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光芒自遠處升起, 石臺被亡魂籠罩,朝靈看着逐漸消失在視線裏的蘇钰,閉了閉睛。

她說不清自己心裏是什麽感覺, 只知道又一個親近之人離去, 從此陰陽相隔, 永世不見。

父親如此,爺爺如此, 蘇钰也如此,說不定就連那個素未謀面的空堯仙君, 也是如此。

她下意識抓緊十四的衣袖,像是要抓緊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卻又心有餘悸,害怕把厄運帶到對方的身邊。

十四停了下來,把懷裏人的臉掰向自己, 才低聲安慰:“不要害怕……”

朝靈搖頭:“我沒有害怕。”

十四定睛看了她一會兒,堅持道:“不……你在害怕。”

雖然不知道在害怕什麽,但是朝靈的眼神已經完完全全展現了十足的恐懼。

朝靈沒說話。

她不害怕被欺騙被侮辱, 不害怕暗處的窺伺, 她只是害怕有一天, 身邊所有的人都因為她丢掉性命。

“十四,我們回去吧。”她忽然擡頭,像是做了什麽不清醒的決定一樣,十四剛伸出去的手就停在了空中。

“你說什麽?”他不解地問。

“金烏之羽我們不要了, 只要你能平安, 我不想再失去——”她自顧自地說着, 手臂卻被十四驟然拉緊。

“閉嘴。”他的聲音不大, 卻帶着說不出來的冷意, 十四從來沒有對她發過脾氣,當初她把無罪淵攪得一團亂的時候,神情也不會這麽冷了。

他不願意見到她失落的模樣,更不願意見到她放棄的模樣,不是因為對凡人軟弱的嘲笑和苛求,而是因為他接受不了她寧願放棄,也不願意相信還有希望。

明明兩個人才約定過要永遠在一起,她卻這麽不惜命。

朝靈沒見過這麽兇的十四,下意識松開了攥緊的衣袖,垂下頭。

“不許再說這種話,”十四來摟她,“再忍一忍,拿到金烏之羽,我們就可以回到無罪淵,阿竹和你師尊都等着你回去,我會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朝靈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蘇钰的死對她傷害很深,十四多少也能感覺到她情緒異常,兩人繼續深入的時候,朝靈一路上已經沒有了初時的歡快。

她渾身熱得像要燒起來一樣,說不清是因為淵底溫度太高,還是因為烈灼之炎躁動不安,十四一路上都觀察着朝靈的神情。

對方雖然失落,卻很是倔強,沒有喊疼也沒有撒嬌。

絕望的情緒閃過之後,剩下的是無邊的恨意,朝靈刻意忽略越來越灼熱的心口,眼睛裏只剩下對白衣男子的恨意。

他才是一切的罪魁禍首,是他一次次将自己推向深淵,奪走她身邊人的性命。

她不能逃,無論好壞,一切都應該有一個結局。

她對自己的懦弱失望透頂,對想要臨陣脫逃的自己感覺到羞愧,她身上背負着所有人的希望,也背負着幾條人命,她不該讓他們的努力白費。

可是希望和人命都太重了,背得太久就會覺得疲憊。

無罪淵的最深處,流淌着滾燙灼熱的岩漿,人只是稍稍靠近,就如被煉獄炙烤,痛不欲生。

兩人才趕到,朝靈已經開始不停地流汗,她感覺到自己體內的水分正一點點被擠出蒸幹,喉嚨發痛,隐約帶着一股血腥味。

十四見狀,施了個冰凍術法,想讓她舒服一些,朝靈卻感覺不到疼痛被緩解,只是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臉頰。

太熱了,就像快要燒起來一樣。

“他會在這裏嗎?這麽大一片,我們該去哪裏找。”朝靈顧不上炎熱,只是四處打量,十四聞言把目光移向高處,伸手指了指。

“不必找,沒有人可以在這種地方久留,就算是我也不行,如果把據點選在了淵底,那一定是找到了特殊的躲避方法。”

朝靈後知後覺,想起十四先前就在無罪淵底待過了很多年,知道對方大概有了對策,便催促道:“那我們走吧,不然再耽擱一會兒,就真的要熟了。”

朝靈轉身朝他指的方向去,卻被人拽了一把,緊接着就被人吻住。

為什麽突然……

她愣了一下,不明白十四會選擇在這種危機時刻做這種事,直到涼意順着吻慢慢游進她的喉嚨和髒腑,躁動到快要爆炸的經脈也得到些許安撫。

“夠了,唔……”冰涼的真氣還在源源不斷地渡過來,朝靈有些喘不上氣,又害怕十四耗盡真氣,對方卻仿若未聞,吻得她快不能呼吸,才慢慢放開她。

“你要保存力量……不要浪費在我身上,我還撐得住。”

十四卻搖頭:“我無礙。”

