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上有昨夜未幹透的雨水,還有被打落的花瓣。瓷質酒壺裏盛着新釀好的酒,清香逸出,有陣腳步聲越來越近。
來者是重緋上仙;他着一席雲紋白袍,墨發用一根绛紅色的玉簪挽起,一雙鳳眸昳麗閑散,端的是薄情的美人相。石桌上趴着個雪白的小腦袋,重緋忍不住彎了唇角,輕嘆着搖了搖頭。這銀發白裙的小姑娘喚作清瓷,原是濯塵的一個骨瓷酒杯,受仙人撫頂,有幸化為人形;日日跟在濯塵身邊,替他打點長清殿上下。
清瓷非妖非仙,性子卻可愛得緊,同那些仙子仙娥大不相同。重緋上仙是個愛熱鬧的人,隔三差五就來長清殿找酒喝,順便逗着小酒杯玩——重緋自顧地拎起酒壺,瓊漿傾入杯子,越發得晶瑩剔透。“嗯,是壺好酒。”他刻意提高的聲音終于驚醒了趴在石桌上酣睡的清瓷。
“重緋上仙,你又來偷酒喝!”清瓷睜開眸子,神色還未清明,卻已經揪住了重緋的袖子。“小丫頭休得胡言。濯塵釀酒的本事還是從我這處學來的,我拿他點酒喝又怎麽了?”
清瓷一個劈手奪了他手中的酒壺,“濯塵上仙交代了的,不許你這個老酒桶蹭他的酒。”
“他這是誠心噎我。本仙風流倜傥,哪裏老!”重緋佯裝發怒,眼角仍勾着笑意,“你家濯塵上仙呢,又往人間去了?”
只這一句,清瓷昂着的腦袋便垂了下去,“是啊。”
連他都看得出來,她傾慕的是什麽。自她初化作人形,便跟在濯塵身邊,識字學畫,奉茶釀酒。濯塵只當她是端了仙魄的小酒杯,卻不知她越發像個人,早已有了自己的心思。
重緋的鳳眸微微眯起,輕聲道了句,“清瓷啊,往後你便不住在長清殿了。”
“濯塵上仙在哪,我就在哪。”她連睫羽都泛着銀白,一雙眸子幹淨得像是山間初雪;重緋想說的話,又全都咽了回去。他斷不該犯下天條與凡人相戀,既是動心,為何偏看不見身邊之人。重緋在心裏嘆到。
他說的話仍是應驗了。濯塵賜了清瓷一把劍,讓她去往凡間保護一個凡人女子。他說,“從今往後,你的主子便是她。從前你如何待我,往後便如何待她。”跪在階下的未晞領命俯首,三千銀發蜿蜒在背脊,像極皚皚白雪。
聽說,那女子名喚未晞,是濯塵上仙最愛的人。
凝城,晝錦湖畔,桃花漫漫。
腳下缭繞的雲霧在觸到地面時無聲散去,未晞的懷裏抱着他送的古琴,一雙眸子被眼前的光景點亮。人間正值卯月,湖邊滿樹的桃花開得灼灼其華。濯塵挑起她的颔,說,取人間桃花釀酒,酒便有了煙火氣;連天上那些清高的神仙也會忍不住大醉酩酊。
她原是朝廷左相之女,理應嫁入王侯之家。可她偏不好榮華富貴,性子冷清,只想過一世安寧日子。她那權傾朝野的爹,野心太盛,心狠手辣,為爬上高位,甘為佞臣。未晞到底是骨子裏清透的人,看不得她爹這般做派,一氣之下便和他斷了關系,獨自隐居到了凝城。
她撫琴,采花,釀酒,日子孤獨冷清,倒也安穩惬意。直到她遇見那廣袖當風的男子。她依然記得初見他的樣子——眉若刀削,眸似點漆,一根墨綠玉簪高高挽起墨發,穿着墨色的緞子衣袍,袍上是銀色镂空桃花的鑲邊,腳踏一雙玄色勾金邊短靴,端的是熠熠生輝。
濯塵應了她的要求,在湖邊修了一座木屋。在那間木屋裏,他教她釀名喚桃夢的酒,飲下之後,夢裏便會出現心中最挂念的人影。酒釀好之後,總會殺出垂涎三尺的重緋,樂颠颠地來讨酒喝。未晞擅撫琴,花氣酒香裏,常有她的繞梁琴音。
那日,濯塵領着個銀發的小姑娘到她跟前,“她叫清瓷,是我長清殿的人。往後,她便是你的侍女,留在人間照料保護你。我公務纏身,不能來看你時,也好有個人和你作伴。”
小姑娘銀發三千,穿着身流螢白紗裙,一雙眸子明亮得很,朝着她清脆地喊了聲,“見過未晞主子。”
她當初獨自一人離開相府,連貼身的丫鬟也沒帶上。如今有個乖巧可愛的小丫頭和她作伴,她心裏自然是歡喜。未晞把清瓷拉到身邊,柔柔地問,“她也是天上的小仙子嗎?”
濯塵淡笑,道,“算不得。她原是我的一個骨瓷酒杯,沾了我的仙氣,便索性賜她人形,替我打點長清殿。”天界的神仙們都說,濯塵上仙是骨子裏都帶着冷,說話刻薄,不留情面。可他對着未晞說話的時候,身上那股上仙的清冷都盡數褪去。清瓷在他身邊待了幾百年,未曾見他對誰如此過。
清瓷是個聒噪性子,總是叽叽喳喳說個不停,活潑得像不知道什麽是停歇。好在未晞和她倒是很合得來,将她當做自己的妹妹看待。晝錦湖旁的桃花再次盛開的時候,濯塵将未晞托付給清瓷照顧,和趕來催他的仙吏匆匆離開。那時的未晞還不曾想過,他這次離去,竟再也無法歸來。
那兩個來找濯塵的仙吏并不是因為公務,而是押送他去冥界。
他原本以為,除了重緋之外,不會再有第二個天界之人知曉未晞的存在,可他到底卻還是低估了天庭的眼線。身為上仙,觸動天條,被貶下冥界做一個收魂的無常已經是萬幸。大概是重緋知道他和未晞的事情敗露,替他去求了情。
去往冥界的路上,濯塵停了腳步,問那兩個仙吏,“能否讓我再去一趟人間?就當是見她最後一面。”
“濯塵上仙,這…這有違章法。”仙吏臉上有為難之色。
“我已是戴罪之身了。從此往後,我是冥府無常,再相見時便是生死之隔。煩請二位大人通融一次吧。”高高在上的濯塵上仙,何時這麽低聲下氣過。兩位仙吏思慮再三,還是準許了,只是囑咐他快去快回,不得耽誤了時辰。
濯塵到晝錦湖邊時,未晞正在木屋裏裁衣。她用的是上好的墨色絲綢緞子,想着濯塵定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