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将盡,陽光舒暖。悅眉蹲在院子裏,将喝過的茶葉攤在竹筐上,等待日曬風幹。
她請嬸兒留下祝府所有泡過的茶葉,不知不覺就搜集這麽多了;她以手指輕輕撥弄微濕卷曲的茶葉,眼眸逸出神秘難解的笑意。
“請問耿悅眉住在這兒嗎?”半掩的大門傳來女子詢問聲。
“?有事嗎?”悅眉站起身,走向那個不敢遽然進門的年輕少婦。
“?是耿姑娘?”來人注視着她,仍是小心翼翼地問着,再以極慢、極輕的聲音道:“我是董馥蘭。”
悅眉認出她了。一年不見,她失去了新嫁娘的喜色,雖然面容依舊秀雅端莊,頭發梳理得整齊有致,一身翠藍絲繡衣裙亦襯出她應有的少奶奶氣質,但外在的裝扮卻遮掩不了她某種說不來的憔悴。
她生下來的孩子應該有三、四個月大了,莫不是還沒補好身子?
董馥蘭見悅眉只是看着她,更是低聲下氣地道:“很抱歉我冒昧過來拜訪,打擾?了。我有一些事情,想請耿姑娘……”
“?進來吧,小心門檻。”
悅眉沒有二話,自然而然伸手去扶她;對她而言,這只是一位尋常訪客,就算她是雲世斌還是天王老子的妻子,也激不起她的情緒了。
九爺在書房教幾個年輕夥計讀書識字,叔兒嬸兒在廚房忙着,她沒驚動他們,将董馥蘭請到客廳。
“我去端茶。”請客人坐下後,她才發現董馥蘭是單獨前來的。
“不用了。”董馥蘭忙喚住她,開門見山地道:“耿姑娘,是這樣的。去年董記布莊開始販賣?在绛州所染的布,客人非常喜歡,很快就賣光了,後來世斌……呃,我家相公試着照?以前的方法教導師傅染布,也做出了一些相同的成色,可是……”
“想找我過去?家的染坊?”悅眉坐到另一張椅子,淡淡地問道。
“不,不是的,耿姑娘別誤會。”董馥蘭垂下眼簾,若有似無地嘆了一口氣,又擡起頭,微微紅了眼團回。“是世斌負了?,害?受苦,又做出那等誣陷的虧心事,我們絕對沒有臉再面對?,今天我是私下過來的,世斌他不知情。耿姑娘,對不起,請?原諒我爹和世斌。”
“?沒有必要代他們道歉。”悅眉分辨得很清楚。呵!這是男人的過錯和劣行,為什麽要由不知情的女人來承擔呢?
“無論如何請接受我的賠罪,因為我還有不情之請。”
“請說。”
“宮裏有一位貴妃娘娘十分喜愛江南春綠的顏色,打算将整間寝宮換成江南春綠,可是世斌調染不出來!”董馥蘭語氣急了,“織染局催得很緊,因為世斌已經允諾交貨了,如果做不出來,董記布莊五十年的信譽就毀了,耿姑娘,請?……”
“來求我的應該是雲世斌,不是?吧。”
“?要多少銀子,我都可以給?。耿姑娘,求求?幫我們!”
董馥蘭說着就要跪下去,悅眉早料到她有這麽一步,眼明手快地扶起她,再度感受到她搖搖欲墜的瘦弱身子。
“?身子很虛,剛生完孩子怎能到處亂走吹風?”與其說悅眉染上九爺的唠叨習慣,不如說她恢複了直爽的本性。她邊說邊将她按回椅子上。“先坐着,我去廚房泡一壺熱茶。”
“孩子……”董馥蘭兩眼失了神,喃喃地道:“七個月時流掉了,是個男娃娃……”
悅眉震驚地停下腳步,望向那一張哀傷的容顏。
她在董馥蘭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絕望、悲傷、無助……曾是身上的一塊肉就這樣掉了,縱使可以靠藥物食補重新調理身子,可心頭的傷口又要如何修補?
