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高八鬥給她什麽有臉色,只要他不化作人形,蠹蟲那張臉永遠只是兩只小黑眼朝天瞪的模樣,季遙歌分辨不出好壞。

“有樁好事,想與高兄分享。”季遙歌趴到桌上,笑眯眯地盯着高八鬥。

一百九十八年吃吃睡睡,這只蠹蟲好像長胖了,背上的甲殼紋路越□□亮,她忍不住,動了動手指,豈料指腹才觸上他的背,這蠹蟲就炸地飛到半空,平時隐藏不見的嘴巴張口就咬——季遙歌猛地縮回手。

“你有話就說,別動手動腳!”高八鬥虎軀一振,警告地看着她。

季遙歌對他的惡劣态度不以為意,給自己倒了杯茶,潤了潤嗓,将受傷時翻湧的血腥味壓下,才道:“高兄,我不小心知道了一個關于靈海秘境的大秘密,此秘境中埋有無數上古密寶,其中不乏各色藏書,現在呢……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小忙……”

高八鬥觸須高高翹起,蟲身飛在半空,居高臨下。都一百九十八年……不,過了冬天,已經一百九十九年,差一年滿兩百年,她的開場白永遠沒變過。

先畫餅,再利誘。

這麽些年,大大小小的餅她畫過不少,有的實現了,有些還在實現的過程中,但不管如何,高八鬥就吃這套,而季遙歌深谙他的脾氣。

聽到靈海這兩字,高八鬥的觸須就微顫了兩下——作為一只三千年的老蠹,他不可能不知道靈海是什麽。但該有的姿态還是要有,他聲音高且冷:“哦?那與我何幹?”

季遙歌見他那六根尾針已然張開,便料到他動心了,語氣裝得再無謂,也敵不過這個讓心思無所遁形的小動作。

“上古的藏書,很多都是孤本,你可能看都沒看過……不想去看看?”她托着腮問他。

他尾巴張得更開些,像孔雀開屏似的。

“怎麽去?”高八鬥脫口,話一出去他就暗氣,壞了,又被她給套進去。

“打開秘境入口的法器可能在應霜夫人手裏,你潛進她洞府探探虛實。那麽強大的禁陣,法器必定不俗,如果真在她那裏,應該會有破綻。”

她的話沒完,高八鬥就嚷了起來:“什麽?你讓老夫去潛到一個女人的閨房裏?你這像話嗎?成何體統!”

“……”季遙歌沒想到高八鬥還是只在乎體統的蟲,可能是書讀太多了,“你只是只雄蟲……”

“雄蟲怎麽了?雄蟲難道沒有尊嚴?更何況……”他蟲身一轉,化成少年坐到季遙歌對面,眉毛倒堅,“老夫還能化成男人。你們這可是媚門,應霜是媚門頭目,她的洞府那就是盤絲洞,狐貍窟,你讓老夫進去,那老夫萬一着了道,豈不是……”

後面四個字沒出口,季遙歌心領神會——晚節不保。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高兄,高前輩,高老,您有三千年道行,又能藏匿氣息形蹤,只有你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得潛入她的洞府,這事還就得您來。再說您道行這麽高,應霜夫人的媚術肯定對您不奏效,至于別的,那不是情況特殊嘛……”勸了幾句,他還是愛搭不理的模樣,季遙歌煩了,手一伸,捏着他的耳朵,“高八鬥,少倚老賣老,去不去一句話,不去的話咱們一拍兩散!你回你的藏玲閣去!我找我的靈海秘境。”

“放手!”高八鬥漲紅了臉,氣急敗壞地拍她的手——這幾年他也習慣了跟着季遙歌,不用費多少力氣她也會隔段時間自覺送書過來,還能在外頭走走看看,懶的時候就窩在她的玉管裏睡覺,這日子過得比從前在藏玲閣裏挨餓孤單的苦日子要強,要他再回藏玲閣那是不可能了。

