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萬思青還是不願意搬回別墅,她繼續去花店工作。

湯和森由着她,還特地找了人幫她搬東西。

走的時候,湯和森問她,“什麽時候才算想清楚,肯搬回來?”

萬思青說她需要時間考慮他們的婚姻是否還能持續下去。

湯和森不懂,他們的婚姻為什麽不能進行下去,他們吵架的時候明明從來沒有吵過離婚。

在他印象裏,他們一直感情很好,那些小吵小鬧從來不算什麽。

“不知道,我們其實不是很合适對吧,讓我再好好想想,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記得按時吃飯。”萬思青溫聲說。

她揮手說再見,坐上車要走。

湯和森抿着唇,兩手垂在身側,緩緩握緊,靜靜的看着她一步步離開他的視線範圍。

他想起以前他們搬家的時候,他們那會兒還很窮,帶着一車破破爛爛的家具去往一樣破破爛爛的新家,那一整天都很狼狽,她不把這些困苦當回事,牽着他的手問他們會不會永遠在一起。

她眸子亮亮的,哪怕一無所有,仍滿懷希望。

如今,他們不再貧窮,可以買得起很多以前見都沒見過的東西了,她卻考慮要離開他。

“我們為什麽會不合适?在一起那麽久了,你現在說不合适?”湯和森說。

萬思青眨眨眼睛,思考了幾秒,笑了笑說:“大概是你太忙了,我想和你說話你沒時間聽,我想做的事你沒有時間陪我去做,我在等你回家的時候一個人在屋子裏自言自語好奇怪,你能理解嗎?”

院子裏的蟬鳴聲吵得不行,空氣又悶又熱,牆角的玫瑰花開得火紅熱烈。

“我經常覺得我對着你,像對着一堵牆,無論我說什麽,做什麽,都感受不到你的回應,這種感覺,讓我好不舒服,我覺得我很孤獨,我的世界就只有圍着你轉,我不想這樣,和森,你懂了嗎?”

湯和森一時間說不出話,只覺得心裏堵得慌,讓他呼吸都慢了許多。

萬思青的聲音輕輕的,像一陣風吹過就散的煙。

“我還愛你,但是好像沒有以前那麽愛了。”

湯和森心裏覺得難過,但僵化了般,做不出挽留。

夏日炙熱得要把人融化,藍天白雲在天上自由自在的飄着。

湯和森的心跟着慢慢沉下來,就這麽目送萬思青安靜的離開。

……

湯和森開始頻繁給萬思青打電話,沒什麽重要的事,只為了向她報備行程。

“我起床了,準備去公司。”湯和森說。

萬思青剛開始覺得他莫名其妙,為什麽連起床上班這種小事也要特地打個電話。

“好,吃早餐了沒?”

“吃了。”

“哦。”萬思青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湯和森挂電話了,萬思青無語得不行。

本來以為他是一時抽抽,沒想到他中午又來電話了。

“下班了,我現在要去找你吃飯。”湯和森說。

萬思青立馬拒絕,“不要,我和別人約了。”

電話那邊沉默了幾秒。

“男的女的?”

萬思青眉毛挑了挑,約摸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了。

“男的。”她故意說。

“思青,你要知道,我還沒死,別急着找別人。”

湯和森的嗓音陰沉沉的。

“你找了,我就去揍那個人。”

萬思青笑了笑,第一次被他緊張,她覺得暢快,心裏舒坦。

“我知道啊,我就是正常和男性朋友吃個飯,你在懷疑什麽?”

