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已經崩斷開來,一大塊落在地上,我仔細一看,那石柱分明是一大段朽木而已,我再擡頭,也看不見那牌坊了,霎時間就好像眼前的情景像一幕雲煙似的消散,只看見一所僅一人多高,十分狹窄破舊的小廟堂立在那裏,廟門前有一塊镂刻花紋的木頭立的字牌,一條支立的木柱子正是被那兇神用棒子打斷掉的——

我認得了,這裏似乎是江都人常來拜祭的保揚河神廟,大約一二年前我娘帶我去蜀岡上的大明寺燒香時,就曾路過這裏,當時還看見過幾個老人在擺供果。

那兇神惡煞倒在地上,痛呼起來,看來那一腳很重,蒙着蓋頭的新娘子也忍不住掀起蓋頭的一角張看,發出一聲驚呼:“陳家哥哥?”

“哎?”我這才認出地上那個竟然就是姓陳的男子!

四下裏這時都亂了,河面上那些船裏的女子也停下吹奏,紛紛朝這邊看,一直緊緊跟随柳公身邊的那位白衣少年不知從哪忽然走出來,指揮着周圍人:“把這個攪事的捆起來!”

周圍那些人立刻一疊聲地喊:“把他給我們吃了吧……”

我這才驟然發現,周圍那些河裏岸上站着走着的人,卻都有一副魚蝦的頭面,方才踹倒陳姓男子的高個子,現在變得滿臉黑麟,就連那船上穿着華服吹奏樂器的女子,目下也一個個都頂着個厚唇有腮的鯉魚頭,十分吓人!

我吓得差點腿腳發軟站不穩,再看那柳公和白衣少年,還好他們雖都是滿臉怒容,但相貌沒有改變。

滿臉黑鱗的高個子把陳姓男子一腳踏住,讓他動彈不得,向柳公問道:“公如何處置此人?”

柳公望向青山桂:“由你決定罷了,他是為你而來。”

周圍的魚蝦臉妖怪們七嘴八舌地聒噪道:“給我們吃掉吧、給我們吃……”

那男子絲毫不畏懼,只在那掙紮地喊罵:“我當你是什麽人物,卻是強搶民女的鬼怪麽!桂姐、桂姐你別怕他,我一定救你走!帶你回去……”

青山桂走到他面前,面容神情之間有些凄然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我是自願嫁給柳公的……”

“你胡說!必是他強迫的你!”男子掙紮得更加厲害。

“我……”青山桂的十分犯難,欲言又止,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诶?這是怎麽了?”四周圍觀的妖怪們頓時一陣騷動,它們自動朝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我循聲望去,只見手提着食盒的桃三娘微笑吟吟地走來。

她看着眼前情景,似乎并不驚訝,徑直走到青山桂面前:“我想青姑娘或許想吃柳芽,所以特地做了送來,本以為這時候你們該拜過天地了,怎麽還站在這裏?”說完,她又低頭看着那地上的男子:“你與青姑娘的緣分已盡,為何還胡攪蠻纏?”

男子恨罵道:“不是你告訴我到保揚河來的麽?你卻說我胡攪蠻纏……我辛辛苦苦只是為了要和桂姐在一起,你們為什麽都要來阻止我們?”

桃三娘語重心長地道:“我叫你到保揚河來,是讓你來做什麽的?”

男子一時不明白桃三娘的意思,語塞地望着她。

青山桂也一臉錯愕地看着桃三娘,但漸漸地,她的臉色陰暗起來:“你、你……什麽意思?”

我看那一旁的柳公,他只是面容凝重,卻并不說話。

桃三娘将手中的食盒舉到她眼前:“入柳公府之前,青姑娘不打算将這柳芽最後再送給這位麽?”

我對桃三娘的舉動十分納悶,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但看青山桂,甚至她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的菱兒,卻都齊齊變了臉色,菱兒從桃三娘手裏接過食盒,掀開盒蓋,青山桂親手端出那碟涼拌精致的柳芽菜,桃三娘緩緩道:“青姑娘,你已經忘記你為何要摘柳芽麽?”