“行了行了,我答應你,你放手,先放手!”高八鬥歪着腦袋跳起來,耳朵已經通紅一片。

季遙歌這才松手,叨了句:“敬酒不喝喝罰酒。”

高八鬥聳拉着耳朵,挫敗非常——很早以前他就沒辦法在她面前擺架子了,誰叫他空有境界沒有修為,但凡他有姓元那小子一半本事,季遙歌都不敢這麽對他。

柿子盡挑軟的捏。

季遙歌目的達成,含笑安慰了他幾句,才把關于靈境的事詳細地說予他聽,可才商量到一半,洞府外就傳來傳召的聲音。

“季師姐,夫人召見。”

————

來傳召的師弟并不知具體何事,一路上季遙歌都在猜測,也不知是否因為嚴遜将昨晚的事告訴了應霜,引來應霜的懷疑。不這時機倒來得剛剛好,她正愁要如何把高八鬥放進應霜的居安殿。

及至居安殿,她才發現不止是自己被傳召,同來的還有月宵、夜珑、白硯并其他三個在赤秀宮地位與修為都頗高且呆的時間極長的同門。七個人在居安殿外碰了頭,都有些詫異,不知應霜突然召見他們幾人有何事。

在居安殿服侍的小修士也不知道,只将殿門打開,恭恭敬敬地請七人進去。應霜坐在主殿的玉榻上,穿着條家常的裙子,正擺弄着手裏的一盞玉露,半垂的眉眼斂去無數心事。聽到動靜,她擡頭看到進來的幾個人,微微一笑,露出幾抹懷念的神色,目光逐一掃過他們。

待七人行過禮,應霜才開口,聲音溫柔:“你們都是咱們赤秀宮的老人了,也是衆弟子裏修為最出衆的,今日将你們召集至此,乃因為師有件重要的事要交托給你們。”

“師父,有事只管吩咐,我與幾位師弟師妹必定竭盡全力辦妥。”夜珑垂手正色道。

應霜擺擺手,道:“我的修為将至金丹圓滿,打算全力沖元嬰期,恐怕需要閉關一段不短的時日。在我閉關這段時間內,由夜珑暫代掌門之職,其餘幾位需全力輔佐夜珑,赤秀宮就交托給你們了。”

事出突然,衆人皆驚,不過應霜的境界擺在那兒,也确實逼近結嬰,再者論,能往前一步也是件喜事,是以雖然驚訝,但衆人仍舊低頭應是,只有夜珑蹙緊了眉,道了聲:“師父……”約是覺得不妥,想要勸她再斟酌考慮,卻被她制止。

“夜珑,這些年你為山門做的努力大家有目共睹,在門內的聲望也無人可比,這個位置你當之無愧,不必推托。山門雖小,不過寥寥數十人,但我知你們同門情深,素來同氣連枝,患難與共,做為一門之主,我很欣慰,只是愧對你們,這些年來心有餘而力不足,不曾将山門發揚光大。”應霜說話間掌中擎起一方巴掌大小的玉令,令上雕着怒放的牡丹并一個“秀”字,她輕輕震手,玉令便緩緩浮到夜珑身前。

“師父,師門之事弟子本就責無旁貸,這枚赤秀令弟子不能收,還望師父收回。”夜珑抱拳長揖。

見到赤秀令,七人驚色更重。赤秀令為掌門信物,見此令者如見掌門,應霜連此物都要交給夜珑,足見此事之慎重,斷不只是為了她閉關作伏筆。

季遙歌本站在衆人最後,正悄悄打開玉管把高八鬥一掌拍出去,雙眼盯着高八鬥那一星亮光隐入內室,聞得此言不禁擡頭看應霜。應霜突然閉關并如此慎重地交托赤秀宮,顯然是為即将到來的洶湧風波作打算,昨日嚴遜的斥責怕是敲在她的心頭。

應霜笑笑,似對夜珑的話極是安慰,目光卻有些失神,片刻才道:“給了你你便收下吧。我自有我的打算,這次我閉關結嬰有些兇險,若是遭遇不測,赤秀宮便由你正式接任掌門一職……”

