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很快就來了,然而趙老夫人年事已高, 本身又久病在床, 終究還是沒能撐過去。

臨去前, 她強撐最後一點氣對趙侍郎說, 自己想見那大黑妖。

衆人不解, 但還是馬上照做, 把那重傷的大黑妖……準确來說是黑狗妖帶進了屋。

“你……你是黑耀吧?”疼痛讓老太太臉色慘白如雪,聲音也哆嗦不止, 可她看着黑狗妖的眼神, 卻不見半點怨恨, 反而平靜中帶着慈祥, 像是在看一個疼愛的晚輩。

“阿娘?您這是……”

趙老夫人艱難搖頭, 打斷了驚疑不定的趙侍郎,只看向青蠻, 紅着眼笑道:“求仙……仙姑放……放過它吧, 它所做的一切,都……都是為了三娘……”

“這……”青蠻一頭霧水, 看向那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卻仍然滿眼狂躁, 不停沖趙老夫人龇牙的黑狗妖, “老夫人,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呀?”

趙老夫人想說話,卻忍不住咳嗽起來,趙侍郎吓得趕緊上前給她拍背喂水。

“阿蠻, 這家夥好像有些神志不清……”一直在打量黑狗妖的壯壯突然開口道。

青蠻早就發現了,只是方才情況混亂,一時沒顧得上。她想了想,摸出一顆清心丸走上前,喂那黑狗妖吃了下去。

本只是想讓它恢複神智,好查清楚事情真相,誰想黑狗妖剛咽下清心丸,周身便猛地燃起一陣黑霧。待黑霧散去,那巨大的妖物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材修長的黑衣男子。

男子低垂着頭,長發散落在肩,蓋住了一半的臉。另一半臉暴露在明亮的燈火中,輪廓分明,俊朗白皙。

竟是只已經能化形的妖,莫怪靈魄之力那麽強大!

青蠻眨眼,想說什麽,壯壯已經“喵”地一聲跳起來:“阿蠻!是他!那天晚上發燒倒在巷子裏那個俊哥哥!”

青蠻定眼一看,果然沒錯!

“俊哥哥?”

小姑娘回神,對挑眉看着自己的青年解釋道:“就那個佩蘭師姐讓我給你帶藥那天,我和壯壯在趙府不遠處的小巷子裏遇見了這只妖。那會兒他是人形,還一直咳嗽,好像是發燒了。我以為他是人呢,就給了他一顆清心丸。後來有點事情匆匆忙忙走了,所以也沒發現他的不對……”

“原來如此。”莫怪救下趙二郎那晚,這黑狗妖一聽見小丫頭的聲音就跑了,原來是認出了恩人。

白黎睨了她一眼,走到意識昏沉的黑狗妖身前,捏了個手決按在他頭頂。

黑狗妖咳嗽兩聲,緩緩清醒。

這時趙老夫人也終于緩過了那口氣,她驚愕地地上清俊挺拔的青年,許久不知想到什麽,眼中突然湧出淚來。

“你……你竟是妖,還能化成人形……”

名喚黑耀的黑狗妖擡頭看着她,紅光閃爍的眼睛裏一片茫然。直到那詭異的紅光徹底褪去,他才終于意識到什麽似的,臉色微變,猛然直起身來。

然而剛一動,胸口便傳來一陣劇痛,他咬牙咽下到口的鮮血,努力穩住了心神。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趙老夫人渾身顫抖,崩潰似的哀叫道,“三娘……我的三娘啊!”

“住口!”一聽見這個名字,黑耀眼中便戾氣四起,“三娘死于你手,你沒有資格再叫她!”

這話猶如一道驚雷,劈得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說什麽?趙三娘是趙老夫人殺的?!

***

趙三娘确實是趙老夫人殺的。

但不是出于恨,而是因為愛。

“我……我老了,不中用了,護不住……護不住三娘了。二郎心思龌龊,劉氏……心腸歹毒,你又不信……不信我的話……我要是死了,這個家裏,還有……還有誰能護得住三娘?與其活着受辱,不如……不如我帶她一起走,如此到了地下,也是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我也還能……還能再護着她……”

趙老夫人的話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趙侍郎更是一下軟倒在地,悔不當初地痛哭出聲。

“是我的錯!阿娘,是我的錯啊!”

就如白黎心中猜測的那樣,發現趙二郎對趙三娘心存龌蹉之後,趙老夫人馬上就采取了措施,不讓他再接近三娘。可趙二郎有掌管後院的劉氏相幫,她一個上了年紀,最近兩年更是時常生病,動不動就要卧床休養的老太婆,根本拿他們沒有辦法。

于是老太太暗中派人把這事兒告訴了趙侍郎,希望他能約束妻兒,護好趙三娘。

可趙侍郎那會兒忙着辦公,根本沒心思管別的。尤其這事兒實在太過荒唐,他根本無法相信,又被劉氏暗中引導了幾句,便只覺得老太太是病糊塗了,草草敷衍幾句便算了事。

見兒子始終不肯認真看待這件事,趙老夫人心裏絕望又凄涼。

事發那晚,她難得精神不錯,便想着來看看寶貝孫女,誰想剛走到半路,就聽到了趙二郎醉醺醺的調笑聲以及趙三娘慌張抗拒的呼救聲。

那時身邊伺候的老嬷嬷回屋給她拿披風去了,老太太一個人站在那,眼睜睜看着趙二郎輕薄趙三娘,自己卻因為腿腳不便而無能為力。

她的心像是被放在了火上烤,疼得幾乎喘不過來氣。

二郎最近越來越過分了,再這麽下去,萬一哪天自己閉了眼,三娘……

眼看三娘磕到頭昏倒,二郎因為老嬷嬷的腳步聲驚慌跑掉,趙老夫人心裏忽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帶三娘一起走吧。

