都會被火海淹沒,烈灼之炎甚至可能會奪走十四的性命,唯獨如今這樣,才是最正确,也最無愧本心的選擇。

“十四,我們回去找阿竹吧,我不想待在這裏了……”她摟緊十四的脖頸,像是抓住最後的依靠,她不想死後化成亡魂,被困在這裏永世不得超生。

她想死在有星空的地方。

“好。”十四溫柔地應允,打算帶着人離開,蘇钰卻忽然發了狂一樣,擋在了兩個人身前:“你們不能走!”

十四的殺意快要凝結成實體,但礙于朝靈的囑托,他只能看着對方,發出最後的警告:“我不想當着她的面殺你。”

蘇钰卻瘋狂搖頭:“我知道怎麽救她,我知道……我研究過上萬本古籍,做過無數次試驗,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病,還記得你之前收到過的信嗎……你把她交給我,我可以治好她!”

十四對他失望透頂,不可能再交出朝靈:“滾。”

蘇钰徹底慌了,此時此刻,他所有的花言巧語,能夠用來談判的籌碼都不管用,他腦子裏全都是朝靈小時候抓着自己的衣角叫哥哥的神情。

還有空堯墜入無罪淵底時那一句囑托:“你是哥哥,要照顧好妹妹。”

而此時此刻,想救的人救不回來,原本應該保護的人卻被自己折磨成這副模樣。

他入了魔,他盲了眼,他失了心。

按照原本的計劃,朝靈應該活下來,空堯也能從無罪淵解脫,受報應的只有那些冠冕堂皇的仙門世家,那些人面獸心的正道。

可是為什麽到了最後,會是這樣的結局。

“寒冰木之心……我要寒冰木之心,只要有它朝靈就有救,沉淵帝君,十四,這裏有最完美的施術陣法,你執意要走,朝靈就真的沒救了!!”

十四的腳步一頓。

朝靈已經徹底沉睡過去,躺在十四懷裏,呼吸很微弱。

她可能都撐不到兩個人離開無罪淵底,十四默默地想。

罷了,大不了留下來,在淵底陪着朝靈好了,朝靈那麽怕寂寞的一個人,亡魂見了大貓,應該也會厚着臉皮湊過來吧。

寒冰木之心就在他手裏,連同天駱的流金,地底的無盡水,臨走前陸霁交付,他一路都帶着。

寒冰木之心力量太強,于身體有害,強取烈灼之炎必然會傷及朝靈性命,其餘三樣法寶不過是減緩木心的寒意媒介,而如今金烏之羽已毀,這種媒介就只能用人來充當。

“我會用身體渡化寒冰木心的寒意,傳入朝靈體內,中和烈灼之炎的力量,你修為高可為她護法,保護經脈,免得她走火入魔。”

十四沒說話,只是将朝靈扶穩坐好,算是同意蘇钰的做法,高臺之上到處都是蘇钰畫的陣法,他先前只是為了聚集烈灼之炎的力量,此刻卻正好用來抽取寒冰木心的寒意。

陣法啓動,劇烈的寒意順着他的手心緩緩流動,游過四肢百骸,逐漸變成溫和的寒流之後,才從另一只手轉進朝靈的體內。

他的皮膚開始結滿霜粒,嘴唇也凍得發白,寒意沖撞着他的五髒六腑,而他的腦子裏只剩下朝靈小時候攥緊她衣角,搖搖晃晃給他摘花的模樣。

“紅遙哥哥才不醜,那些說你醜的人才是醜八怪,等朝靈以後長大了,就去把他們抓起來,挂在樹上打。”

蒼雲學宮裏,朝靈拉着他和十四去捉弄正在午休的劍術長老,商量着怎麽把劍術長老用來打人的棍子給處理掉。

“蘇小钰快快快,快扔!對扔上房頂,這樣劍術長老以後就不能用它打我們了!”

自始至終,朝靈都是那個天真爛漫,活潑愛笑的朝靈,她受盡苦難,卻總是愛笑着逗人,而他明明作為年長者,卻沉緬于傷痛,多年陰謀陽謀,錯過了許多風景,也忘記了師尊曾經的教誨。

他學會了師尊的劍法,穿上了白衣,套上了一副溫柔善良的神态,骨子裏卻永遠是不開化的壞種。

寒意蔓延,他的額頭甚至發尖都結滿霜華,仿佛頃刻白頭,朝靈已經有了起色,十四不敢怠慢,專心護法,目光暼到蘇钰身上,卻忍不住頓了頓。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朝靈睜開眼,都懷疑自己是在陰間,而非陽世。

體內溫潤冰涼的氣流緩緩流動,烈灼之炎已經被撲滅,糾纏她半生的痛楚第一次顯得那麽微弱,她擡眼,看見的卻是滿頭華發的蘇钰,和他青紫的手掌。

她愣了一下,失聲道:“你在幹什麽?!”

蘇钰沒有看她,手中依舊不停:“聽話,不要亂動。”

她剛要動,卻被身後的十四點了穴:“聽話,不要亂動。”

朝靈動彈不得,心裏的恐慌卻越來越重:“你們在幹什麽?蘇小钰,十四……為什麽烈灼之炎不見了,你們到底在幹什麽?”

“馬上就好了。”寒冰木之心已經從拳頭大小化成水滴大小,蘇钰将最後一滴通過經脈煉化,傳入朝靈體內,才跌跌撞撞地從陣法中央站起來。

陣法使用過度,光芒已經變得非常黯淡,他仿佛一夜之間被寒意吸光了所有生命,就連瞳孔都變得有些淺淡,腳下的陣法随着主人的不支,危險地搖晃了兩下。

“這裏要坍塌了,你們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