“那我也要一起。”

萬思青覺得他幼稚無比,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非得拐彎抹角。

有時候就連晚上三更半夜也要給她打電話,就為了和她說他做噩夢睡不着了。

萬思青哄完他,已經困得眼皮打架。

“我怎麽覺得我好像在帶孩子,和森,你幾歲了,還要人講童話故事哄睡。”

他的要求幼稚又無厘頭,她還願意寵着他。

兩人心知肚明,但沒有人戳破,也樂意這樣相處下去。

湯和森好幾次打電話說失眠睡不着,萬思青每天上班,已經累得不想再講童話故事哄他睡覺。

“講得我嘴巴累,你來找我睡吧。”

電話一挂,沒過一會兒,某位失眠男子敲起她的房門,熟練的鑽進她的被窩,沒夠三分鐘,已經睡死過去了。

他在算計她,他的目的達到了,他就是要睡在萬思青旁邊。

萬思青反應過來他陰謀詭計的時候已經晚了,她還能說什麽,她不依着他,他是不會消停的。

過了一段時間,湯和森打電話和她說準備辭職了,他要離開他辛苦開起來的公司。

“為什麽?”萬思青十分不解,“你好不容易創辦的公司,為什麽突然說辭職?”

“不想幹了,沒有時間和你在一起,我不想。”湯和森的解釋直接又簡單。

輪到萬思青沉默,他那麽不善表達情感的一個人,說出這句話,意味着什麽,她已經很清楚。

她以前一直認為在湯和森眼裏,工作比她重要,她永遠排在他的工作後面。

他現在願意放棄來之不易的事業,就為了要更好的和她在一起。

她總以為她愛得比他多,比他重,但好像不是這樣的,他亦同樣愛着她,不比她少,他只是不會表達。

他千辛萬苦闖進了名利場,真正做到了不讓她吃生活上的苦。

萬思青鼻子一酸,突然哭出來。

“你辭職了,那你要我養你啊?”

“我只是辭職,我還有很多錢,養你綽綽有餘。”

“辭職以後,我會去找一個悠閑的工作,每天空出很多時間,我去接你下班,你想做什麽都可以,有什麽事我給你兜底,或者,我們一起開個花店。”湯和森慢慢說。

萬思青感動得稀裏糊塗,又哭又笑又罵,簡直比範進中舉還瘋。

湯和森要出差去外地的公司一趟,做最後的業務交接,他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聽她哭着罵他傻子。

“你才傻。”他輕笑。

“你傻,你無藥可救了。”她頂嘴。

“我那件深灰色的外套呢?”他忽然問。

萬思青哭懵了,“啊?”

“我扔了。”她說。

湯和森僵了幾秒,随後繼續有條有理的整理東西,“扔它幹嘛?”

萬思青抽了抽鼻子,撇撇嘴,“我和馬精打架的時候,你那天就穿那件衣服,回去之後我看它不順眼,就扔了。”

“……”

“随你。”湯和森被她簡單粗暴的發洩行為震撼到。

“我後天晚上五點飛機落地,你要來接我嗎?”

萬思青其實內心歡喜不已,眼眶裝滿淚花,重重點頭。

“要,我去接你回家。”

