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得不敢睜眼,握着小姐的手退了一步。
虞墨戈沉默。
他目光一掃,忽見到容嫣白嫩纖細的手腕紅得發漲,意識到是自己所為,眉心一皺上前要去碰,容嫣下意識躲了下,惶惶地看了他一眼,又退了一步。
眼見門外的人越來越多,虞墨戈沒有繼續,探出的手僵在空中須臾,默默收回來了……
澹華寺出了命案,縣衙來人了。
張捕頭見了容嫣關切詢問,聽聞她受傷後極是愧疚,直道是自己失職被周群逃脫。容嫣不惱反安慰他,「犯人逃脫,誰也不願。」
這是真話,犯人逃脫,張捕頭也免不了受罰。虧得英國公府的三少爺經過,救了榮家小姐,不然出了萬一,他罪過更大了。
當場問過話,衆人便散了,了塵大師為死者超度。
擔心容家小姐受驚吓,張捕頭主動提出送她回去,容嫣婉拒。臨行前她回首看了一眼,卻只望見虞墨戈挺拔的背影遠去,她想了想,走了。
從上客堂陸陸續續被人圍觀,二人便再無交流,甚至連個對視都沒有。
她是不敢看他,至于他,她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各取所需,互不幹涉。」話說得容易,可當真剝下神秘,暴露未知時,她怕了。
他到底怎樣個人,又經歷過什麽。這些她從不關心的問題如今成了羁絆,成了她恐懼的源頭。她甚至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到底對不對。
不過也好在是「互不幹涉」,她沒有卷入他的生活……
「今兒多虧了虞少爺。」馬車上,楊嬷嬷感嘆。「怎想到竟是兩個人,若不是虞少爺在……想想都後怕。」
容嫣沉思,問道:「死的那個,衙役如何講的。」
楊嬷嬷知道她指的是後者,嘆道:「說是和周仁是一夥的,當初僥幸逃脫,如今便和跑出來周群計謀綁架小姐,沒成想躲得那麽深。其實他若不現身,也能躲過一劫。不過都是命啊,倒黴他遇到了虞少爺。這就叫老天有眼……」
當時只有虞墨戈和容嫣在場,他人不曉,容嫣可看得清楚。那人身手極好,可不是周仁之類,而且他也不是沖着自己來的,是沖着虞墨戈。
容嫣想到他手裏的那把刀,細長彎曲,刀尖略寬上翹。她在淮安伯府見過,跟随徐井松的衛所士兵身上帶的便是這刀。是軍用的柳葉刀。
如此,他更不可能是周仁的同夥了。
是有人要害虞墨戈?
容嫣覺得頭疼,越是不想深了解他,越是控制不住地去多想。她暗嘲自己,知道那麽多做什麽?不管對她,還是對他,都沒意義。
見小姐颦眉阖目,楊嬷嬷含在嘴裏的話不知該不該說。今兒受意去求虞家幫忙,她也是心存忐忑。他二人的關系,她清楚。沒有利益糾葛,沒有感情維系,連交情都算不上,人家肯不肯幫?即便肯,又如何幫?若只是幫她報官,她也說不出什麽。
可還沒待她開口,那個一臉冷相的侍衛便将她迎進了別院。她能來,必然是出事了,英國公家的三少爺擡腳便走,幾乎是在去寺裏的路上聽完事情經過的。
經此一事,楊嬷嬷心裏有點異樣的感覺——別扭。
還有上次在郊外偶遇,她覺得三少爺對小姐也沒有想象的那般淡漠不堪,她是真希望有人對小姐好,小姐經歷了太多的炎涼之事,無情之人了;可轉念思量,好又如何,門不當戶不對,身份懸殊,他們根本走不到一起。
難不成他真想要她做外室?她家小姐可不是這樣的人……
楊嬷嬷想得投入,情不自禁地哼了聲。容嫣看她一眼,楊嬷嬷讪笑,随即斂容皺眉,憂忡道:「您和虞家少爺……」
「別說了。」
容嫣嘆了聲,阖目,無力地倚在靠枕上再不想多言一句。
雲毓院,正房。
虞墨戈三日沒有出房門了。
其實他原本并不住這,而是前面的然犀苑,只是因為這離別院的側門最近,方便她來,便成為了一種習慣。
原來習慣這麽容易形成。
而有些習慣,過去多少年也不會變……
他倚在圈椅上,下意識地去摸左額,平滑依舊。
傷痕不在了,可記憶抹不掉。多少次閉上眼睛,還是戰場上那一幕,蒙古彎刀在眼前劃過,從左額到眼角,血淋淋的,模糊了眼睛,透過血色他看到二哥虞抑揚倒在他面前……