況且董記布莊業務繁忙,她的丈夫和父親有空關心她嗎?若雲世斌疼惜她,又怎會讓她操煩布莊事務,甚至拉下大小姐的顏面奔走求情呢?
原以為她是幸福的,自己是不幸的,然而命運輪轉,時過境遷,老天也無法給一個恒常不變的答案吧。
“?……”悅眉不知如何安慰她了。
“耿姑娘,?說,這是報應吧?”董馥蘭哀戚地望着她。
“不是。”悅眉按住她輕顫的手背,搖了搖頭,露出淡淡的微笑道:“別想那麽多,要報應也是報應到做壞事的人身上。”
“不,我寧可代他們承受過錯。”董馥蘭突然轉而握緊悅眉的手,焦急地道:“他們是我的爹和丈夫啊,耿姑娘,我求?……”
“呵!雲大奶奶,好一個哀兵政策啊。”
祝和暢踏進廳門,涼涼地勾起嘴角,門外幾個夥計好奇地探頭探腦。
“九爺,人家已經很難過了,你還說風涼話。”悅眉瞪他一眼。
“要不?打算怎樣?回頭幫陷害?的人?”祝和暢不覺揚高聲音,他想幫她出口氣,倒是熱臉孔貼冷屁股啦。
“祝九爺,”董馥蘭見了他,立刻起身,深深地一個鞠躬。“您在正好,我們正打算拜訪您,想請您再度幫董記送貨。”
“你們不是有新的貨行了嗎?”
“他們不如祝九爺您的和記經驗老到,又能顧全貨物。曾有一批生絲,半路讓野鼠咬了;還有一次過河時,半個馬車陷了下去,上等的新布只能折價當舊布賣……”董馥蘭聽到門外夥計極力憋住的笑聲,憂愁地道:“我們決定和他們中止契約,再請祝九爺幫忙。”
“你們?你們是誰?”祝和暢擺足了高高在上的傲色。
“是世斌和我。”董馥蘭低下頭。“我爹生病了,卧床靜養,現下全由我們打理布莊。祝九爺,我們是很有誠意的。”
“嗯。”生意上門,祝和暢是不會和銀子為難的,但他也得拿出商人斤斤計較的本色。“過去的契約是三年前打的,我祝九爺和氣生財,價格訂得低了些,可現在不比從前,一吊錢買不到幾斤肉……”
“祝九爺,契約價錢不是問題,若運送途中出了問題,恐怕損失還要更大。”董馥蘭懇切地道:“我們過兩天就上貨行正式拜訪祝九爺。”
祝和暢望向悅眉,那神情好像在問:?說如何呢?
悅眉也不說話,先指向自己的心口,再拿兩手搭成一座山,然後又指指了指他,神色淡然、安定、自在。
“好,到時再談。”祝和暢懂了,也指了指她,換她了。
“你們在指什麽?有蚊子嗎?祝福,去幫娘拿蚊拍子!”
