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蘇幕遮沒在門口迎接,不過生活秘書好像早就知道他們還會來一樣,一路順暢的把他們帶到了蘇宅後院兒的一個露天陽臺上。

蘇幕遮正在陽臺上看風景,西望大海,對岸明沙群島上的燈塔若隐若現。

蘇幕遮指着那座燈塔:“這麽多年了,每當我看見那燈塔,就總覺得自己還在大陸一樣。”

趙明月挨着歐麥高坐下,兩人不約而同的也看向那座塔,塔叫思鄉塔,瓊島和大陸以此塔為界,塔東水域歸瓊島,塔西歸大陸,每年中秋節,兩岸的漁民都會自發在塔上挂兩盞紅燈籠,瓊島挂西,大陸挂西,60年來風雨無阻,從未間斷。

趙明月坦誠又愧疚的看着蘇幕遮:“對不起蘇老,昨天是我錯了。”

歐麥高把修小鹿昨天打印好的照片恭敬的拿出來,在蘇老面前展開:“這是我們的同事查到的,您更有資格擁有它。”

蘇幕遮帶上眼鏡,仔細端詳着照片裏的楚雲靈,眼角濕潤:“謝謝。”

“昨天我們在蘇天明先生家裏聽到了他和楚前輩的故事,”歐麥高停頓了一會兒,“雖然蘇天明先生的故事已經很動人了,但是我相信,再動人的故事也只是故事,是後人的杜撰和意淫,終究是比不上您和楚前輩之間的真感情。”

趙明月随聲附和:“原本我們倆來這兒,名義上是想請您回大陸參加我們的婚禮,實際是想請您送楚前輩最後一程,現在我覺得我們沒資格對您和楚前輩的事情指手畫腳,不管您做什麽決定,我們都尊重并充分理解。”

蘇幕遮目不轉睛的盯着照片裏的楚雲靈,竟喃喃的喊了一聲:“靈兒。”

趙明月和歐麥高安靜的坐在那兒,覺得再說什麽都挺多餘的。

過了好久,蘇幕遮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手裏那張照片上,海風拂面,蘇老花白的頭發在風裏閃閃發光:“我初見靈兒的時候,她20歲都不到,是都城女子大學化學系的講師,你知道那個年代的女孩兒分兩類,一類溫良謙恭,三從四德,就算家裏有心送去學校讀幾年書,也是為了将來嫁個好人家,一類叛逆激進,時時刻刻跟全世界做對,好像生來就是要毀滅這個時代的,可她不一樣,她聰明靈秀,與世獨立,臉上對你笑着,眼睛卻看不到你,她好像誰的話都能聽一聽,可也只是聽一聽,聽完照舊做她自己,起初我自然是不喜歡她的,像我這種從16歲起每天都在不同的女人懷裏醒來的纨绔少爺,身邊兒莺歌環繞,根本沒必要浪費時間在一個自己壓根兒就控制不了的女人身上,後來奉了父母之命向她求婚,我也沒覺得怎樣,她若不答應那很好,她若答應也無妨,我也知道錦衣玉食要有錦衣玉食的代價,反正男人都要結婚的,結了婚還可以三妻四妾的娶,也不妨礙我夜夜在舞場鬼混,總之結不結婚,和誰結婚,我都聽之任之。”

歐麥高看着蘇幕遮:“當她答應您的求婚時,您意外嗎?”

“與其說意外,不如是擔心,我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她根本不愛我,可是她即便不愛我,還能那樣兒若無其事的沖着我笑,那時候我隐約覺得自己要完蛋了,老天爺是派她來收我了。”

“婚後你們相處的好嗎?”