……

萬思青是從新聞裏知道湯和森的死訊的,因為一場毫無征兆的空難,沒有一個人預料到。

他返航的飛機發生了意外,這場旅途無人生還,無數人因為這場空難而撕心裂肺。

萬思青一遍又一遍的打電話确認,和湯和森一起創業的夥伴攔着不讓她做沖動的事。

飛機墜毀,他絕無生還的可能,她萬念俱灰。

去到事故現場,飛機墜毀的山頭燒了一天一夜,山上寸草不生,空氣裏彌漫着發酸的煙灰氣息。

這場搶救注定無望,救援人員翻遍整座山頭,只找到零星幾件沒有被火燒毀的物品。

傷心不已的家屬只能用哭喊發洩內心的苦痛,絕望和悲痛貫穿整座大山。

肝腸寸斷的哭訴,山谷裏久久回響。

他們從相識至今,快七年了,到頭來,他什麽也沒留給她,萬思青只尋回一捧被燒焦的黑土。

她把這捧土帶回家,當做把他帶回了家。

他突然意外離世,給萬思青帶來沉重的打擊。

他去世後的第一個月,她夜夜不能寐,閉上眼睛就是湯和森墜入火海的畫面,她也吃不下東西,一吃就狂吐不止,她沒辦法進行生活上的自理,需要別人時刻照看。

她整個人就像一顆植物,在陽光下暴曬,從內裏開始腐爛。

就這麽生不如死過了半個月,她的身體終于經不住這麽折騰,生了一場病。

此後,她長期與各種調理身體的藥物為伴,活着全靠吊着一口氣。

湯和森去世一年後,醫生确診她患上了抑郁症,她整日渾渾噩噩,精神渙散,開始有自殘輕生的行為。

和湯和森一起創業的夥伴叫林霧,林霧擔心她活不下去,為她請來專業的心理醫生,希望能開導她,幫助她從湯和森去世的陰影裏走出來。

萬思青非常抗拒治療,她面上已經沒半分人色了,林霧看在眼裏,卻無能為力。

林霧時常勸她:“人要往前看,和森絕對不會想看到你毫無希望,頹廢痛苦的活着。”

也許是說得多了,萬思青終于肯聽進去了,她嘗試努力改變,嘗試打扮自己,去學習新的事物,和別人交朋友。

林霧知道,她往前看,是為了讓死去的湯和森安息。

湯和森去世的第三年,萬思青第一次敢去飛機出事的地方看看。

經過時間的治愈,曾經那座被燒毀的山上如今綠葉蔥蔥,鮮花遍野。

一切都已沒有了痕跡,幹幹淨淨。

萬思青小心翼翼折了一枝開得燦爛的花帶走。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暴雨,萬思青獨自驅車離開。

大雨侵襲,視野受限,當萬思青意識到一個小孩子忽然沖出,想要沖過馬路的時候,她已經踩不住剎車了,情急之下,她只好扭轉方向盤,撞上了一輛貨車。

巨大的沖擊使得她五髒六腑發生了不可阻擋的震裂,像雪花一樣的玻璃碎片劃進她的眼睛,血和雨水一起沖刷地面。

她手裏還攥着一枝被壓爛了的野花,嘴裏斷斷續續的呢喃着。

“和森,我好想再見你一面。”

也許是路過的神明心軟了,給予她一次實現願望的機會。

萬思青發現自己可以站起來了,她身上毫發無損,她能感受到體溫和心髒跳動。

太好了,她還沒死。

這場暴雨也停了,陽光重新照耀,天空出現了罕見的雙彩虹。

萬思青飛快往山上跑去,她的裙角随風飄揚,她跑起來像一只蝴蝶。

“萬思青。”

一道熟悉的聲音令她立馬停下了腳步,她的勇敢、絕望、偏執、鑄造思念的高樓,頃刻之間悉數崩塌,全身的血液往心口一個方向逆流。

她大口喘氣,回過頭,看到完發無損的湯和森站在她面前。

他穿着黑色的風衣外套,身姿依然高瘦挺拔,臉上線條仍是鋒利,柔軟的黑發被風輕輕鼓動,淡漠的眉眼因為嘴角上揚而顯得溫柔。

雨過天晴後的彩虹絢爛美麗。

“我來見你了。”他說。

萬思青向他跑去,撲進他懷裏。

空間絢爛的扭曲着,萬思青看見鮮花遍野的山上雪花飄飄,煙花綻放,很快那座高不可測的山被壓縮變化成一條直挺挺的馬路,很長很長,不知通往何處,看上去像是沒有盡頭。

湯和森牽着她走在這條路上,有暖暖的風吹過。

“我們去哪裏?”萬思青天真的問。

握緊她的手,湯和森告訴她,“我要送你回去。”

萬思青一愣。

“看見那朵巨大的雲了嗎?雲端上有一棟粉紅色的別墅,那裏是你要去的地方。”

路上有很多形狀不一的路牌,有的被設計成冰淇淋的樣子,有的被設計成盆栽的樣子,有的被設計成日記本的樣子……

這些路牌都寫了一話:我在等你回家。

日記本……她終于什麽都想起來了。

這些畫面,原來她經歷過無數遍。

萬思青淚流滿面,哭得喘不上氣。

“你在這裏等了我多久?”