祝嬸聽到有客人來訪,端了熱茶進來大廳,門外夥計早已告知她來者何人,所以一放下茶杯,她就忍不住抱怨了。“雲大奶奶呀,我說?家相公也真過分,我們悅眉這一年來好生可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嬸兒,別說了,我早就沒事了。”悅眉趕忙拉開她。
“對不起,對不起!”董馥蘭面色蒼白,低下頭一徑地道歉。“耿姑娘,我還是要請求?的原諒……”
“?不要再求了。”悅眉心裏已經有了決定,語氣柔和而強硬,神色堅定,第一次喚出了她過去不願意喊出的稱謂:“雲大奶奶,雲世斌娶?,我可以理解,就當作我和他無緣,我傷心過了就好了。可他為了私利,使出卑劣手段誣告我,我看不起他這樣的作為。”
“對不起……”
“我無意責怪?,更不想看?代他受過。現在董記布莊遇上緊急事情,我明白?身為女兒的擔憂——我可以幫?。”
“啊!”董馥蘭幾乎以為無望了,驚喜地擡起頭,熱淚盈眶。
祝嬸和外頭偷聽的祝添和夥計們也是啊了一聲,只有祝和暢悠哉地坐了下來,拿過祝福送來的拍子,無聊地朝空氣亂打。
“我要拿錢。”悅眉又道。
“沒問題!耿姑娘,?開個價,再多我也會想辦法。”董馥蘭急道。
“請雲大奶奶回去問?家相公,他當初拿多少錢賄賂官府,以至于不問清楚就送人入獄,就拿出相等的銀子買米布施窮人。”
“呵呵,順便為生病的董老板積點陰德啊。”祝和暢笑咪咪地道。
“不只江南春綠……”悅眉嫌他多嘴似地瞧他一眼,又道:“我會将所有獨特顏色的配方和染法寫出來,雲大少爺是個聰明人,貴布莊也有很多能幹老練的師傅,不需我在場,相信也能做出這些顏色。”
“大姐,?賣配方,不收錢實在虧大了。”祝福忍不住從門外探進一顆頭,替她争取權益。
“我能做出那些美麗的顏色,是雲家染坊給我的機會。”悅眉淡然笑道:“這不是賣,是還給了雲家,我和雲家的情分到此結束。”
“耿姑娘……”董馥蘭掉下了眼淚。
“雲大奶奶,我需要時間詳細寫下,請?先回去休息。”悅眉看了一下天色。“天黑前,我請人将配方送到董記布莊。”
祝和暢命夥計駕車送董馥蘭回家,又趕蒼蠅似地趕走不相幹人等。
大廳只留下他和悅眉。窗邊紗簾輕晃,江南春綠交織着明亮日光,透出晶瑩潤澤的新綠。世上除了眼前的女子,還有誰能留下這份顏色?
“九爺,我是不是濫好人?”悅眉沉默好一會兒,才開了口。
“有一點。”祝和暢實話實說。“不過無所謂啦,?自己也說,不想花力氣理睬他們的。這樣最好,該還的恩情還了,從此一刀兩斷,爺兒我真高興!”
“你高興什麽?”
祝和暢一愣,他高興什麽?高興她終于爬過雲家那座恩重如山?還是高興她徹底解脫了和雲世斌的關系?呃,他是不認為她還留有舊情啦,可為何一想到那個陳世美,他就嘔得發酸,直想去揮拳打人呢?
“以後你要送董記的貨,我不會跟去。”悅眉又道。
“我也不去。老高對他家那幾條路線很熟了,以後就讓他主理。”祝和暢又坐了下來,拿拍子這邊拍了拍,那邊搖了搖。“我當爺兒的,坐在家裏撥算盤數銀子就好了。嘿嘿,我得擡高運費才是。”
悅眉默不作聲,低頭輕輕撫着湖綠桌巾,不知在想什麽。
“?不是要寫方子嗎?我書房借?,不需爺兒我幫?磨墨吧?”祝和暢偷觑她的臉蛋,突然見到顆顆淚珠從她頰邊滴落了下來。
“眉兒、眉兒!?怎麽了?”他震驚地扔掉拍子,跑到她身邊。
“我沒怎樣。”悅眉拿手抹去臉上淚水,展露笑靥道:“九爺,我也好高興。不知怎麽的,就是想哭,眼淚讓它出來就沒事了。”
望着那盈盈水眸,他的心受到激蕩,那淚水宛如滴進了他的心湖,不斷地漾起漣漪,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已經無法平靜了。
“傻瓜。”他憐嘆一聲,舉起了手,想為她抹淚。
“九爺,我去書房了。”悅眉臉一紅,立刻低頭跑掉。
祝和暢右手僵在半空中,只得硬生生地收了回來;一轉頭,竟見祝福和其他三個年輕夥計仍抱在門板後邊,朝他笑嘻嘻地露出牙齒。
他抓起拍子,追了出門,邊揮邊吼道:“看什麽看?!很閑喔,還不給爺兒我回家練字!”
