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子弋,你這個混蛋。你要殺就殺,不必多言。”
随着譯籲宋的怒不可遏的話語落下,帳中陷入了詭異的靜默之中。諸将靜立,不知所言。帳外,一陣疾風吹過,大帳因此微微抖動了一下。
譯籲宋定睛一看,坐在那首位的秦太子,不但沒有生氣,而且臉上還是笑盈盈的。
譯籲宋到是頭一次見到挨了罵還在笑的人,卻聽到嬴子弋緩緩開口說道:“你似乎在求死?”
譯籲宋的心中忽然一突,連他自己都未曾發覺,有一剎那間,他心中的确是這樣想的。死了也許比活着更好。
“哼!”譯籲宋好歹也是一代越王,怎麽好在諸多秦将面前承認自己想要尋思,這麽喪氣的話來。
帳外的帷幕被人拉了開來,一位身着黑甲的小将從外面走了進來。
這小将進帳之後,并沒有說話,向着秦太子禀了禀手,對方點了點頭,那小将便走到了秦太子的身旁,負手而立。
譯籲宋心中感到奇怪,這秦軍之中等級分明。這小将一身黑甲,異于這帳中諸将。譯籲宋雖然是地處一隅的西瓯國王,但是眼界還是有的。這小将這一身黑甲比這帳中絕大多數的将領的甲胄都要優良。但奇怪的也在這個地方,這小将身上沒有一點标識他身份的标記,也就是說,他是沒有軍功将職的。
一個沒有軍功将職的人又怎麽會在秦太子的大帳之中?況且還是站在了秦太子的身旁,這樣一個絕大多數人都觸及不到的地方。
“譯籲宋,你認為我大秦怎麽樣?”譯籲宋有些奇怪,這嬴子弋怎麽忽然扯些沒有相幹的東西。
“天朝上國,自然不是下邦可比。”
“說的沒錯。”譯籲宋只是照例的謙辭,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嬴子弋居然打蛇上棍,順着話頭就趕了上來。
“帝國江山如畫,人文荟萃。文治武功,遑論是當今之世,就上述千載,三王之治,怕也不過如此。就說帝國軍中,上将千員,人人皆有孫吳之才。就是我帳中這一稚子,也可敗桀駿那六萬大軍。”嬴子弋一邊吹噓着,一邊将手指向了身邊的穿着黑甲的韓信。
“太子殿下未免言過了吧!”譯籲宋卻是有些不滿了,你吹可以,你吹得這麽過分就有點讓人受不了了。“大秦軍力的确昌盛,可要是說這一小兒就能敗桀駿,未免有些誇大了吧!”
“哦?你不信?”嬴子弋一笑,斜過頭來,以手支頤,說道:“你可以走了。”
譯籲宋有些莫名其妙,不過還是按照嬴子弋的話說着做了。
當他掀開營帳,出乎意料,秦軍的營寨竟然十分寂靜。
秦軍手持兵戈,分列兩旁,卻是默不作聲,人為的擺出了一條道路,似乎在指引着什麽?