“結婚頭兩年,我隔三差五的帶着舞女回家過夜,在外邊兒包養女明星,還讓她的一個女學生的懷了孕,我一喝醉酒就滿屋子摔東西,飯菜不合口就對她破口大罵,參加朋友聚會時對她冷言冷語,放她鴿子,把她一個人扔在荒山野外的雷雨夜裏,還登報鬧着跟她離婚,我盡我所能的折磨她,可無論我做的多過分,她只是冷眼看着,默默的受着,不喜不怒,我覺得自己在她眼裏就是只活蹦亂跳的猴子,不管我怎麽蹦跶,摔在我脖子上的那根鏈子還是在她手裏。”

“後來呢?後來你們又是怎麽相愛的?”

“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我遵從家父的安排進特戰科任職,主要負責抓捕日本人安插在自民黨內的間諜,破壞他們的情報線,1938年底,日本華東作戰區派幾十名特工護送當時臭名昭著的化學專家北野大智帶着新研制的細菌來都城展開細菌戰,9日晚,我們突襲北野大智下榻的酒店,當踢開門進到房間時,北野大智已經死了,他一絲不挂,臉上留了一個沒來得及擦幹淨的口紅印。”

“是誰殺的北野大智?”

蘇幕遮閉上眼,艱難的吐了兩個字:“靈兒。”

“您為什麽那麽确定是楚前輩?”

“我聞到了她身上的味道,她因為經常在化學室做實驗,身上老沾着各種化學品的藥味兒,我為這種味道曾經天天罵她,她為了不跟我吵架,自己悄悄勾兌了一瓶專門驅散身上的化學品味道的香水,香水味道淡如白水,連我們家裏人都沒發現過,要不是我突然發現她身上的化學品味道沒有了,我也不會察覺到她的這個香水。”

“那天任務結束後,您兩位……..”

歐麥高欲言又止,有些為難,但又忍不住想問,聽蘇老的描述,楚前輩應該是用美人計殺了北野大智,也就是說蘇老可能被戴了綠帽子。

“那晚我怒氣沖沖的回到家,下人說她正在浴室泡澡,我拔出槍踢開門沖進去,她衣服脫了一半昏倒在地,背上密密麻麻幾十道鞭傷,應該是被北野大智抽的,就在那一刻,我決定不問了,和她的性命相比,我的臉面又算的了什麽?”

“後來呢?”

蘇幕遮搖搖頭:“後來自民黨抵抗不利,民怨四起,我成了愛國青年的刺殺目标,總是她三番五次的替我擋槍挨刀,我又五次三番的把執行任務受傷的她偷偷弄回家,一來二去的,這關系就扯不清了。”

“她為什麽要救您?”

“我也這麽問過她,她只說我是她的先生,哪有先生先死太太獨活的道理,不怕你們笑話,這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美的情話。”

“她有沒有向您提起過和蘇天明先生的事情?”

“她沒提,我也從來沒問,倒是蘇天明動不動的就來找我,生怕我不知道他喜歡上了自己的嫂子,但是我相信靈兒,如果我笨到連自己的女人到底喜不喜歡自己都感覺不到,那我也不配做靈兒的先生。”

“所以1948年,兩位離婚是也因為楚前輩的卧底任務完成了,必須要撤退對吧?”

“當時我父親已經覺察到她身份特殊,如果我再不放她走,恐怕她的命就要留在我家了。”

“1949年小年夜,您為什麽回都城?”

“蘇天明跟我說,前半年寫了一封信給她,可是她一直沒有回,我擔心她出事兒,就派人去大陸打聽消息,回來的人告訴我,她已經失蹤了快1年,我不信一個大活人能憑空消失了,所以就秘密回都城找她,只要她平安我也就放心了。”

“您是怎麽找到楚前輩的?”

“我并沒有找她,我回到都城的當晚,她就來找我了。”

“這次見面,您和楚前輩都聊了什麽?”

“我說我想在新家種些樹,不知道該種什麽好,我說我想在新家養些花,不知道該養什麽好,我說新家的前院太大了,空着可惜,多少得種點兒什麽,我說……..我說我以後就在瓊島安家,不會再要她了,我說她若是遇到好男人,趁早再嫁…….”

“她是因為您的這些話才決定來瓊島的?”