4?? 4?? 4??一波剛平,一波又起。這日的午後,悅眉在廚房煮曬幹的茶葉,才撈起茶葉,正打算再煮一次,祝嬸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悅眉,瞧見?叔兒嗎?我得叫他去找九爺,來了不得了的人了!”
“叔兒在柴房。”悅眉拉住團團轉的嬸兒。“是誰來了?”
“是碧霞小姐啊!”祝嬸雙手合十,喊着過去叫慣了的稱呼。“哎喲,雖然變胖又變圓,脾氣還是像大小姐。對了,茶!茶!”
她怎麽來了?悅眉抑下亂了節奏的心跳,深吸一口氣,拿出新茶,仔細地沖泡好,端到了大廳。
門外站着兩個丫鬟、兩個仆婦,個個垂頭喪氣,臉色委屈,一看就知道是被罵出來的。悅眉進了門,見到汪夫人碧霞小姐占據着主位,一身的珠光寶氣,一臉的驕悍神氣。
“祝钲到底在不在?快叫他出來!”她見到悅眉就嚷。
“夫人,這裏沒有祝钲這個人,這裏的主人叫祝和暢。”
“我不管他叫什麽啦,反正我就是要找我的钲哥哥!”
“九爺出門談事,一時半刻還不會回來。”悅眉放下茶盞,不卑不亢地道:“請夫人等候,或是留下口信,我請九爺改日再上門拜訪夫人。”
“他哪能上門找我!他表弟……”碧霞陡地閉了口,眯眼打量悅眉,見她穿着簡單的青棉布衫褲,立即擰出笑容道:“喲!?就是钲哥哥身邊的丫頭,上回跟他回老家的那一個嗎?”
“她叫悅眉。”祝嬸趕了進來,陪笑道:“碧霞小姐,我是祝……”
“閉嘴!我堂堂侍郎夫人的閨名豈是?這個老太婆亂喊得的?!”碧霞杏眼圓睜,先下馬威,又不甘心地道:“怎?認得我,我卻不認得??”
“呃……啊……”祝嬸讓她喊得亂了心神,支吾兩句,這才撐起笑容道:“以前九爺……我是說二少爺常帶?到林子裏玩,走不動了二少爺就背?到我家屋子休息,我還給?燒火爐取暖呢。”
“呵,我記起來了,?是守山人的老婆。”碧霞難得松了臉色,咯咯嬌笑道:“?怎麽老得這麽快呀!那時我才十幾歲,?生下一個醜不拉幾的小猴兒,我想抱來玩,還差點把他給摔了呢。”
“是是。”祝嬸抹了汗,還好他家祝福命大。
“你們為什麽帶走我的钲哥哥?”碧霞又變了臉。“害我找不到他!”
“?成親了呀……”祝嬸不敢再說,怕又要惹罵。
“是的,是我抛棄钲哥哥,他傷心過度,自殺不成,怕沒面子,只好離開家鄉。”碧霞拿出帕子抹眼睛,嗚咽地道:“我知道錯了,我這幾年過得并不好……”
“汪夫人。”悅眉看不下去了。“當初沒人逼?嫁給汪大人,?自認為選擇錯了,就該自己承擔下來,而不是來九爺這兒哭哭啼啼。”
“死丫頭!?敢跟本夫人這樣說話?!”碧霞怒火四射。
“悅眉,別說了。”祝嬸有所顧忌,要拉悅眉出去。
悅眉不為所動,繼續道:“汪夫人,九爺那日在溪邊都說明白了,我不想再提,希望?不要連九爺對?最後的青梅竹馬情分都消磨掉了。”
“?憑什麽這麽說?!”碧霞氣得花枝亂顫,突然美目一瞪,又急又怒地問道:“為什麽?會知道我們在溪邊談話?他跟?說了什麽?吓!老天!莫不是以後我得喊?一聲姐姐……”
“她年紀還小,汪夫人這一喊,她可折福了。”
祝和暢飄然進了門,俊眉朗目、風度翩翩,碧霞兩眼都看直了。
“若她不是姐姐,難道是我?”碧霞眼裏有了喜色。
“汪夫人,何事莅臨寒舍?”祝和暢并不接觸她的目光。
“钲哥哥!”碧霞懷着希望,眉眼酥了,聲音也嗲了。“你怎麽可以将我們的事告訴她?這是屬于我倆的秘密啊。”
“汪夫人,請自重。”祝和暢退開三步,神色鄭重,咬文嚼字地道:“這回皇太後生日,大宴四品以上诰命夫人,以獎勵?相夫教子之賢德,夫人如此才德兼備,實至名歸,足為鄉裏婦女之典範啊,恭喜?。”
“哼,為了跟太後吃那頓飯,我還得辛苦一路暈車來京城。”碧霞又眉開眼笑地道:“不過,正好順道來看钲哥哥……”
“汪夫人過來祝府,恐怕汪大人還不知情吧?”
