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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何不能言?講。”

陳伯微垂了頭,不敢直視梁呈章,“當年、小公子究竟緣何離開上京,奴才确實不知。他從不肯提,而因癔症之故,奴才也不敢多問。但據奴才猜測,恐怕……與世子有關。”

這話,梁呈章甚是不解。

“不知世子記得否……就在當年,您來菡萏園探過小公子一次?”

怎會、梁呈章皺眉,“你是說,就因那一事,導致了他追去北春州找你?”

“是。”

自小到大梁呈章從未被人挑釁瞞弄過,他怒從心起,“陳七你放肆!”

“世子息怒。”陳伯撐地的掌心起了薄汗,“奴才不敢胡言。依奴才對小公子之了解,當年之因定有世子一則。”

梁呈章冷睨他一眼,“你最好不是胡言。”他走回書案邊,挑了張圈椅坐下。

陳伯朝梁呈章方向跪轉了下身子,接着訴起了往事,“奴才說過、菡萏園夫人在教養小公子這事上……是至誠的。緣此,即便王爺甚少踏足菡萏園,在夫人有意引導下,小公子對王爺、對王妃仍是孺慕的,對世子您……也是一腔赤誠。”

梁呈章倏想起,當年那雙從赤誠明亮瞬時變得驚恐哀傷的童眸,心中咯噔一聲。他示意陳伯繼續。

“有夫人和舅老爺陪伴,小公子自是歡樂無憂。出不出菡萏園,對那時的小公子不重要。”

“你說舅舅?”

陳伯微點頭,“是。夫人能慰小公子之心,但小公子的歡樂俱是舅老爺帶來的。能常從舅老爺那裏聽來邊疆戰事或王爺大退賊寇,與擁有些上京城中時新小玩意,便是小公子的全部歡樂。”

“有一樁事,或許世子不知。”

梁呈章神色略顯落寞,“直言便是。”

“是舅老爺常打了您的旗號,借着您之名義,送過小公子許多小東西。尤其……江南官窯燒制的各色瓷偶,零零總總,能堆滿一間屋子。”陳伯頓了頓,“那些瓷偶……也是小公子…最愛之物。”

“所以,在夫人病逝後,舅老爺的陪伴與舅老爺不斷借世子之名……送的各色玩意兒,便成了……小公子在菡萏園過下去的信念。可、誰又能料,舅老爺他——”提起此處,陳伯眼中盛滿了惋惜。

“不必說了。”

餘下之言,梁呈章已全然明白。

舅舅啊。你在天之靈可知,你當年一番用心,卻是陰差陽錯、弄巧成拙了。

當年因他母親和姨母之間嫌隙,舅舅是看在眼中急在心頭。既消解不了他母親對姨母的怨怪,再看姨母處境又着實心疼,更不忍他們兄弟存怨,将父母輩之事揉融在他們的一生中。

為此,為消除他與他姨母生下的弟弟之間的芥蒂,他舅舅不遺餘力。

他舅舅借他之名給菡萏園送去許多小玩意,這事他的确不知。但他印象尚深的是,回回見他,舅舅也總能抱來幾件玩意送他,說是菡萏園弟弟親手做的或囑他特意挑的,常在他耳邊提着菡萏園趣事,提起菡萏園弟弟有多麽聰慧可愛。

潛移默化中,他對菡萏園那邊的排斥,自己都無意識的消融了許多。

但終歸理智尚在,他沒接受也未拒絕那些小玩意。他舅舅便大大方方的擺在了他房中。

然,菡萏園那邊,他始終不曾踏足過。

終于,作為他父王的左膀右臂,最為支持他父王,他父王也最最看重、最心疼的舅舅,醉後胡言,說了些大逆不道的話,犯了少年陛下之忌諱。是時,朝中勢力俱向他父王一邊傾斜,陛下震怒……明面将他舅舅一事交由父王全權審理,暗下又與父王傳達了必斬的密旨。

就這般,他舅舅在父王的斡旋下仍未保住命。父王忍痛結案,借着皇親之名向陛下奏請,否了斬立決,改賜鸩酒以全何相國府之顏面和舅舅所立過的汗馬功績。

經此一案,他舅舅死了。陛下也立了天威。朝中衆人揣度着他父王究竟屬臣心還是不臣之心,一時間,人人自危。朝中局勢亦明顯的發生了陛下想要的變化。

在他舅舅之案中,梁呈章深深感悟到了什麽乃皇家親情。也從那時起,他略略理解了他父王不易。也在那時,他舅舅飲下鸩酒的前一刻,他在牢中應下了——替其看護好菡萏園弟弟的承諾。

此般涼薄的天家情,讓當時的梁呈章一夜長大。凡言行舉止,再沒了意氣懵懂,所做所行,無不透着一股不應當的老成持重,絕不越君臣禮一步。

也更因此般天家情,使梁呈章至今都記得那雙……在剎那便從赤誠明亮轉變為驚恐哀傷的童眸。今夜明白了前因後果,再瞧,如今陳元那雙透滿了恨意的眼,卻是王府逼染而成。

“當年,他帶給我的小玩意……”梁呈章想知,究竟是陳元所送,還是他舅舅為縫合他們兄弟自作主張。

陳伯忖了忖,道:“是小公子在收到瓷偶後……懇請舅老爺帶給世子的。還有……”話已至此,就當年他所知而言,似乎再沒甚隐瞞的必要了,“當年,世子離開菡萏園後小公子非常生氣,他讓奴才拿了瓷偶送還給您,且、限時三日,若您不過來道歉,他便要把一屋子瓷偶并各色玩意,全給砸了。”

以如今年歲來聽他兒時之言,梁呈章道不清自己是個什麽心境。有些五味雜陳的問:“那砸了嗎?”

