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越混亂, 烈灼之炎仿佛越能體驗到主人的脆弱,不停地掙紮,迫不及待地想從這具羸弱的軀體裏掙脫而出。

好不容易被壓制住的灼熱感又重新湧上心口, 只是這一次, 還等不到十四為她護法, 鮮血就從喉嚨裏湧出。

“朝靈!”十四上前一步,把人從地上撈起來, 他知道紅遙在試圖攻破朝靈的心防,二話不說就控制武器強攻過去, “你找死。”

紅遙顯然不是以鬥争為目的,十四擔心傷到朝靈,又擔心破壞金烏之羽,出手自然不可能毫無顧忌:“你已到了強弩之末,不将烈灼之炎取出, 你只會受反噬而死。”

朝靈咳了一下,沒說話。

“我做好了接引陣法,金烏之羽就是陣眼, 只要你把烈灼之炎交給我, 你的性命就可以保住, 你可以和沉淵帝君永遠在一起,空堯也能死而複生,何樂而不為呢?”紅遙仿佛早已經預料到了結局,擡手一揮, 地面開始慢慢湧現出金光, 一道又一道繁複的陣法圖案自腳底顯現, 布滿了視線可及的所有地方。

周圍湧出白霧, 視線逐漸變得模糊起來, 朝靈看着眼前越來越模糊的白衣身影,下意識伸出手,仿佛要抓住什麽執念一樣。

“等一等,你先告訴我……”她話音剛落,視線就陷入黑暗。

再睜眼時,眼前只剩一片白茫茫的霧氣,看不清路,也沒有光,紅遙和十四不見蹤影,唯獨霧氣之中,有什麽東西在飛來飛去。

胸口雖然很痛,卻沒有先前那般難耐,她孤身隐在大霧中,下意識喊了幾聲“十四”,換來的卻是陣陣回音。

這大概是紅遙設的幻境,雖然不知道對方想要幹什麽,但總歸不可能是好事。

她漫無目的地在霧中行走,那些隔着霧氣飛來飛去的東西也緊跟随着她,陰魂不散,朝靈仔細看了一眼,卻忽然愣住了。

白色的霧氣背後,飄蕩的亡魂正在上演一幕幕熟悉的畫面。

她看見一群村民拿着鋤頭和魚叉,圍着一個小孩,小孩的一只手死死抱着懷裏的老人,不讓他們把人帶走。老人的身體僵硬,已然沒了呼吸,臉上是怪異可怖的膿瘡。

小孩的哭泣聲隔着久遠的記憶,傳進了她的腦海裏:“你們不要帶走爺爺!爺爺還活着,不許你們碰他!”

她像只絕望掙紮的困獸,護着一個不可能護住的人。

有人一腳踢翻了她:“掃把星!要不是你,村子裏怎麽可能得這種病,老劉也真是的,偏偏把你這種晦氣玩意兒撿回來,現在克死了自己,真是……唉!”

她看見她被村民趕出村子之後,跟着一群人流亡,她在街邊和狗搶吃的,圍觀的路人以為是雜耍,一邊拍手一邊撺掇她去打狗。

再往前走,亡魂散去,開始變成一個又一個醜惡的人影。

“居然是爐鼎啊……長得這麽漂亮的爐鼎,滋味應該很不錯吧?”

“你若不曾刻意勾引,不是欲求不滿的浪貨,為何要帶我來後山?身上又為何有大妖印記,裝什麽清高潔白?”

那些人影疊加,一個接一個地指責,最後變成了她的夢魇。

她看見她的前半生。

看見仙盟大會被一衆仙門刀劍相向,看見雲間弟子因受連累而苦戰不休,看見十四失去記憶。

她還看見各大門派出兵讨伐無罪淵,聲勢浩大的隊伍,人人臉上都寫滿了誅滅妖魔,替天行道,蕭明達與雲岚正在苦戰,無罪淵昔日的安定早就化為灰燼。

她看見宋亦然倒下的身影,看見空堯墜落淵底,看見蘇钰在最後關頭那抹安慰的笑意。

她最後看見的,是除夕生辰那一日,風花雪月,歡聲笑語,桂花雲錦的香味伴着萬家燈火,最後化成了一把又一把指向自己的利劍。

後知後覺,像是有刀刃慢慢捅進心口,又輕輕□□,滿眼白霧後,是她半生的傷痛與噩夢,如今像是後知後覺,一股腦地往她身上鑽。

太痛了,萬箭穿心也不過如此。

體內的烈焰再也受不了禁锢,瘋狂地從她體內湧出,她行過之處,烈火伴随着亡魂的慘叫,火光把天幕染得更加血紅。

“你沒有錯,你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是他們管制不住欲望,他們冠冕堂皇用着正道的理由,做盡天地間最惡毒之事。”

“唯有最炙熱的烈火,才能燒盡最惡毒的野心。”

耳畔聲音猶如蠱惑,朝靈像一具提線木偶,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穿過濃霧,她看見了光。