“誰敢洩漏出去,我就縫了誰的嘴!”
“是沒人敢講,但祝某也不敢久留貴客,還是請夫人先回。”
“我這一回去,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再見你了。”碧霞仍然不死心,眨着塗得格外濃黑的睫毛,幽怨地道:“钲哥哥,我如今是個有地位的诰命夫人,更沒辦法離開汪舜禹了,以後你要常常回故鄉看我,我随時等你……”
“?等我的喜帖好了,我要成親了。”
“什麽?!”碧霞慘叫一聲,大受刺激,不禁龇牙咧嘴、張牙舞爪地指向悅眉,“你竟然要娶這個小丫頭?!”
“是的。”祝和暢氣定神閑地道。
“你不是為了我,到現在還不肯娶妻嗎?”碧霞哀戚地道:“你的心裏都是我啊。你當初在屋子外頭喊得那麽大聲,我都被你吵醒了,一直記得你的話,為什麽你就變心了呢?”
“經過十年,誰能不變心??不也對舜禹變心了嗎?”
“那是他先負我。”
“他負?,還要讓?封诰命夫人嗎?還會供給?那麽好的生活嗎?要是我娶到像?這樣死纏爛打的女人,早就将?休了。”
“嗚!”
終于氣跑她了。祝和暢基于禮數,還是恭送汪夫人碧霞小姐離去。
他實在不願做得太過絕情,畢竟曾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如今也還有一層親戚關系。然而時過境遷,過去她活潑嬌俏,令他心動,現在看來竟是刁蠻任性……她沒變,是他變了。
獨善其身的祝九爺替豪爽不羁的小钲捏了一把冷汗。娶這樣的女子,簡直是自找麻煩,拿了木枷往脖子上套嘛;但,他都過了而立之年了,又想讨怎樣的老婆呢?
等等!讨老婆?!吓!這是什麽想法?他心驚地倒抽一口氣。
十來年沒這個念頭了,他壓根兒就沒去想這問題,即使有人提起,他也當作是耳邊風,完全不當一回事,怎麽現在……
六神無主地回到大廳,就見嬸兒朝他瞪眼,擺出茶壺姿勢,一手扠腰,一手猛指廚房方向,他又是一驚,奔了過去。
一進廚房,眼簾映入了那俏生生的淡藍倩影,他立刻屏住了呼吸。
“啊,九爺,她走了?”悅眉聽到聲響,立即回身。
“眉兒,對不起,剛才我——”
“九爺,我明白,你是激将法,讓她死了心,免得她吵鬧不休。”悅眉不以為意地笑道:“偶爾讓九爺利用一下,證明我還是有用的。”
“眉兒,我——”那越是輕淡的笑容,越是令祝和暢心驚;他仿佛做錯事般地嗫嚅着,又有一股沖動,想要用力撥開心湖的漣漪,好看清楚水底下面到底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但他看不透,那是他深埋十一年、一直不願也不敢去碰觸的東西。
“呃……”悅眉低聲道:“剛才我也很抱歉,不該對汪夫人無禮……”
“?做得很好,該有人一棒敲醒她的。”
“可是……九爺對她……以前你們……”
聽她極度抑郁的語氣,祝和暢更是莫名地心頭一刺!他記起了在家鄉溪邊,她不勝寒冷,膽怯地想要抱他;其實,她早就聽到他和碧霞的談話了吧?她是故意躲在林子不回去……是了,該死的他怎麽沒注意到她的淚痕呢?她在哭什麽哭?難不成看到他們久別重逢,高興得哭了?