譯籲宋心中打鼓,不知道嬴子弋在搞什麽花樣,卻也只能順着道路,一路走下去。
今天的陽光似乎格外的灼熱,照在譯籲宋半裸着的上身上,讓他感覺一陣不适。譯籲宋越走越遠,空氣漸漸的飄來了一陣血腥味,他的心中漸漸感到一絲不祥。
連綿的營帳有如迷陣,譯籲宋感覺自己似乎永遠也走不完一樣。就在他走得快要心火上湧的時候,轉過一個彎,視野卻是突然開闊。
這一刻,譯籲宋張大了嘴巴,那一瞬間的畫面所蘊含的信息進入這位蠻王的腦海之中,龐大的信息量撐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那是一座京觀,上上疊疊,鮮血淋淋。一個個失去了神采的頭顱就那樣的被堆砌在了一起,在訴述着絕望,恐懼,不甘。即使這光天化日之下,一代越王譯籲宋也不免寒意湧起。
“這是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譯籲宋失神的說道。若大的漢子,就這樣跌跌撞撞的走了過去。
京觀之前,跪伏着上百個不滿十歲的稚子,絕大多數已經吓得神情失常了。譯籲宋随便從地上抓起了一個,揪着他的衣服便提了起來,一雙赤紅的眼睛着實可怖。“怎麽回事?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孩子看着這貌若鬼神的可怖大漢,瑟瑟發抖,不能一言。譯籲宋将手中的孩子一扔,又抓起了一個,問了起來。
譯籲宋心神失守,一舉一動之間,卻是力大無比。之前摔在地上的那個孩子,渾身是血,骨頭似乎都斷了一根。
不比其他的孩子,譯籲宋手中的這一個似乎神志還算清明。有着前一個榜樣,眼下的這個孩子自然不會重蹈覆。他整了整思緒,說道:“桀駿大人帶着我們連夜翻過了鹿山,想要進入西瓯境內,誰知道半路遭到了秦軍的伏擊。”
“桀駿是個死人麽?秦軍兵不過萬,是怎麽把他近六萬的人馬給突襲了的?”
譯籲宋一直派人監視着秦軍的營寨,他們大規模的軍事調動不可能瞞得過他。這也是譯籲宋敢斷言,突襲桀駿的秦軍人數不超過一萬的原因。
“我…我不知道。”對于這個專業的問題,譯籲宋手中提着的孩子顯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那夜我們部落十幾個人正在睡覺,半夜聽見了一陣吵鬧聲。接着,我們部落的大勇長跑了過來,跟我們說有敵襲,讓我們不必驚慌,說是桀駿大人已經召集部落的勇士前去了。可是後來,吵鬧聲越來越大,我們營地中,大勇長帶着十個部落的勇士也走了。大勇長臨走之前說讓我們找個地方躲起來。可是天亮以後,我們還是被秦軍找到了。所有的人都死了,我們部落只剩下我一個了。”
說到最後,譯籲宋手中的孩子忍不住哭了起來。
譯籲宋手一松,喃喃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譯籲宋跌跌撞撞向外走着,沒有一個秦兵在攔着他。可是譯籲宋卻覺得四周仿佛有着一道無形的枷鎖,拼命的向其擠壓着,壓着他快喘不過氣來。
……
西瓯王城,洞室之中,譯籲宋獨自一人坐在虎皮王座前的臺階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從秦營回來之後,就一直坐在那裏。三天了,譯籲宋滴水未進,不曾一語。
即使是這樣,也沒有一個侍女奴婢敢近前。自家大王的脾氣他們清楚,所以就更不敢在這愁雲滿布的洞室之中再添一絲聲音,深恐惹惱了自家的大王,性命不保。
咚,咚。
大長老呂問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的向着譯籲宋走去。
這個時候,西瓯國中,也只有大長老呂問一人,敢來這洞室之中。
“剛得到的消息,桀駿那六萬大軍全軍覆沒,桀駿手下的十二蠻将全部戰死。只餘他一人逃回了南越。”
“領軍者是誰?”譯籲宋擡起了頭,碩大的頭顱上此刻慘白異常。
“不清楚。”呂問搖了搖頭,說道:“據傳是嬴子弋身旁的一個尚未行冠禮的侍衛。”
譯籲宋看向了呂問,自嘲的說道:“那日帳中,我本以為贏子弋所言乃是吹噓之辭。可是現在看來,他說的是實話。”
“大王……”
“就是我帳中這一稚子,也可敗桀駿那六萬大軍。”譯籲宋重複着嬴子弋當時在帳中的話語,忽地大笑了起來。
“大王……”呂問更加憂慮,向前走了一步,想要勸他,卻是不知道該怎麽勸。
“你知道麽?我害怕了!我tm是真的害怕了!”譯籲宋大吼着,想将自己心中的負面情緒宣洩幹淨。
譯籲宋吼完,感覺自己心中好受了一些。呂問走上前去,拍了拍譯籲宋的肩膀,輕聲安撫道:“大王。”
譯籲宋看着呂問,視之如父的大長老,語氣中似乎帶着沮喪,說道:“我害怕,有一天我們部落的人會不會也像那六萬人一樣,就那樣堆疊在一起,腐爛,發臭,然後被野鳥叼食個幹淨。”
“不會的,大王。秦太子還需要你。”呂問語氣嚴肅的說道,他在提醒譯籲宋,他是一名王者。
“什麽?”任何人都有着軟弱的一刻,即使是西瓯王也是一樣。譯籲宋目光精光一閃,很快回複了自信,問道:“怎麽說?”