湯和森揉揉她的頭發,眼眸又黑又清澈,依然是那副游刃有餘、聰明的樣子。

“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回家了。”

越往前走,萬思青越發覺得身體沉重,她的身體像上了鏽的機器,每走一步都會讓她的骨頭更加脆弱。

他們越來越靠近那朵巨大的雲了,雲朵遮住了圓圓的月亮,萬思青看見月亮上有一只貓安逸的在睡覺。

萬思青已經快要走不動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幹巴巴的觸覺,皺紋讓她覺得自己很陌生。

她驚覺自己變老了,變得好老,臉上全是皺巴巴的紋。

湯和森容貌依舊,濃眉薄唇,他仍年輕英俊。

只是一個睜開眼的瞬間。

白雲蒼狗。

她變成了一個老太太,腰背彎下去,眼窩深深的凹陷。

她痛苦不堪,掩面哭泣。

“別哭了,你老了也還是很好看。”湯和森說。

巨大的雲朵上,粉色的別墅散發着柔和的光亮,那裏曾經住着青春俏麗的她,可如今她已頭發花白,佝偻着背,雙眼渾濁。

她能清晰的感覺到年老虛弱的身體帶給她的無力和疼痛,可他依然是記憶裏26歲時俊俏的模樣,她內心欣喜,卻也痛苦,強撐着擠出一個笑臉,像年輕時那樣。

“湯和森,你還是很讨厭,我這麽老了才來見我。”

她沉睡了多久?

十年,二十年,還是更久?

那個曾經冷漠、話少、嘴硬,脾氣古怪的人,經過漫長的歲月等待,終于學會了低頭認錯。

“對不起啊,我走得太快太突然了,我其實還有好多話沒來得及和你說。”

湯和森眼眶裏裝滿了淚水。

記憶裏,他們第一次一起過年,兩個人擠在又破又小的房子裏,煙花在窗外盛大綻放,年輕俏麗的萬思青雙眼清亮,發現他害羞的模樣,驚奇得像發現了新大陸。

大聲對他說:“我愛你,我會一輩子愛你。”

望向她,湯和森落下一滴淚,內心無比希望,如果在那時候就對她說,該有多好。

“我想和你說,我其實很愛你。”

這一句簡單至極的話,她曾經夢寐以求,也用盡無數辦法,渴望他會對她說出口。

驅散她所有的不安和疑慮。

“還有,我死後,那幾年,你過得特別辛苦,我都知道。”

萬思青已經虛弱得沒有力氣哭了,她只能默默的看着他,心痛如絞。

“只是,我死時心願未了,希望你能平安健康,長命百歲。”

他溫柔的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上她的額頭。

“萬思青,你要相信,此刻我是真實的,我不是你夢裏的一場幻想,你是我存在的全部因和果。”

萬思青隐約意識到什麽,搖搖頭,柔軟枯幹的手想要抓住他。

想要留住此刻。

可她的身體變得很輕,她飄起來了,湯和森笑着松開了她的手,讓她飄向那朵巨大的雲。

雲朵上的別墅亮起全部的燈,月亮上的貓醒了,它輕輕叫了一聲,歡迎她重新回家。

地面上湯和森的身影逐漸變成一個小點,夜幕星河下,微弱的光點一閃一閃。

萬思青站在柔軟的雲朵上,再也看不見湯和森,她不想就這樣離開,留他一個人在這裏。

她望向下面的深淵,落下了不舍的眼淚。

面前是她曾經居住過的房子,它依舊溫暖堅固。

雲端之上,圓滿的月亮在她觸手可及之處,小貓跳下來,用尾巴蹭她的腿,萬思青在門外徘徊,直到門內響起那人的聲音。

她重拾希望,推開門,眼前迎來一片閃耀到睜不開眼的光。

跨過門,她消失在漫天的光裏。

寂靜整潔的病房內,只有醫療機器運行的嗡鳴聲音。

三十年前,萬思青因為一場重大的交通事故,她成了一個植物人,她不死也不活,安靜的睡了多年。

今夜黯淡,無月亦無半分星光,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負責看護的女人落下了激動的淚水,她手裏的東西落了一地,她顧不上撿,一路狂奔去叫醫生。

“萬小姐醒了,奇跡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