“師父!”還沒閉關就先作此不詳之語,底下的七人紛紛開口,卻都被應霜打斷。

應霜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這赤秀令你拿着,也算是名正言順。如若來日遭逢山門大劫,夜珑,你有權代我開啓雙霞離光陣,帶諸位同門離開啼魚州,另謀生路。”

“師父,可是發生了什麽難事?”月宵此時再忍不住,顧不得許多,脫口急道。

雙霞離光陣那是萬岩在世之時布下的一處傳送法陣,啓動後可将陣中之人傳送至蹄魚州外,是應霜及整個赤秀宮的保命後招,上一次元還與蕭無珩的大戰都沒能讓應霜将此陣開啓,這次……

“未雨綢缪罷了。”應霜起身,從座上走下,袖擺一扭,幾件法寶浮現在她身前,五色光芒交錯閃過,靈氣氤氲而散,竟皆是中品靈寶。

“你們與我師徒同門一場,我沒什麽能傳給你們的,這幾件法寶,留給你們防身吧。”她拈起一只金色小槌,連着那枚懸于半空的赤秀令一并交到夜珑手裏,慈愛溫和地拉着她的手,“拿着吧,這麽多弟子裏,你最懂事,也最穩重,最早獨擋一面,以後好好修行。”

分明不是生死離別,夜珑卻是眼眶微紅,不自在地撇開臉,将那兩樣東西握緊。

給月宵的是根虛天绫,應霜撫着她的臉:“從小就愛漂亮,愛跳舞,這長绫最适合你。”月宵被她說得直抽泣,哽咽地喊“師父”,應霜卻已走向下一人。

她挨個送過去,每人都說幾句話,七件法寶轉眼只剩最後兩件,季遙歌與白硯站在最後。

“你們兩個……”應霜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流連,“最出我意料的就是你們。遙歌,你是我在人間戰場上撿到的孤兒,帶回赤秀宮時才七、八歲吧?瘦瘦小小的,天賦奇差,修了十多年仍舊無所進展,心思藏得也深,我本想就讓你在赤秀宮呆到壽終,幫不了你修行,起碼遮風蔽雨我還是能辦到的,不想晃眼兩百年……”

她看向白硯:“還有你,白硯。整個山門,你心眼最多,花言巧語的小東西,天姿平平,心思倒精,沒少纏着你師姐,撺掇着她替你盜藥,要不是看你對她确有幾分真心,我早将你逐出山門。”

季遙歌與白硯卻相視一驚——兩百年前的事,他們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不想應霜竟都看在眼中。

“本以為你們是要結雙修眷侶的,讓他護你百年周全,我倒也放心,沒想到你們竟都雙雙築基,修為一日千裏。”應霜又轉回季遙歌,不無自豪,“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如今真是長大了,也能獨擋一面了。”

季遙歌看着她套到自己腕間的一串金鈴,心緒微妙。

她自小入萬仞山,那是再正經不過的修仙大宗派,講究的是清心寡欲,上至恩師下至同門,都鮮少有這樣體貼溫慰之語,這些話,只有應霜與她說過,像母女像師徒也像姐妹。這些年見應霜的次數雖不多,但應霜對她卻總有照拂,從很多年前,她廢骨難修之時起便是——那照拂看不見,從未擺在明面上,卻沒缺少過。

金鈴閃過些微金芒,自動收作她手腕大小,服帖地戴在她白皙腕間。

“這是醉魂鈴,可以擾亂對手心神,是懾魂之器,适合你。”應霜笑着道,又執起最後一件法寶遞予白硯,“此為亂神鼓,與醉魂鈴本是一對夫妻法寶,今日便分贈你二人,願你們日後相互扶持。”她留戀地看着這對法寶,雙手各按在二人肩頭。