“為何?”青山桂的眉心蹙起,努力回想着什麽:“有些事我不大記得了……”

陳姓男子大喊道:“桂姐,你別聽她胡說鬼話!只要你答應跟我一起回去,我什麽都不怕……”

桃三娘接口道:“你是只要她跟你回去,你就什麽都不怕,什麽都敢做得出來。”

青山桂被桃三娘的話猛然醒悟過來似的,看看手裏的柳芽,再看那地上的男子,竟露出決絕的神色,她對滿臉黑鱗的高個子道:“你放開他。”

高個子依言擡起腳,姓陳的男子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就要伸手去拉青山桂:“桂姐……”

青山桂望着他:“我只記得,從小與你為鄰,小時候曾與你做伴玩耍,後來我家遭逢變故,我被輾轉賣到聞香閣為倌人……那天你到聞香閣來,我與你碰面,你當時候并沒說什麽,只是我彈琴,你給了賞銀。之後沒幾天官府的人就來聞香閣滋事,其實卻是我被那官頭看中,想給我‘梳頭’卻舍不得那麽多銀子,老鸨跟他談條件,談妥的便是要我陪他一宿,我抵死不願從命,便遭到那人的戲弄,大半夜裏讓我到這河邊來采柳芽……現在想起來,就是兩個多月前的事,”說到這,她看着菱兒:“早春時節,天寒露重,凍得人手腳麻木,也無計可施,更想不到的,你竟跟來了……”

男子急切地打斷她道:“沒錯,我找了你很久,聽說你被人賣到江都來,正好我爹有同僚在這裏的衙門做事,我便托辭找他,實際就是來找你的……我也很後悔當時認出你時,沒敢立刻就帶你走,所以我只好挑唆我爹的朋友帶人去聞香閣尋隙找刺,可我本想的是趁亂找時機帶你走的,卻不曾想……不曾想那老狐貍早看中了你,竟就趁這個機會跟老鸨談成這個條件……”

青山桂搖搖頭,咬了咬下唇沒有說話,菱兒卻切齒地迸出一句:“卑鄙小人!”

男子全身一震,大聲道:“桂姐,我從小就打定主意,非你不娶的!那晚,我來找你,也是想要帶你走的,但是你卻不跟我走……我、我……”

“所以你寧願青姑娘死了,也不願她被別人奪去。”菱兒憤恨地接話道,她的眉心緊擰,面色比平素更加蒼白,雙目好似一對恨不得戳在男子身上的尖刀:“姑娘絕不會丢下我在聞香閣不管,自己一個人跟你逃走的……這些日子姑娘都想不起落水之前發生的事了,哼!若不是被柳公所救,姑娘恐怕只能成個孤魂野鬼罷。”

“不!我、我只是失手……”男子辯解道,他驚慌得雙手亂舞:“桂姐,你要相信我的話!你說你要走也得回聞香閣找菱兒,可回去明明要受那厮打侮辱,你不願跟我走,那時又有人過來了,我、我以為是派來帶你回去的人,所以情急之下,才把你推下水去的……後來我一直在水裏找,可怎麽也找不見你……”

青山桂看着手中這碟柳芽:“我總在想為何要采這柳芽,現在記起,原是那天晚間那人跟老鸨談妥了條件後,老鸨為他擺花酒,讓他把識得的人都請來,他卻說你是讀書人,愛吃柳芽、槐花等清素飲食,見我忤逆他的意思,便故意叫了我來采這……我與你的恩怨,也該在入這門前了結的。”青山桂看着眼前那幢破損的牌坊,平靜地道:“這柳芽,就該是給你吃的。吃過它,你我便從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見。”說着,青山桂雙手将那碟子捧到男子面前。

“不!桂姐!”男子吼着就要過來拉她,立刻又被那滿臉黑鱗的高個子按住肩膀,他掙脫不得,便回頭去瘋了一般踢打那人,但那高個子對他的擊打好像全不在意,他只一手就将男子拎了起來,朝柳公道:“公,現當如何處置?”

“乒當”一聲,盛滿柳芽的碟子掉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青山桂自己重新将蓋頭蒙上,菱兒扶着她回到柳公身邊,頓時四下裏鼓樂齊奏,我的眼前霎時又恢複了方才那高聳的石牌坊和燈火通明的亭臺樓閣,一人高聲喊道:“前面開路,新郎新娘進府!”

柳公和青山桂為首,看着那一行人魚貫走入那牌坊裏,我完全傻在那了,沿岸以及水裏的燈火,一盞接着一盞熄滅,河面上似乎又恢複到以往的寧靜模樣。直到小武彈了我一個暴栗:“嗨!笨丫頭醒醒!”我才省悟過來,捂住額頭:“幹嘛彈我,好疼的!”

姓陳的男子一直在痛呼狂喊着青山桂的名字,但他無論如何也掙紮不脫高個子的手,高個子把他再一次扔在腳下,他的下巴正好磕在柳芽碟子破碎的瓦片上,他用手抓起面前的柳芽,再去望那遠去的人群的背影:“桂姐!桂姐……”

桃三娘走到男子的面前,男子擡頭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