這世上已經沒有人能護住她了,若不帶她走,自己一死,她必然會在劉氏的遮掩下淪落成二郎的禁脔。

帶她走吧。

至少地下是清白的。

那裏還有大兒與兒媳,三娘去了,她的親生父母總會跟她一起護着她的。

這麽想着,趙老夫人就慢慢挪到湖邊,一邊流淚一邊把她心愛的孫女推向了黑沉的湖水。

先前被趙二郎踢飛的小黑狗見此,拖着受傷的身子跑上前阻止她,可它太虛弱了,終究只能眼睜睜看着趙三娘落入水中,一點點沒了氣息。

趙老夫人本也想跳下去,跟趙三娘一塊兒走的,可被趕來的貼身老嬷嬷阻止了。

老太太情緒激動,身體又不好,沒掙紮兩下就昏了過去,老嬷嬷趕緊把她背回了屋。等她再醒來,已是好幾天後。聽說趙三娘的棺材出了問題,她只得暫時按下自盡的念頭,耐心等待着事情的結果——沒有看到心愛的孫女入土為安,她哪裏能走的安心?

“老夫人是放心不下三娘子……不然她早就……早就……”忠心耿耿的老嬷嬷,趴在哭得幾乎昏厥。她聲音嘶啞,充滿悲戚,聽得在場所有人心裏都不是滋味極了。

青蠻抿唇,半晌才看向一旁神色怔愣的黑耀:“三娘手裏那根尾巴骨,是你的吧?”

***

趙三娘手裏的尾巴骨确實是黑耀的。

他是一只修行了千年的狗妖,之所以會淪落到被人當成禮物送出的地步,是因為剛剛渡完千年雷劫。

妖類修煉不易,三百年一小劫,五百年一大劫,等修煉滿一千年了,便會引來九天雷劫。

九天雷劫難渡,堪稱九死一生,他雖命大平安渡了過去,卻也因此身受重傷,退化成本體模樣,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法說話化形。

趙二郎的友人在山林裏撿到它,把它送給了趙二郎。它不屑讨好趙二郎,險些被送到廚房宰掉,是趙三娘将它從刀口救下。

趙三娘癡傻如孩童,可她是黑耀遇到過的最溫柔最善良的人類。

她會替它包紮傷口,幫它洗澡擦毛,給它做好吃的東西,甚至,她還幫它做了過冬的衣裳。

黑耀性子孤僻,活了千年,從不曾跟誰這樣親近過。

一開始它覺得羞恥憤怒,可漸漸的,它開始習慣趙三娘的照顧與陪伴。甚至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心裏還生出了想護着她,想照顧他,永遠與她在一起的念頭。

妖不像人喜歡掩飾,它們大多數時候都是遵從自己內心的。所以某天夜裏,黑耀趁四下無人,用好不容易恢複了一點的法力幻化出了人形。

趙三娘見到他沒有害怕,只是好奇地問他:“神仙哥哥,你是從天上來的嗎?”

黑耀寡言,不會說甜言蜜語,只看着她認真道:“我來保護你。”

“那你會一直陪我玩嗎?”

“會。”

趙三娘很高興,帶他去看自己種下的小花,給他介紹自己救回來的小貓。她似乎明白黑耀的身份與常人不同,從不與外人提起黑耀,除了最疼她的老祖母。

貓貓狗狗在三娘眼裏向來與人無異,趙老夫人又未曾見過黑耀的人形,便以為“黑耀”就是那只小黑狗。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即便自己不在了,也會有人代替她好好保護自己心愛的孫女。

可,一切都已經晚了。

***

趙老夫人傷心悔恨至極,最終含恨而逝。

趙侍郎悲痛不已,伏在她身邊大哭不止。

黑耀看了床上片刻,繼續往下說那根尾巴骨的事情。

“三娘枉死,卻無人為她伸冤,我想為她報仇,可又有心無力,只能自斷尾巴骨,用秘法将靈魄之力注入其中,以此護三娘屍身不腐,不讓趙家人将她下葬……”

他的眼底滾出了淚,明明是面無表情的模樣,卻比嚎啕大哭還讓人難過。

青蠻沉默片刻,問他:“三娘身上的紅嫁衣,是你給她穿上的吧?”

“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她答應嫁給我了。”說到這裏,青年冷硬的眉眼一下變柔,“或許她并不明白什麽叫做‘成親’,可她說過,她想一直與我在一起,走到哪兒都不分開。”

三娘純真,從不撒謊,他知道她與他有着一樣的心,只是不會表達罷了。

美男已經有了心上人,美男好慘……

壯壯再也忍不住拽過青蠻的袖子擦了擦眼淚:“可恨!趙二郎那小王八蛋太可恨了!”

“……”白黎看不下去,遞了塊帕子給它,末了才看向黑耀,“你想拖延時間,替趙三娘伸冤報仇,這我明白,但被九天雷劫所傷,不休養個十年八載,你根本不可能破開剛剛那個法陣。”

這話有理,青蠻一下回了神,又想到趙二郎還派人打了它一頓,心裏更是疑惑。

黑耀是妖,再虛弱也不至于被趙二郎打死它,但在這樣的情況下,它根本不可能于這麽短的時間內重新化形成人,更別說破陣報仇了。

這裏頭……難道還有什麽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