白硯攥着亂神鼓,只道:“多謝夫人。”目光卻是悄然落在季遙歌身上。季遙歌卻只垂着頭道謝,沒有回應。

“好了,都随我出去吧。”應霜的手一用力,将二人推開,她居中而出。

居安殿的大門敞開,殿外已站滿赤秀宮所有弟子。

“即日起我将閉關修煉,宗門之事交由夜珑全權負責,從現在開始,她就是你們的新任掌門!”應霜揚聲。

溫柔的聲音旋繞全場,久未落下,衆弟子發出一陣嘩聲,卻被應霜按下。

“傳我之令,打開藏玲閣,所有弟子均可入閣挑選一件武器,一件法寶,一瓶靈藥,以作防身。”

此令一出,那嘩聲便再也按不下,如潮浪般湧起,夾着喜悅。

只有季遙歌,神思恍惚,看着手腕上的醉魂鈴,一點喜意都沒有。

————

人群散去後,夜珑被應霜單獨叫入居安殿另囑要事,季遙歌便與白硯并肩走回白硯洞府。高八鬥潛在居安殿裏,一時半會也出不來,她留着也沒用。

白硯洞裏只剩下小木頭人,元還今日一早就已動身離開雙霞谷,去向不明,小木頭人此番沒跟他離開,其中原因季遙歌自是心知肚明的。

“白硯,你托仇野找的新洞府,可有眉目?”季遙歌問他。

“還沒消息傳來,怎麽了?”白硯道。

“動作快點,一個月後,你必須離開雙霞谷,別留在這。”季遙歌站在洞口看着天際雲卷雲舒,已嗅到山雨欲來之息。

————

初春,萬仞山的積雪正在漸漸消融,寒意不減嚴冬,肆虐而來。

春卷洞裏只留着一盞青璃燈照明,百裏晴坐在榻上,用力地撓着手背,屬于白韻的姣好容顏咬牙瞪眼的扭曲,手背上已被撓出數道血痕,擋去白皙皮膚上長出的淺淡鱗紋。

這具身體……到底怎麽回事?

正暗自心驚地猜測着,外頭忽然一陣風動,有縷墨影似煙般鑽入,随着一聲嘶啞的男人聲音,那煙霧漸漸化作人影。百裏晴飛快将衣袖捋下,遮去雙手異常。

“少主。”

“你怎麽親自來了?有要緊的事?”百裏晴蹙眉問道。

“正是。”人影垂下頭,以一種古怪的語調道,“屬下與二位長老已經查明,蕭元珩在啼魚州所尋之物,乃是靈海。”

百裏晴嚼着“靈海”二字,霍然站起,滿面沉肅:“此事當真?”

“千真萬确。蕭無珩現已二度抵至啼魚州,并帶來天枭宗三大護法,打算搶奪靈海。少主,絕對不能讓這賊人搶到靈海!”

“我知道!”百裏晴神情數變——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對鬼域而言,靈海意味着什麽。若讓蕭無珩得到靈海,那整個鬼域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她将再無反手之力。

“少主,當初開啓靈海入口的法器乃是被熾嬰族人盜取,我們已經找到他的下落。一千多年前他逃到萬華,隐藏在啼魚州,建立媚門赤秀。如果我們要搶奪法器,可以從此入手。少主,要我派人過來嗎?”

百裏晴思忖片刻搖頭:“來不及了。靈海之事肯定已被許多雙眼睛盯着,我們宗門實力本就式微,搶不過他。”

“那難道眼睜睜看着蕭無珩得到靈海?”那聲音一揚,透出幾分尖銳。

“絕不可能。容我想想。”百裏晴在屋中踱步片刻,忽然在洞口處停下,“我有辦法了,這件事交給我,你回地陽吧,告訴幾位長老,讓他們不必擔心。”

那人也不多問,道了聲“是”便又倏爾退去。

一個時辰之後,春卷洞的石門開啓,百裏晴踏出,仰頭高望——

整個萬仞山最高的無月樓,半隐于雲霧中,似神仙宮闕,高不可攀,那裏住着整個無相劍宗最強大的人。

白韻的師尊,謝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