那是一枚漂亮的尾羽,在濃霧之中顯得溫暖明亮。

自烈火與灰燼之中涅槃重生,是鳳凰的輪回。只要得到這枚尾羽,她也能夠迎來新生。

她再也不用承受天命的惡意,不能成為刀劍所指的對象。

“觸碰它,你将獲得新生。”蠱惑一般的聲音萦繞在她的耳邊,朝靈目光死死盯着金烏之羽,身後烈火已經滔了天,她伸出手,緩緩閉上眼。

指尖與羽毛只有一絲距離,蠱惑她的人也顯得有些興奮,朝靈靜靜聽着那些哀嚎和謾罵聲,聽着亡魂的哭訴,聽着過往的痛,須臾,她停下了動作。

她擡起頭,那雙略顯悲傷的雙眸清透決然,長劍出鞘,電光火石之間,那枚羽毛被斬成兩段,頃刻化為灰燼。

算命先生說她命不好,可她偏不信命。

她只信自己。

“不——”伴随着一道慘叫聲,幻境破開,她落進了一個滾燙的懷抱之中。

四周都是烈火,十四正在和紅遙鏖戰,兩個人打得很兇,紅遙已經受了重傷,他本以為朝靈已經受到了蠱惑,會把烈灼之炎交出,誰知她在最後關頭,居然一劍毀了救命稻草。

他紅着眼質問朝靈:“你瘋了嗎?!你毀了它……你真的不要命了?!”

朝靈感覺到摟着自己的人忽然一頓。

她忽然感覺到很內疚。

金烏之羽被毀,她就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可能,她自作主張,卻全然忘記了身邊的人。

可是無罪淵的大火不能燒到十洲,雲岚和蕭明達還在鏖戰,陸霁帶着雲間弟子在無罪淵等她回去。

她記得剛拜入陸霁門下時,雲間弟子立在大殿之前,她尚且還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孩,跟着陸霁逐字逐句地重複門規。

“入我雲間者,當以劍正身,以劍正心,心懷悲憫,扶弱蒼生。”

“劍本無道,善惡只憑本心,拔劍也是。”

十年教導,已成夙願,她不想死,可是她也有想保護的人。

紅遙沒有料到事情會發展成這幅模樣,他再也沒有了先前的淡然,反而發起狂來,他咬牙切齒:“好啊哈哈哈哈哈,你寧願死也不願意救他出來……怎麽?你為天下人,天下人何曾感激過你?這群和老鼠一樣的家夥,只要有更大的誘惑擺在他們的面前,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回頭把劍捅進你的後背,為天下人?天下人不配!”

“對不起,”朝靈只覺錐心之痛,她擡起頭,呆呆地看着遠處那抹白衣身影,閉了閉眼,極其不情願地喊出了那個名字,“對不起,蘇小钰。”

她沒有聖母到能為天下人,她只是想為身邊人。

白衣男子一愣。

他像是沒反應過來,又像是不願意承認,朝靈咳嗽了兩聲,目光卻緊緊盯着他,幾乎把他看得無所遁形。

層層疊疊的白色繃帶被揭下,露出了一張如沐春風般的臉,他的神情溫柔穩重,一雙眼睛盛滿笑意。

而此時此刻,那雙眼睛裏只剩悲痛。

他不解:“你怎麽認出我來的?”

朝靈卻笑了笑:“因為我們是好朋友。”

因為是好朋友,所以她熟悉對方的習慣,記得蘇钰說過的話,除夕那一夜對方為了維護空堯與季聞雪起了争執,他悲傷的模樣至今都還映在朝靈的腦海。

他熟悉《鬼吞》之術,對季鴻羲深惡痛絕,偏偏最後被選中,作為人質被拖到地底,又在不久前替朝靈擋了朱心的攻擊,重傷而死。

“你明知道朱心根本就傷害不了朝靈,卻為了脫身,選擇了‘自殺’的手段,太拙劣了。”十四往朝靈體內輸真氣,聲音已經沒什麽溫度了。

學宮初見,看似溫情,實則處處是殺機。

最後一層面具被捅破,蘇钰苦笑了一下,他不知道該慶幸還是失望:“我寧願你記憶的蘇钰永遠是個死人。”

蘇钰溫柔又善解人意,他可以站在明處,可以毫無顧忌地親近和保護當初的傻小孩,他光風霁月,沒有污點,就算是死也帶着兩袖清風。

可是紅遙不一樣,他只能隐在暗處,能給朝靈帶來的只有痛苦和無盡的絕望。

譬如此刻,對方已然是一副不可承受的模樣,卻還是睜大眼睛,想确認真相:“嫁衣鎮裏,教荊姑《鬼吞》術法的人是不是你?”

“是我,”他點頭。

“天駱秘境中的逆轉陣法……”

“是我。”

還不待朝靈繼續問,他再也按捺不住,将真相脫口而出:“我早就知道沉淵會因為寒冰木之心失憶,所以謀劃了仙盟大會的內亂,我讓你逃跑,本來是打算将你帶到淵底取烈灼之炎,但意料之外,沉淵帝君忽然想起過往,我的計劃落空,就有了拿蘇钰當人質的想法。”

“你的痛苦皆因我而起,不必向我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