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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她對蕙娘了解,若拿陳季先威脅,蕙娘尚能低頭,但今……陳季先身負罪案,又生死不明,不管徐家還是顧家,這般逼迫蕙娘,只會逼她去死。

她能斷定,眼下形勢,她大哥若執意要蕙娘,得到的,定會是蕙娘冰冷冷的屍體!

瘋子,都是些瘋子!

顧晚晚心中哀戚,她二哥離開了,顧家最後的脊梁也随之而去了。

回到住處。顧晚晚想忍不能忍,當見到徐蕙那抹端身窗前、甚是孤寂的背影時,她再難抑制哀傷,抱住徐蕙,狠狠哭了一場。

哭過後,她才恍然驚覺徐蕙就像一尊流不出淚的瓷偶,目光也沒了半分漣漪。

“你別吓我。”

顧晚晚拭着眼角,低低抽噎了聲,“蕙娘?”

她不敢去激徐蕙,便拉了在旁伺候的蘭香去到外面,輕問:“今日你家少夫人來,到底和我母親談了什麽?”

蘭香也好不到哪去,之所以能忍至眼下,不過是姑娘已十分難受,她不願洩露心緒,徒添哀苦。這會,顧大小姐問起來,她才沒忍住,眼圈一紅,“還能談甚?為了大少爺,少夫人在跟老爺商議後,就把我家小姐給……”她咽下一個‘賣’字,“……許給了顧大公子。”

她們徐家僅僅為大少爺一份年終評考,便葬送了小姐終生。為讓小姐留在顧府,少夫人費盡唇舌。說什麽……姑娘本身家清白入的府衙,後又當了張都司家人面被送給威北大将軍,如此便也罷,可威北大将軍退還了姑娘,姑娘仍住在府衙……一來二去,樁樁件件,就算領了姑娘回去,姑娘清白也毀盡了。

少夫人她無論如何都不願姑娘回去,只讓姑娘留在顧府。并與顧夫人提議,既然顧大公子有意,徐家也有意,便當場交換了兩家信物,把姑娘許給了顧大公子。

想起白日之事,蘭香就氣不過。

此些都還非最令她憤慨的。最最憤慨的是,顧夫人那些針紮般的惡言。

她們徐家在臨風地界雖非很有頭有臉,但到底詩書傳家,家中大少爺也還挂着縣官職呢,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倒被顧夫人論得傷風敗俗了般,徐家提的結親——是許給顧大公子為妻,顧夫人呢,要她家姑娘做妾。

還扯出甚麽被威北大将軍退回了,如今,放眼全臨風地界,凡有頭有臉之家,都不可能娶她家姑娘做妻的。

好似與他顧家為妾,都是仰仗了他顧家大度!說得,當初推她家姑娘入火坑,妄圖借她家姑娘之才情美貌攀上威北大将軍,那般不擇手段的腌臜行徑,不是他顧家與徐家共同謀劃一般!?

蘭香從前是被豬油蒙了心,只看到權勢財富,今,當姑娘陷入這樣處境,她才幡然悔悟,什麽方為平常是福。

早知如此,她還不如和姑娘一道在靜心庵皈依佛門算了。像慧定,傻傻呆呆的,日日我佛曰、我佛言挂在嘴上,擔水劈柴……日子苦些、身子疲累些,但……心上幹淨。

也或者,就促成陳相公和小姐私奔了。也好過眼下。

蘭香後悔,她那時怎就從中阻攔,還不分青紅皂白的把陳相公奚落了一頓。

蘭香從往事中回神。她只挑了些能入耳的話對顧晚晚說……顧大小姐對她家姑娘到底真誠一片,顧夫人那些難聽話,她沒提。

*

燭光灑落桌案,襯得案上那一張張雲宣更加柔軟細膩。陳元用鎮紙壓下,他觸了觸,依他跟陳伯所過日子,是斷然買不起的。

他提筆蘸墨。

怔怔許久書下四字‘十歲虛齒’,又良久,似耗光了他瞳中全部神采,訴諸盡了當年那段泣血辛酸,‘舉目無親’四字緊接其後。

‘囚菡萏之園’……

手中筆尖一頓,一滴濃墨旋即蘊染紙上。

陳元握緊筆杆,強壓住那份回憶的驚懼,穩住已然顫顫發抖的手,‘歷秋霜寒酷之刑’……

‘時人陋’、

‘時心凋敝’、

‘敝’字最後一畫寫完,陳元瞳孔猛縮,只覺胸中鈍痛。他扔下筆,裹着難以言表的憤怒将一桌子紙墨,全部拂在了地上。

硯臺摔碎之聲,驚醒了守在外間的福叔。

“公子——”福叔推門入內。

“走!”

福叔沉默。

“走。”陳元靠住一座屏風,頓失支撐之力,頹唐的、于一張圓凳坐下。本該屬十年前的眼淚,從他眼角緩緩淌下,“別過來。”

福叔到底沒進去。

只叫開了秦大夫房門,拉住秦大夫喝了通悶酒。

“又發瘋了?”