心湖的漣漪轉為波濤,一道又一道地拍擊他的心髒,撞得他有些疼痛——喝!這是什麽見鬼的感覺?!該不會最近太忙,未老先衰,得了心疾?
“我和她?呵,幾乎忘光光了。”他搖了搖頭,撇開那些亂七八糟的雜念,輕松地道:“想當年呀,她真的是很可愛,我寧可就記得這些,不然現在見她這樣,真的是連最後的美好回憶都消磨光了。”
“也難怪小钲為了妹子,三天三夜癡癡苦等……”
“別提了。”他垮了臉。“小钲的故事純屬虛構,聽聽就好。”
她重展笑靥,轉了話題道:“九爺這麽早就回來了?我還以為要等很久呢。”
“商家的貨都準備好了,我看了貨,估出五車,很快談好價錢,後天出門。”
“九爺該去找夥計大哥安排了,我這兒還要忙。”
“?煮茶給我喝嗎?”他探頭瞧着大鐵鍋。
“不是。”悅眉望着逐漸滾沸的茶水,笑道:“自己喝的。”
“咦!是泡過的茶葉。”祝和暢的脾氣又來了。“?幹嘛這麽省?爺兒我也不是小氣鬼,?想喝就抓一大把呀。吓!鐵鍋??不能用鐵鍋煮茶啊,甚至煮泡茶的水都不行,會有鐵腥味……”
“知道了,九爺,快去忙。”悅眉笑着推他出去。
“我明明記得還有鐵觀音、毛尖、普洱、碧螺春……”
好不容易送走又搬出十幾罐茶葉的九爺,悅眉失去了笑容,她以兩手手掌撐住竈臺,好讓自己能繼續站得住。
“經過十年,誰能不變心?”
“要是我娶到像?這樣死纏爛打的女人,早就将?休了。”
九爺的話一再地在腦際回響;也許,他是為了激走碧霞,口不擇言,但不就越是不經思考沖口而出的話,越能表達他的真實心思嗎?
天哪!她為什麽會這麽害怕……害怕失去九爺?
她失魂落魄地按住心口,注視那鍋沸騰已久的滾熱茶水。
4?? 4?? 4??月上柳梢頭,路人行人匆忙趕着回家,也有人游魂似地亂走。
“哈哈哈!叔兒,咱們再幹上一斤女兒紅。”
“來!九爺,叔兒敬你,敬你賺大錢、發大財。”
“嘻,祝福我要祝福,祝爹長命百歲,祝九爺早日娶個九奶奶。”
看着三個勾肩搭背、走得東倒西歪的男人,祝嬸不禁大大搖頭。
今天是虎子娶妻的大好日子,九爺早就空下了三天不送貨,開了禁酒令,大夥兄弟在喜筵上縱情拚酒,喝個十足痛快。
從中午喝到黃昏,喝成了三個爛泥人,幸好還能自己走回家。
悅眉走在他們身後,當作是押隊保護,目光凝定在九爺魁梧的背部。
初夏夜晚,些許涼爽,前頭三人酒酣耳熱,她也是耳根一熱,想到她和九爺之間的無數次擁抱。
無心也好,有心有好,她都會記得,曾有一個男人如此呵護着她。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在想,該和九爺走到什麽地步呢?她已經越過一座又一座的山頭,是否已到了該是離去時候,找個地方安定下來?