陳伯言語間微微發澀,“奴才知,那些瓷偶只是舅老爺借您名義所送,與您并無幹系……自也不敢拿着東西找您……”

“便是砸了。”

陳伯默然,不敢吭聲。

“你起來吧。”梁呈章示意陳伯起身,并讓梁硯帶了陳伯下去。

梁呈章做了一夜夢,更一刻都未歇踏實。

他夢見了,他舅舅死後的生變。

母親因舅舅一事與父王生怨,本是恩愛少年夫妻,到頭來,落得個情斷義絕。

母親終是明白了,在父王心中家國天下永遠排在第一。茲要能定國安邦,不使朝堂紛纭、社稷動搖,即便需犧牲她母家、她弟弟,她的夫君一定許之,殺之。

母親也終是釋懷,原諒了姨母犯下的過錯。只道姨母比她更癡更傻。再驟聞姨母早在兩年前便病逝,留下的血脈又因下人疏忽而溺亡蓮池後,吐血而出,再沒撐過那年冬天。最後逝在了父王懷中。

他在旁聽見了他母親與父王最後談起的話——

母親說,我與妹妹曾在佛前許願,定要嫁給世上第一等男子……要文能安邦、武能定國。而那日……那個下雪的元宵,白雪漫漫、流光溢彩,你高踞馬上率軍歸城,那般風華之姿,便在我心頭存了一輩子。……或許,也在妹妹心頭存了一輩子。

母親說,她怎麽那樣傻……怎就不與我說明白,若說明白……

我、我早便知她心上存了人,只是不知那個人……就是你。

那時,父王緊緊抱着母親,道:我的心早已許了你,只能是你。

不。

他見到母親推開了父王,反反複複說着一個‘不’字,母親道:……你的心在天下…在社稷…在萬萬百姓,只是…遺忘了結發同心。

梁呈章打開房門。他不似母親與父王或者姨母一般,深深心悅過一個人,母親彌留之際那雙冷淡的眸,在他心中記了許久,但他始終沒能明白。

他之妻子是陛下賜婚,娶誰,完完全全符合了陛下對朝中局勢的平衡。他對她無甚感情,做到相敬如賓,已是他對她辛勞持家最大的敬重。甚至于他們孕育的孩子,因常守邊關之故,也只有屈指可數的幾次回京,見過幾面。

梁呈章提起銀槍,一套槍法使得行雲流水、殺氣騰騰。

十年如一日的邊關生涯,對梁呈章而言,如今,他更理解他父王。看着萬家燈火,看着邊城不再烽煙肆虐,重燃的只有平和的袅袅炊煙,孩童嬉戲奔跑,口唱‘人之初,性本善’……便是他在前線、誓死守住北疆七城的最大信念。

梁硯在旁縮了縮脖子。

就憑此刻,這杆殺氣騰騰的銀槍……在得知他回禀之事後,他家世子爺,會不會一槍結果了秦老頭?

好歹,秦老頭是奉旨來的軍醫,該……不會吧?

等梁呈章練完槍,梁硯先瞄了眼他家世子腰側,瞧傷口未裂,才心有餘悸的回了事。

“誰醉了?”梁呈章聽得詫異。

“都、都有些醉,也都…不太醉。”梁硯在心中問候了幾遍秦大夫,犯什麽不好,非給陳元喝酒,簡直離譜。軍中無令不得擅飲,他不知嗎?就算不在平臨關,不在城外營地,在園子裏,條條例例誰又敢違犯!?

梁呈章把槍扔給梁硯,用巾帕拭了拭手面,令道:“去把陳七帶來。”

“世子——”這、不至于都遷怒到陳七身上了…吧。

“還不去?”梁呈章睨他。

經昨夜,他已經不打算再追究陳七當年之過。他要把陳七還給陳元——那個他已錯失了十年的弟弟。

若陳七能稍稍撫平陳元心中溝壑,他求之不得。

就這樣,當梁呈章帶着梁硯、陳伯并幾個精甲去到陳元院子時,秦大夫已被福叔連拖帶拽的,拉到了院中。

“秦白止。”

梁呈章語氣很平,臉上也無喜怒。

“哎——”秦大夫輕出了個酒嗝,擡頭怔了怔,忽然拍着手上酒壇,“世子爺……地道宴陽春…來、來點兒?…我、我從平臨關帶回京的…我讓人取杯……”

梁硯不忍直視。

“世子——”到底他還是念了秦老頭往日的好,想替他求求情。梁硯将開口,話便被梁呈章掃來的冷眼給堵了回去。

“架出去。先打他二十棍,等酒醒了再來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