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察覺到自己身上發生了奇異的變化,白晝痛苦地将臉埋進了雙手之中,八角楓從他顫抖着的身軀看出,他是在抽泣,只不過這個時候的他已經連半點聲音都哭不出來了。突然間,八角楓感到車子震動了一下,緊跟着的是外面傳來了拉撒路驚醒的聲音。正當她轉身推開車門意欲探查外面動靜時,白晝忽然拉住了她,,猛地往她手裏塞了樣東西。八角楓還來不及細看,便被白晝推出了車。她借着河水上彌漫的一種朦胧的螢火的微弱光亮,看見在手裏的是一個白色的口哨,她順手将其放進了口袋。而于此同時的,馬車已經緩緩移動,拉撒路又繼續往前行進了。
八角楓坐在車廂外通常車夫所坐的橫凳上,感到一種危險的氣息彌漫了四周,死一樣的靜谧融入了空氣,重重的危機就匍匐在兩岸茂密的野草之中,冒着透着血的寒光,一口白森森的獠牙已經緩緩露出來了。就在八角楓将口哨放入口袋之時,與拉撒路一同向前行進的還有一道又一道如閃電一般的巨大寒光,那白顏色的光芒如同雷電一樣紛紛從八角楓兩側掠過,在河面上輕點一下又會向前繼續飛去。拉撒路飛速地向前行進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八角楓定睛去看那來自頭頂的、馬車兩側的不斷掠過、猛沖下來的白光,她看清了,那原來是一只又一只數不盡的白顏色的烏鴉。它們在八角楓的前方、頭頂盤旋鳴叫着,兩岸邊有無數只體長纖瘦、面目猙獰、四腳騰飛地跑來,無數次跳躍起來企圖将那剛剛起飛的白烏鴉狠咬下來的四腳蛇。
八角楓緊緊握着缰繩,生怕自己會因為在每次拉撒路劇烈的颠簸中而摔落下來。拉撒路朝前沖着、游着,像是在追趕那些白烏鴉一般,它們同時朝着山頂的方向奔去。而兩岸上的四腳蛇亦一路追趕着,八角楓見得它們越聚越多,兩岸上皆是黑壓壓的一片往前驅趕着,一眼望不見盡頭。無數次有起飛過低的白烏鴉被它們咬落下來,也有白烏鴉用尖利的鈎爪将其抓到河面之上,然後高高得将其抛下,瞬間屍體便會随着流淌的河水消失無蹤。
一路上的景色不斷變化着,八角楓無暇多看,只覺得仿佛是從春來到了夏,又從夏入了秋,當到達山頂之時,便是朔風凜冽的杳杳寒冬了。只見小河的盡頭便是無盡的天邊,而拉撒路還沒有任何減速的意思。無數的白烏鴉到那天邊之後便立即俯沖下去,而緊跟着它們的四腳蛇亦同樣跳下了山崖。它們前仆後繼、義無反顧,包括了轅上的拉撒路。只見它直接往崖下沖去,八角楓來不及多想,只自顧着往邊上一躍,落進了河。當她游到岸邊時,聽到身後傳來了馬車翻轉在地上的聲音。
她回頭一看,那車轅之上已是空空蕩蕩,而白晝正從裏面走出來。他看到了八角楓,便徒步淌河,徑直朝她走來。八角楓再看白晝的臉,那上面所有的五官皆像被擦抹了一般,只剩下了白茫茫的一片,原來竟是一個沒有五官的無面人。
無面人直立起來,身材又高又長,每走一步都會濺落一地的污水下來。他走到八角楓身邊,伸手輕輕将其一推,便使她落下了山崖。八角楓起初是仰面朝天,她驚異地發現原來天際盡頭有一道紅色的霞光,向兩邊蔓延,一眼望不見盡頭。她又看那太陽,像被蒙上了一個罩子,散發着溫和的橘色柔光。
難道就要日夜交替了嗎?八角楓不禁這樣想到。她感慨原來自己在山上的是十數日裏,山下竟然已過了近50年。她感到自己下墜的速度在極速地加快着,她已經沒有那種飄乎乎的夢幻的感覺了。她将身體翻轉過來,一個更加驚詫的畫面出現在她眼前。原來在那混沌山後,在她眼下的,竟是一片翻滾着無數白浪的汪洋大海,數不盡的拉撒路躍出海面與盤旋在它們上空的白烏鴉一起嘶鳴、長嘯。
八角楓忽然頓悟道:“那個無面人是黑夜!他代替了他的哥哥重新占據了混沌山!”八角楓想起了白晝,又由白晝想起了那個口哨。她在自己将要落入海中的一瞬間吹響了哨子,倏地一只白色的龐然大物俯沖過來将她接在了背上。
八角楓見接住自己的竟就是那白烏鴉。八角楓緊緊拉着它脖頸上的兩根格外粗厚的羽毛,任憑它帶着自己直沖天際。她向着白烏鴉飛去的方向望去,看到在天際的盡頭,在漸漸浮現出來的月亮身後,隐隐出現了一個黑洞,那黑洞正在慢慢黯淡下來,與天際上的一片藏藍融為一體。
八角楓忽然想起了卡夫卡,她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不知道他怎麽樣了。她記起了那個被砍頭的老國王,心裏一陣發緊。于是,她湊近白烏鴉的耳孔說道:“能不能先帶我去永生之國?”