秦大夫抱出珍藏好酒,在院子中支起一張小木桌,借着薄薄星光,給福叔杯中斟滿。

他朝尚亮着燭光的裏間窗戶投去一眼,“這當真是前人作孽,後人還。”

福叔面上不快,壓低聲,“你不知當中曲折,就別胡言。”

“怎不知?”若說他不知,秦大夫是不服氣的,“他母親……也就是當年的何相國府二小姐,懷上他那會子,還是我給保的胎呢。”那時,堂堂的賢王殿下被妻妹暗算,一朝失身,加之更愧對臨盆在即的發妻,自是無比震怒,當即就派兵圍了菡萏園。

“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何二小姐怎會知,自己挑的、她最愛的菡萏園,便是她終生歸宿。”那會,對于已經攝政監國的賢王殿下,此般家醜自不會外揚。在何二小姐真懷上了陳元後,他這個傷科金字招牌,便被抓了壯丁,指去當了回婦科聖手。

“唉。”提起那時候,何二小姐一腔怨苦無處傾瀉,再一個原本乃自己強求,王爺那邊半分不為所動……何二小姐的情緒時時在崩潰,他為保住那胎,也為重振他善疑難雜症的名聲,更因瞧不過眼,不忍何二小姐一邊崩潰又一邊求他定保住孩子,他是翻遍古籍,險些磨禿光了頭發,才妙手回春,讓陳元足月健康的、從他娘肚子裏出來。

“何二小姐也是個苦命人。人生在世誰不犯錯呢,誰又似她,為一個過錯搭上一輩子。”尤其,只是年輕歲月下,僅為了一份真摯情意而抛卻所有,為得到那麽一點回應,而早早結束了自己絢麗一生……依秦大夫旁觀過許多大小戰事,見慣生死的經歷,回想起來,仍為此一事唏噓不已。

“無論如何,到底是錯了。”福叔道。

“是,誰說不是呢。”

說着,秦大夫又要給福叔斟酒。福叔掩住杯口,搖了搖頭。

“話說回來,”秦大夫咽了口唾沫,“今晚這事,要不要去回禀你家世子爺,待……我說萬一又鬧大,咱倆不好交代。”秦大夫心中苦,福叔倒在其次,對于一個大夫,又一個心中有疙瘩的病人,凡出毛病,他這做大夫的總是首當其沖。若叫梁呈章憋了火,一準燃在他身上。

福叔也吃不準陳元心思。聞言,即點了點頭:“那你看着,我去禀告。”

“去吧。”

“我守着呢。”

在福叔走後,秦大夫把酒壇、酒杯全收回了屋中。開玩笑,萬一梁呈章過來,讓他見到,僅軍法一則就夠他再喝幾壺了。

秦大夫哀怨,他這一輩子當真是被賢王父子幾個給吃死了。

因夜已深濃,在聽過福叔回禀後,梁呈章并未去探望陳元,只令梁硯提來了陳七。有一樁疑惑,他需要陳七給他答案。

陳伯雖被收押,卻沒被送去任何牢獄,也未受過任何苛待拷問,只被關在一間下人房中。

房中略略簡陋,倒也一應俱全。除挂念陳元外,陳伯沒吃什麽苦。

“世子。”陳伯朝梁呈章跪下。

梁呈章于窗前負手而立,問:“你說,你當初是在北春州遇上小公子,小公子又因何去北春州?”

陳伯一瞬提起心,半晌什麽都道不出口。到最後,他道:“回世子,奴才不知。”

“不知?”梁呈章皺了眉,“你契滿離開菡萏園時,小公子可還在園內?”

“回世子……在。”

“陳七!”

陳伯朝梁呈章伏下身子,叩了個頭,回道:“奴才離開時小公子确在園內,只是……臨走前,小公子把麒麟玉送給了奴才,讓奴才留作念想……”陳伯偷觀了一眼梁呈章不悅的面色,忙解釋,“麒麟玉是小公子出生時王妃所贈,奴才知其貴重,自不敢受,也便當場請小公子收了回去。但……”

“但不曾想……不曉何時,小公子又無聲無息的把麒麟玉、塞在了奴才包袱中,且用最裏層衣裳裹住了,奴才……也是到了北春州,因路面泥濘摔了一跤,才發現的。”

陳伯有些明白了,此一事不拔出前因後果論清楚,他很難交代。

他接着道:“奴才走前,小公子問過奴才此一別所去何處……奴才與他道、來臨風府投親……小公子又問奴才臨風府如何去,所經何地……”時已久遠,對陳元當年一問、陳伯在當年的回答,陳伯記得不是甚清了。

“你之意,你對他提起過北春州?”梁呈章轉回身。

陳伯伏身,“回世子,從上京到臨風府,北春州乃必經之途。奴才應是提過。”他的确記不清了。

“應?”

陳伯惶恐,“世子恕罪。”

梁呈章按下此問,話鋒一轉,“他不回菡萏園便罷,但為何追你去北春州?講。”

陳伯一剎沉默,“世子定要奴才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