“不是。”

歐麥高和趙明月伸長了耳朵想繼續聽蘇幕遮往下講,可等到空氣快凝滞了,蘇幕遮只是閉口不言的坐着,過了好大一會兒,蘇幕遮終于開口:“她追到天地號上是因為我父親派人搶走了她的兒子了凡,這事兒怪我,是自民黨發現了我的行蹤并把她我和她見面的消息傳給了我的父親,不然我父親不會查到了凡的事情。 ”

歐麥高吓了一跳:“你們有兒子?”

蘇幕遮搖搖頭:“我們結婚10年,雖彼此愛慕卻從不曾有過夫妻之實,兒子不是她生的,是她收養的一個犧牲的戰友的小孩兒,我從瓊島回都城跟她見面的消息被父親知道了,他派人跟蹤我,發現靈兒有了個不滿一周歲的兒子,我父親以為了凡是我們家的骨血,就在除夕夜派人搶走帶上了天地號。”

“您是什麽時候知道她遇難的?”

“我從來不知道,因為我從來不知道她為了追了凡上了天地號,我一直以為她是恨我父親害死了她的兒子,繼而此生再也不想見我。”

“那個小孩兒後來怎麽樣了?活下來了嗎?”

蘇幕遮看着茫茫的海面:“我也派人找過好幾年,可是一直沒有消息,但我希望他活下來了,因為只有這樣兒,等我去地下見靈兒的時候,或許還能有機會跟她一起喝碗孟婆湯,下輩子再遇見她一次。”

話題本來要結束了,修小鹿突然跟在生活秘書後邊兒進來,她抱着電腦,跑的呼哧呼哧的,早上剛喝過的粥還在嘴角粘着。

她一屁股坐下,掰開筆記本兒:“1949年除夕,天地號運送最後一批自民黨家屬撤退瓊島,滿船549名游客中,有個年輕女人帶着一個不滿半周的男嬰,後來船難,男嬰也未能幸免,幸而有條緬來商船路過,從一堆死屍裏撈到了奄奄一息的男嬰,商船上有個光棍兒叫邱大林,邱大林收留了男嬰,并給他起名邱德民,8年後邱大林和一個被賣到燕尾城歌舞廳的華人小姐結婚,兩年後生了一個兒子,再兩年,緬來爆發大規模的反華運動,數以萬計的華人被當地居民亂槍打死燒死吊死,邱大林夫婦也沒能幸免,邱德民帶着弟弟在亂世茍且偷生,混跡于街頭,并創立了自己的幫派,這個幫派就是今天緬來首都燕尾城最大的黑幫,也是緬來最大的反政府武裝組織-竹林幫,而他們的現任幫主邱世仁,就是邱德民的弟弟,少幫主邱意生,就是邱德民的兒子,還有還有,楚雲靈前輩是在自民黨帶了凡去天地號的路上救回的了凡,她救回了凡後,冒用了那個自民黨女特工的身份,帶着了凡登上了天地號,她明知道帶着了凡來瓊島會被大陸和自民黨同時追殺,可她還是義無反顧的來了,她就是來找您的,她愛您,她非常非常愛您,蘇老,您和楚前輩都沒有錯付真心,錯的是那個時代。”

修小鹿一口氣說完,憋的臉通紅,歐麥高和趙明月被這個半路殺出來的重料噎的不知道該怎麽反應,修小鹿看看完全木掉的組長和歐麥高:“嗯?難道我說的不清楚明了?你們是沒聽懂嗎?好歹給點兒反應啊?沒聽明白?要不要我再說一遍?”

修小鹿長吐一口氣,剛想再說一遍,蘇老忽然捶胸痛苦的大呼了一聲:“靈兒!”

接着蘇老滿嘴鮮血不省人事,歐麥高背起蘇老,趙明月開車,秘書打電話聯系醫生,大家七手八腳的把蘇老推進了急救室,蘇老的秘書忙着打電話通知自民黨要員,歐麥高知道這個時候不宜和自民堂有過多接觸,于是悄悄帶着上趙明月和修小鹿離開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