“哥哥要去留不住,妹兒含淚不敢哭,只怕哥哥難行路,無奈何,伸手拉在無人處,切切再囑咐,千萬莫忘回來路,千萬莫忘回來路。”
三個男人拉着粗嗓門,大聲唱着家鄉歌謠,一路搖回祝府。
“叔兒,你為什麽要娶嬸兒?”祝和暢拿掌猛拍祝添背部。
“嘻!她羞答答的,好可愛……”祝添眯了老眼,口齒不清地道:“姑娘很可愛,可老了就……嗚嗚,我不能說了啦,會被打的……”
“呵呵,姑娘年輕是朵花,花兒總會謝呀……”祝和暢笑咪咪地轉頭找人。“誰能将美麗的花兒留下來?是眉兒啊,只有眉兒啊……”
“唔,什麽眉兒眼兒的?”祝添和祝福笑嘻嘻地問道。
悅眉心頭一跳!九爺平常不是喊她全名,就是???唠叨個不停,“眉兒”兩字仿佛是屬于他們之間的一件秘密,只有在兩人獨處時,他才會喚她一聲眉兒,代表的是他對她的關心、照顧、體貼……
“眉兒,?告訴我,?可以将花朵的顏色留下來,是不?”
面對那張醉醺醺、不再擺出爺兒本色的俊臉,她不知該害羞還是該好笑。只是喝醉罷了,她又何必在意他胡亂嚷她名字呢?
“九爺,到家了,你該進門了。”她刻意不和他的目光接觸。
“喔,到家了?”祝和暢擡起頭,望向祝府大門,咧嘴笑道:“叔兒,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沒有你,就沒有我祝九爺,也沒有這間大宅子呀。”
“九爺,嘻嘻,要謝我家祝福啦。”
“祝福,雖然你很可惡,可爺兒我感謝你,沒了你,我不能修得正果啊。”祝和暢說着竟然跪了下來,雙掌趴落,朝着祝福膜拜,嘴裏還念念有辭:“一叩首,再叩首……”
“哇嗚!九爺,你折煞祝福這小子了。”祝添也趕忙跪下來膜拜。
“九爺,祝福跪你,謝謝你教我讀書練武。”祝福跟着發瘋,五體投地拜下道:“願九爺龍鳳呈祥、雞犬升天、駕鶴西歸……咦!”
三個男人就在大門前咚咚磕起頭來,祝嬸只是看得頭痛。
“三個瘋子!悅眉,?扶九爺進去。老伴,祝福,起來了。”
好不容易,兩個女人将三個男人又拉又拽又推又擠地給送進門,那三個男人又像爛泥似地歪在門廊邊,笑嘻嘻地圍成圈圈唱曲兒。
祝嬸關起大門,至少不用丢人現眼。悅眉趕忙去廚房燒熱水。
等悅眉回來時,嬸兒已經拎走祝福,九爺抱着柱子,叔兒七仰八叉躺在地上,兩人眉開眼笑地說着醉話。
“嘿,叔兒,祝福喜歡高家大妞啊,再過兩年,你就當爺爺啦。”
“呵呵,這傻小子不長進,至少要等他有本事自個兒送貨,我才有臉向老高提親呀。”
“嗟,爺兒我自會教他送貨的本事,想成親就成親了,不然人家大妞等久了……嗚嗚,就不等了……”
“大妞很乖的,才不像碧霞小姐……呃!”祝添打了一個好大的酒嗝,埋怨地道:“不行不行,九爺不成親,我家祝福哪敢成親。九爺啊,叔兒拜托你,快快娶了九奶奶,屋子裏現成就有一個……”
“嘻嘻,在哪裏?”祝和暢一手抱柱子,一手拿來搭眼睛四處亂瞧。“呵!眉兒、眉兒,嘻,是?……”
悅眉抑下狂亂的心跳,拉下九爺的手。“九爺,我扶你回房。叔兒,別在這兒睡,會着涼的。”
接下來,嬸兒趕回來扶叔兒,她扶九爺,一路跌跌撞撞扶回房間,一面得撐住他龐然的身軀,一面又得聽他不知在咕哝些什麽,一面注意腳步方向,一面還得留心九爺別撞着牆角欄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将他丢上了床。