“大王有沒有想過,秦太子為什麽對大王三擒三縱,卻始終不傷大王的性命?”
西瓯王搖了搖頭,說道:“這一點,我也一直想不明白。”
“秦太子希望的是一個和平的西瓯,而不是一個叛亂的西瓯。要做到這一點,他就需要大王您的幫助。”
“我如果不幫會怎麽樣?”譯籲宋的神情中仍有一絲桀骜。
“那秦太子就會将這個游戲繼續進行下去。三擒三縱,四擒四縱,五擒五縱……直到大王肯屈服為止。秦軍太強了,秦太子太強了,強到我們根本就不是對手。”
“那如果我投降了,秦軍就會放過我們部族了麽?”
“會的。”大長老呂問點了點頭,“因為仁義。”
“仁義?”譯籲宋不屑的說道,“那幫華夏之人,不過是披了一層所謂的仁義外皮而已,本質上,他們比我們,比北胡更加兇殘,更加毒辣。”
“大王說的沒錯。周天子當年分封了百餘國,可是最後只剩下了七個。戰國七雄,他們對北胡,對東夷,對西戎,對這些南蠻的土著是怎麽做的?屠城滅國,毫不留情,數百年來,正是這些他們口中的蠻夷的鮮血鑄就了他們的輝煌與強大。可笑的是,他們的史書是怎麽記載的?華夏之人,他們所謂的仁義是絕對不會加諸于足夠威脅到他們自己的對手的身上的。”
“你是說,秦太子想要将那所謂的仁義加諸于我的身上?”譯籲宋感覺到一陣恥辱感從胸牆之中湧出。
呂問佝偻的身子一動不動,尖銳的目光看着譯籲宋,就像看着一個孩子一樣,耐心的勸導着:“大王,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難道就只能這樣麽?”
“只要秦皇不死,秦太子不亡。大王,你就只能這樣。”
譯籲宋深吸了一口氣,似乎下定了決心,說道:“我該怎麽辦?”
“自縛秦營,請罪!”
……
從秋入冬,再至春季。田言在這長公子府中,已經住了很久很久了。
春雪飄飄而下。庭院老樹之下,田言伸出了手掌,一片雪花在其素白的手心中緩緩的融化。田言的身體并不好,冰冷的寒意從其手中蔓延,很快傳遍了全身。
數月長公子府中繁華的宮廷生活,幾乎已經讓她忘了以前農家的生活是怎麽樣了?她需要這股寒意,讓自己保持着冰冷,讓自己保持着恨意。
對秦太子嬴子弋的恨意!
田光死了,那個對自己就像父親一般關愛的田光死了,就死在嬴子弋的手上。
田光死後,失去了頭頂上那強大的壓力,農家衆多豪傑心中那桀骜不馴的本色終于開始顯現。朱家的神農堂,司徒萬裏的四岳堂已經不聽號令很久了。田蜜的魁隗堂态度暧昧。現在,站在田言身旁的只有她父親的烈山堂,她二叔的蚩尤堂,還有一個田仲的共工堂。
農家大半的勢力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但是田言并沒有氣餒。
真是狡猾啊!明明說要我參加這天下的棋局。可是現在,你卻将我身邊的棋子都拔光!