他為了援救自己而亡,卻不是亡在元蒙的刀下,而是亡在兄長的陰謀裏。
包括虞墨戈自己——
曾經也是把一模一樣的柳葉刀,猝不及防,毫無征兆地從他身後猛然刺入,穿透胸膛刺破心髒。
他低頭,眼看着胸口透出的刀尖帶出一朵妖冶的血花,還沒待他轉身,握刀人步步緊逼,那刀便一寸一寸地從他體內經過。最終刀柄抵在他後背,深得不能再深時,他回首,看到了三十六年人生中的最後一張臉……
虞晏清。
兩年了,死而複生兩年,他從三十六歲重生到了二十三歲。
當初虞晏清作為英國公世子,征讨西北,險些丢了大同。是他為了祖父不被削爵,保兄長世子之位,主動承擔責任,用鐵券換取了英國公府及自己的平安。
可怎奈先帝駕崩,新帝繼位再究此案,他不但被削職,還被關進都察院一整年。
二十三歲,正是他心灰意冷,留戀聲色,成為京中纨绔之首的那一年。
這「纨绔」,他已經做了快兩年了……
虞墨戈深吸了口氣,緩緩睜開雙眼,視線輕擡搭在了對面的紫檀多寶格上。一只精巧的掐絲鎏金首飾盒落在商周青銅和漢代玉器中極是惹眼。他起身去取,打開,裏面是只墨綠翡翠镯子,她抵給他的那只。
玉質純淨透澈,摩挲在指尖涼潤滑膩。虞墨戈看着手中的镯子突然冷笑了一聲。人都道玉随其主,她不正是個聰穎之人,通透如玉,涼而淡泊。
「各取所需,互不幹涉。」她是如何想出來的呢?真是絕妙透頂!不談感情沒有羁絆,說分,連個招呼都不必打。一個女人可以獨立淡泊至此!
虞墨戈想到那日她看自己的最後一個眼神,恐懼,驚駭……她一定是怕極了自己吧。也好,沒走進他的生活也是明智的選擇,不管上一世還是這一世,他料定自己不會有個好結果。
回身坐在多寶格邊的羅漢床上,他望着小幾上的清酒出神,手裏的镯子始終沒有放下。
斷了,就這麽斷了……
正想着,門外九羽突然傳音,讓他的心登時一緊——
「爺,容家小姐來了。」
容嫣進門時,虞墨戈正坐在羅漢床上飲酒,他舉杯而盡,接着又不慌不忙地斟了一杯,捏在瑩缜的指尖。
看着地上成對的皂靴,和他盤在床邊的一雙裸足,記憶霎時間回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面。她愣了會,随即回神提着食盒款款上前,放在小幾上打開。
「傷好了?」他平靜問,語氣略顯疲憊。
容嫣莞爾點頭,忙着手裏的活,沒看他。
「那天吓到你了。」
她手頓住,眉心微蹙,淺笑道:「嗯。脖子都傷了。」
明知道自己問的是什麽,她卻避而不答。虞墨戈無奈撚着指尖的酒杯,擡手,一飲而盡。辛辣充斥口腔,舌尖泛上一股淡淡的苦澀,他低啞着聲音道:「對不起,我去晚了。」
容嫣終于擡頭了,含笑對視他搖了搖頭。「你能來我已經很感激了。嗯,我今兒給你帶了點心。」說着,她指了指小幾上一層層鋪展開的食盒。「都是我自己做得,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吃,做了好幾次都失敗了……」她越說越沒底氣,最後赧顏羞紅了臉。
虞墨戈看着她撩袖揀了一塊雪白的芸豆糕遞過來。她纖指白嫩得和那糕似的,圓潤的指甲染了妃色,像落在瑞雪上的花瓣,美得讓人心顫。
而它也在顫——
容嫣手在抖,她掩飾地用左手托住了伸出的右臂。他不動,她實在撐不住了,尴尬地挑了挑唇,幹脆送到了他唇邊。
虞墨戈目光落在眼前的糕上,又不動聲色地瞄了她一眼,咬下一口,皺眉。
「不好吃?」容嫣疾聲問道,随即落肩收手,失落地嘆了聲。「就知道不好吃,還是算了……」
她方想把糕放回去,手卻被他捉住了。容嫣內心慌亂,卻僵在那一動不敢動,目光無措。
虞墨戈指腹在她手心摩挲,汗津津的一直涼到指尖。她還在抖……
「你怕我?」
容嫣躲避與他對視,喉頭動了動,櫻唇輕碰如綻開的花,猶豫着吐出了那個字。
「……怕。」
「那你還來?」他追問。
她的肩再次聳起,提了口氣誠摯道:「可你救了我啊。」
這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