還沒忙完呢,她又匆匆趕回廚房,水燒開了,她沖了三壺濃茶,打了兩盆水,先送到嬸兒那兒,再回到九爺這邊。
“九爺、九爺,可以起來嗎?”她坐在床沿,搖了搖半個身子躺在床上的他,他一雙腳還垂在地面,她實在不知如何将這雙長腳搬上床。
“唔……眉兒啊。”祝和暢笑咪咪地撐了起來。
“九爺,喝茶,醒醒酒。”她立刻将茶碗湊到他嘴邊。
“咕嚕。”喝了一口,他又要往後倒下。
“九爺!”悅眉右手拿着茶碗,左手趕忙去扶他的背,又氣又好笑地道:“別鬧了,像個娃娃似的,難怪你該禁酒,快喝。”
“咕嚕咕嚕。”他這回乖乖喝完。
“九爺,你靠這邊坐好,我再去倒一碗茶,喝完就可以睡了,明兒才不會頭疼。”悅眉将他靠着床邊擺好,起身到桌邊倒茶。
熱茶徐徐注入茶碗,水氣蒸騰而上,她放下陶壺,正打算端起茶碗時,驀地一雙手臂就環住了她的腰。
“眉兒。”祝和暢将臉埋進了她的肩頭,不住地摩挲着。
突如其來的擁抱令她震驚莫名,本能地就要去拉開他環在腰上的手臂,可她讓他緊緊圈住了,整個人倚在他熱騰騰的胸膛動彈不得。
“九爺,別……別這樣!”她慌了,無助了。
“眉兒,?不開心?”他在她耳邊喃喃問着。
“九爺喝得這麽爛醉,嬸兒也不開心的。”
“我悶……瞧虎子成親了,很開心,可也好悶呀……”
“大家喝得開心,有什麽好悶的?九爺,快放手。”
“我悶呀,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他依然拿臉孔偎緊了她,一雙手已經不安分地摸了起來,聲音好低沉,又帶着某種渴求的意味。“眉兒眉兒,?告訴我好不好?眉兒……”
男人粗硬的胡渣刺癢着她的脖子,引起她一陣強烈的戰栗,戰栗過後,是全身極度的酥軟無力,而那厚實手掌撫過的地方,她就失去了自我意識,身子再也不是自己的,而是任由他宰制、掌握。
還有呼在耳邊的熱氣,帶着沖淡的酒味,漫着濃濃的茶香,仿如從天而降、緊密兜下的羅網,将她給完完全全罩在他的氣息裏。
“九爺,你醉了……”
“我沒醉,我知道?是眉兒。”他将她轉了過來,仍然緊擁着她。
她不敢擡頭,她無法承受這過度迫近的距離。
“眉兒……”他又喚她,擡起她的下巴,霸道地要她看他。
仍是四目相對,但他們不再瞪視,她看到的是一雙充滿渴望的深邃瞳眸,那裏頭起了狂風巨浪,逐漸逼近的眸光就是一步步拍來的浪濤。
他低頭覆上了她的唇瓣,她終于淹沒在滔滔大海裏……
她無法吸呼,幾乎窒息在他熾熱的親吻裏。他先是輕輕地摩挲彼此的唇瓣,似乎想要讓她熟悉這種親密感覺,随之輕柔咬着、舔舐着,再啓開她完全不知所措的小嘴,深深地去品嘗她的溫潤香軟……
怎會這樣?悅眉全身攤軟,無力地閉上眼睛。她以為自己會憤怒、驚慌,甚至推開他、打他一巴掌……然而在唇舌交纏裏,她融入了只有他和她的小小方寸裏,慌亂的心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她從未感受到如此的平靜。打從一早虎子娶親,她就忙着,一直忙到為九爺送上濃茶……而自己十九年的生命不也一直忙亂着嗎?她總是企圖尋索一個可以攀附的安定所在,甚至走過大城小鎮,忙着到處去找她最終的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