庭院之中很靜,異常的靜。身後長廊的走道上幾乎沒有人走動。這冬日的午後,整個長公子府似乎陷入了一股慵懶的氛圍之中。
田言在樹下站了很久,某一刻,她卻突然感到整個長公子府都動了起來。不!是整個鹹陽城都動了起來。這一刻,田言感覺,這鹹陽城中所有的人都開始議論着什麽?府外喧嚣之聲,甚至已經傳到了這間庭院之中。
“究竟是怎麽回事?”田言身後的走道上,不時有何扶蘇身邊的內侍在走動着,急促的似乎連他們自身都已經忘卻。
“田言姑娘。”
扶蘇一如既往的還是來了,只是此刻,他溫潤的眉角染上了一絲寒意,高挺的鼻梁微垂,顯得有些落拓。
“長公子殿下。”田言一禮,說道。
“春日天寒,田言姑娘外出,還是應該多加些衣服。”扶蘇看着田言單薄的衣衫,不自覺的說道。
“多謝公子挂懷。”
扶蘇一笑,從長廊上走進了庭院之中,走到了田言的身旁,看着那顆老樹,嘴裏喃喃的說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那件事情,太子殿下終于還是做成了麽?”田言似乎想到了這滿城喧嚣的原因,問道。
“沒錯。不久之前,父皇接到了百越的軍報。任嚣,趙佗,各帥軍十萬,兵分兩路,已經占領了南越,敵酋桀駿降。而西瓯王譯籲宋更是自縛營中,躬身請罪。嬴子弋四擒四縱,百越之地,除了駱越之外,已經全部納入了帝國的版圖之中。教化蠻夷,使之歸附華夏。如此不世之功,就連馮去疾,李斯,王绾之輩,都開始上疏,言稱太子之德了。更不要說那些軍中的将領了。一夜之間,我大秦駐守各地的大将都先後發來了賀表。嬴子弋的太子之位已經是不可動搖了。”
“長公子殿下不必憂慮,所謂盛極必衰,也許現在,就是長公子殿下反擊的開始。”
“你的意思是?”
“六國的貴戚,不少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了。這是一股龐大的力量,嬴子弋在這帝國的根基越穩固,他們也就越不安。長公子殿下未嘗不能利用他們?”
田言一笑,光彩奪目。
……
儒家,小聖賢莊,聽濤閣。
聽濤閣建立在海邊的崖石之上。閣外,是一條長長的走廊。顏路與子房站于其上,觀測着茫茫無邊的大海。
“想不到,終于還是讓秦太子做成了。這樣一來,想必大師兄的态度會松動吧!”君子如玉,溫文爾雅。顏路無論在何時何地,遇到什麽事情,都能夠以一種平常心去對待。張良很羨慕顏路那種處變不驚的心境,只是他卻是學不來。他的心中,裝載了太多太多,始終是放不下的。
“四擒四縱,越王俯首。如此一來,百越之地,很難再起風波了,很多人怕是要失望了。”張良一笑,說道。
“哦?”顏路瞥了一眼張良,“我本以子房你也在這失望的人群之中,可是現在看來,卻是不像。”
“師兄說笑了。天命如此,良又能怎麽樣了?”張良無奈的說道。
“天命?”
“良從學越久,卻發現自己的越茫然無知。”張良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
“天意難測,子房不可妄言。”一聲威嚴的聲音傳來,伏念從樓閣之中走出,走到了兩人的身後。
“大師兄。”張良顏路兩人俯身行禮道。
“顏路,子房,我已經向師叔請示過了。儒家自此開始,加入太子殿下的麾下。”
這一刻終于還是到來了麽?
顏路與張良的心中同時說道。
“可是秦皇所作所為,終究是與我儒家的宗旨違背的啊!”張良看着伏念,還想要争辯道。
“沒錯,但秦太子也是帝國的未來。”
儒家的注并不是下在現在啊!伏念的心中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