那白烏鴉仿佛懂得人語似的,立時調轉了方向,仿佛一陣風一般,不一會兒便刮倒了永生之國的上空。
八角楓從高處俯覽下方,只見皇宮門前的廣場上人頭攢動,其四周通往廣場的每一條街道裏也都擠滿了人群,密密麻麻的黑壓壓一片,到處都被堵得水洩不通。她讓白烏鴉直落到廣場上。白烏鴉俯沖下去,于此同時,一聲來自于號角的長鳴傳入了八角楓耳中,這時她已經離那被衆人圍觀着的臺子很近了。近到她足以看清臺上跪卧在斷頭臺上的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他的皮膚幹枯發皺,如同被抽幹了水分的樹幹。他的眼角布滿皺紋,下垂着,年輕時眼中熠熠的神采完全黯淡下來,不見蹤影。他顫顫巍巍地伏在斷頭的樁子上,直等着生命終結的那一刻來臨。他的心是平靜的,因疲憊而平靜。他放棄了自己能夠做的一切的無用掙紮,憤恨地咒罵、揮舞拳頭起着永遠都兌現不了的誓言,他屈從了命運的安排,只想安安靜靜地死去。
八角楓騎着她的白烏鴉從天而降,讓斷頭臺前圍觀的人們大感驚愕,他們紛紛俯下身子,跪在地上對他們以為的那神鳥之上的魔法師以示恭敬。劊子手的刀落在一旁,押送犯人的侍衛亦跪倒在地瑟瑟發抖,連頭都不敢擡起。皇宮上層的一扇窗戶被悄悄打開了一條縫,有一雙眼睛在竊竊窺視臺上所發生的一切。
八角楓跳下了白烏鴉。她一眼便認出了那卧倒在斷頭樁上等着被砍頭的人就是卡夫卡。一晃眼,在八角楓于混沌山的日子裏,山下的他已經歷經了近50年的春秋。
卡夫卡認出了八角楓。他不可置信地反複擦拭着自己的眼睛,金紅的陽光照在八角楓的臉頰上,給她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他在心中感慨八角楓的面容竟如同當年與自己分別之時別無二致。他顫顫巍巍地向八角楓伸出雙臂,淚水充盈了眼眶,哽咽了的喉嚨吐不出半個字來。
八角楓說不清楚這時的卡夫卡的心裏所想。連卡夫卡自己也琢磨不清。或許有懊悔,有愧疚,還有對往事不可追,前事追不回的無限感慨。誰知道呢?
八角楓突然發現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竟沒有對卡夫卡有過絲毫埋怨。她平靜地接受了卡夫卡離開她的現實。正如她現在又平靜地重新接納了卡夫卡,帶他離開這裏一般。
卡夫卡與八角楓一同坐上了白烏鴉,趁着在那抹漸漸黯淡的黑洞完全消失之前,他們離開了那個世界。白烏鴉飛到黑洞的邊緣,将他們二人輕輕往洞內一甩,八角楓和卡夫卡随即掉落了下去。
天際上的黑洞與藏藍色的夜幕融為了一體,月亮升了起來,黑夜終于來臨了。
14
卡夫卡醒來時,恍若自己做了一場大夢。他與和自己同時醒來的八角楓面面相觑,兩人皆不可置信地去觸碰對方的臉頰。溫熱的,活生生的氣息從嘴裏吐出來。得到确認的兩人一時熱淚盈眶,擁抱在一起,欣喜新生的重來。他們不約而同地将在那永生國度裏所發生的美好的一幕幕挪到了前面,而将其中所發生的兩人間之間的嫌隙、争執、自私等一切不好的東西壓在了心裏最不起眼的角落裏,不願再動。
八角楓和卡夫卡醒來的地方就在靠近土坑的邊沿處。是唐納帶人将他們拖上來的。據唐納所說,他看見坑內有個口子把他們都吸了進去,便連忙帶人沖下來。可是他們一到那坑洞的邊上,又看到一只女人的手從泥土裏露了出來。他們立即七手八腳就地挖起來,沒一會兒,就找到了被掩蓋在土下的八角楓和卡夫卡。
八角楓問唐納自己昏迷了多久。
唐納回道:“我給你們叫了救護車,可是車還沒到,你們自己就先醒了,算起來,最多不會超過1刻鐘。”
只有一刻鐘麽?八角楓在心裏默默念道。她知道,這一刻鐘對于自己來說或許只是一段詭谲的數年經歷,尤其是在混沌山的。可是對于卡夫卡來說,确是整整的一生,在那一生裏,他到達了自己想要的頂峰。
在那樣的結局之後重獲新生,卡夫卡會仿若大夢初醒幡然醒悟,還是會一笑了之只當成大夢一場呢?八角楓很想知道,但是她也明白這個問題自己永遠也不會問出口,因為真正的答案或許連卡夫卡自己都未能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