他在這片淵底生活過很多年,哪裏的石頭上有條縫都能記得清清楚楚,炎熱高溫對身體有害,朝靈凡人之軀很難抵擋,更何況烈灼之炎躁動不安,就算有漠月加護也無濟于事。

兩人順着細窄的洞窟往上,爬到最高處,腳下是灼熱翻滾的岩漿,頭頂是血紅一片的天幕,亡魂的哭叫聲響徹淵底。

朝靈想,如果有地獄,大概也就是這幅模樣了。

朝靈不管不顧地往上,直到一白衣人影映入兩人視野之中。

那是一個很熟悉的背影,修長,清瘦,隐隐帶着說不出的孤寂感,朝靈總覺得在哪裏見過,對方背對着兩人,像是等候多時。

這裏是無罪淵底最高的地方,一把長劍直直刺入地底,四周石柱上都畫滿了詭異的符咒。

“終于找到你了,膽小鬼。”

朝靈踏出兩步,手中長劍已然出鞘,只等着收割敵人的頭顱,對方背影微微一頓,随後慢慢轉過身。

“你來啦。”對方轉身,語氣親昵熟稔,仿佛在見闊別已久的多年老友。

一塵不染的層疊白衣,簇擁着一顆裹滿了繃帶的頭顱,朝靈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感覺到繃帶後投出來的注視。

“別用對朱心的那套來惡心我,她心甘情願當你的狗,我可不吃這一套。”

男人頓了一下,似乎覺得朝靈的反應有些刺人,有些失望:“也對,現在的我,你肯定認不出來了。”

朝靈愣了愣,他在說什麽?

什麽叫現在的他,那曾經的他又是什麽模樣?

“你什麽意思?”她眯了眯眼。

“字面上的意思,”白衣男子走近了兩步,渾身散發着無害的氣息,“不過重點不在這,既然你們已經到了,那我們來談談交易吧?”

他的手指從衣袖中伸出,輕緩地撫上石柱上那些血紅詭異的符咒:“我把金烏之羽還給你,你把烈灼之炎借我用用,公平又公正的交易,怎麽樣?”

朝靈冷笑:“傷害我身邊的人,奪走我擁有的東西,然後威脅我說這場交易公平公正,你裹着臉是不是因為臉皮太厚不敢見人?”

“你還真是從小罵人就……天賦異禀。”

“別廢話!”朝靈不像再重複和朱心的對話,一言不合就拔了劍,十四早就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朝靈剛出手,整座高臺就已經被烈火和鎖鏈圍住,把白衣男子困在其中,逃脫不得。

只要制服他,一切都可以結束,那些未報的大仇,一路的坎坷,都會有一場落幕。

兩人合力圍攻,白衣男子不得不退避,他從袖中化劍,持劍迎敵,朝靈接下一劍,微微愣了一下,然後繼續反攻。

出人意料的是,男子的劍法高明,神乎其技,修為和劍法都遠在朱心之上,遠沒有他看上去那麽弱不禁風。

“你們兩個打我一個,是不是有點犯規了?”男子退了一步,有些招架不住朝靈和十四合力。

朝靈沒說話,繼續打。

“若是把我打死,你們就拿不到金烏之羽了。”他繼續勸阻。

“我可以不活,但你必須死!”朝靈已經打得失了理智,一劍比一劍狠,白衣男子本來還在應敵,聞言卻笑眯眯的。

“是麽?可你身邊這位好像不太同意的樣子。”他是左撇子,劍刃鋒利,劍路卻帶着些灑脫超然的意味,雲間以劍術獨絕天下,朝靈耳濡目染,多少知道劍随主人,對方劍術顯然是經多年聯系,有名家指導,不像旁門左道,而且隐隐透露着熟悉感,朝靈越發懷疑起對方的身份來。

“你是什麽人?!”她刺出一劍,直取對方左肩,十四封住對方右邊,白衣男子見左右退路全無,幹脆劍尖點地,借力縱身,向後躲開,又趁朝靈不備,一劍襲來。

“铛——”金屬碰撞聲突兀響起,十四的鎖鏈一頭絞緊男子的長劍,另一頭已經鑽到了男人的後背,無罪淵主的攻擊不是什麽人都能受得住的,男人自知不敵,也不慌亂,只是施施然松手,棄劍跳開。

朝靈沒再進攻,十四也收回武器,站在朝靈身邊,看着她雙眼瞪大,不可置信。

半晌她才道:“你是藏鏡宮的人?”

她曾與程月凝拆過幾次招,對藏鏡宮的劍法有印象,對方左手使劍,但一招一式卻與藏鏡宮頗為相似,這也是她會覺得熟悉的原因。

男子一頓,似乎有些意外,半晌卻搖頭否認:“那倒不是,我雖然使的是藏鏡宮的劍法,卻是故人所授,本人無門無派。”

“故人?誰?”朝靈追問。

“空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