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寧問朱娅是否要上樓去她的卧室參觀一下。

朱娅搖頭拒絕了。她伸手取過茶幾上的高腳酒杯,上半身朝後傾靠,後背抵在柔軟的沙發靠背上,十分悠閑地品着手中的紅酒。

叢寧筆直而端正地坐在她身邊,過了一會,她側頭問:“你真的不上去嗎?”

朱娅瞥了她一眼,“你就是這樣招待我的?”

叢寧:“可你不是來找我的嗎?”

朱娅笑了笑,沒有否認。

見她不應,叢寧只好轉開目光。可這一轉,卻正好看見斜對面的羅素。

其他人離他們都有着一定的距離。他們像以往一樣,三三兩兩聚作一團,或在商量正經事情,或是聚在一堆玩樂閑談。

唯獨羅素獨自一人坐在朱娅斜對面的沙發上,距她只三米不到的距離。

他并沒有看她們,而是低頭平和而安靜地看着手機屏幕,好像在玩游戲,又好像…正在與某人對話。

叢寧一挑眼皮,偷偷觀察朱娅,發現她幾乎沒有将目光落在對面的羅素身上。

她并不在意羅素,叢寧想。

等了會,叢寧見朱娅沒有和她交談的意思,她又不好貿然離開,只好同她一樣…也将目光落向前方,第一次以一種光明正大的方式觀察費洛等人。

這時,她看見了羅茜和安娜。

剛才她從樓上下來時,這兩人并不在。如今卻在羅賽的陪同下,從一旁的小型會客室推門而出。

叢寧立即站了起來。

朱娅停下喝酒的動作,側頭看她,疑惑地問:“怎麽了?”

叢寧卻沒來得及回複朱娅。她略顯激動地大步朝羅茜和安娜走去,“安娜、羅茜……”

安娜見是叢寧,眉頭一皺,瞬間移開目光。下一瞬,她一轉身,絲毫不給叢寧面子的朝着遠離叢寧的方向走去,氣沖沖地在靠窗的一處高腳椅上坐下。

羅茜卻停了下來。她看了叢寧一眼,又側頭去看身旁作陪的羅賽,問:“你沒告訴她嗎?我并沒有生她的氣。”

她的聲音清冽而溫和。

隔着一段距離,羅賽垂眸打量叢寧,淡淡道:“我忘了。”

羅茜似乎嘆息了一聲。

他們的互動并不如何親昵,但卻有種超越朋友的熟稔、自然。

一時間,叢寧莫名地有幾分尴尬。她僵立在原地。

好在羅茜很快将目光落回到她身上。

“你找我是有事嗎?”羅茜客氣地發問,聲音比同齡人更硬,有種在女性中少見的清冽。

叢寧鄭重道:“我想知道你的身體怎麽樣,現在還好嗎?”

“還好。我目前還在康複階段,但問題不大。”羅茜的回答十分利落,一點也不扭捏。

和安娜相比,對于上次在玫瑰花園的倒黴遭遇,她顯然并不怎麽在意。

和羅茜面對面對話的機會并不多。一時間,叢寧的思緒難免顯得繁雜、遲鈍。她想說的話有很多,眼珠微轉,迅速在腦海中組織語言。

羅賽卻出聲打斷了她的計劃。他擡了擡下巴,示意身旁的羅茜:“去那邊坐。”

羅茜颔首。

她客氣地對叢寧說:“我還有事。”

叢寧:………

羅茜确實有和費洛、羅賽等人組隊在假期參與學校下方的任務賺取積分的想法。

這是第一軍校的傳統,積分越高,在軍校內部的排名也就越高。

羅茜和費洛、羅賽等人并非是所謂的纨绔,雖然畢業後在軍中入職,必定會有家族助力,但在世襲制廢除,貴族制度和女王成為擺設的新時代,最終能到達什麽樣的高度,還是得看自身的實力。

她沒有對叢寧撒謊。她确實有事。

她也并不打算一直在康複中心浪費時間。

叢寧從羅茜的态度中知道——羅茜并不需要她的感恩。她不在意叢寧,甚至不在意叢寧是否記得這事。

察覺到這一點,叢寧只好收起自己的熱情和感恩,安靜地目視羅茜和羅賽越過她朝較為私密的角落走去。

靠窗而坐的安娜方才在較為私密的會客室,并不知道叢寧和朱娅夫人認識。如果她知道這兩人認識,她一定會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可惜的是…她并不知道。

時隔整整一月,安娜再次見到叢寧,胸腔內那種排斥、厭煩的情緒沒有絲毫消減。

她起身大步朝叢寧走去,近到叢寧身前,垂眸看她,語氣低沉而冷淡:“叢寧,你的關心并不值錢。”

羅茜和羅賽沒有走遠。聞言,兩人具都停下腳步,回轉身朝叢寧和安娜看去。

安娜:“如果不是羅茜,我現在已經成了你的替死鬼。”

她在控訴叢寧,但态度還算客氣。這是她自小養成的教養所致。

叢寧解釋道:“我沒想傷害你。”

安娜:“但你傷害了羅茜。你或許不知道,因為你的原因,她需要每天在康複中心至少待上2小時以上,直到半年後完全康複為止。”

“這會耽誤她的訓練。”

安娜說的是實話,并且沒有絲毫誇大。她并不想變成一個尖酸刻薄的女人,但某些時候,真實的話語确實會顯得十分刻薄。

不遠處的羅茜目光頓時變得嚴肅起來,她沉聲喚道:“安娜。”

安娜聞言,霎時眉心微緊,扯出一條不甚雅觀的細微褶線。

但她沒有立即回身,而是目光憂愁并煩躁地盯着叢寧。良久,她似乎嘆息了一聲,轉開眼去,說:“算了。她已經原諒你了。”

她欲要轉身離開。

身後的叢寧卻突然說道:“我是想救你。”

她定定地瞧着安娜,聲音清脆并且帶着一種莫名的氣場,擲地有聲道:“我當時是想帶你走!”

……四周安靜了一瞬。

朱娅黑棕色的眼睫微動,聞言,驚訝的連杯中的美酒都忘記喝了。

費洛、霍森等人亦被叢寧這句極具氣場的話語吸引了目光,連坐在沙發上低頭看手機的羅素也擡頭朝她看了過來。

不遠處,羅賽則微微眯着眼睛,自上而下地重新審視此刻的叢寧。

他身旁的羅茜亦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所有人中,只有安娜最為清醒。她回轉身看向叢寧,沉思片刻,問:“你有證據嗎?”

叢寧慷锵有力道:“我以人品保證!”

衆人聞言都沉默了下來。

離叢寧最近的安娜似乎再不想理會她。

但見叢寧一臉的慷慨正義,安娜眉心微蹙,思索兩秒後,倏地出手向叢寧試探而去。

安娜指尖凝出一點細微的銀白光芒,腳尖輕點,上身前傾,動作優雅而迅速地朝叢寧刺去,至她胸膛部位,指尖再朝斜上方利落一挑。

“安娜。”羅茜壓低嗓音,不贊同地出聲喚道。

而她身旁的羅賽卻是眼疾手快地直接躍至安娜身旁,伸手握住安娜手臂,十分輕易地将她對叢寧的攻擊化解。

羅賽凝眸,目光審視地看向安娜,确認她沒有惡意,方才将手松開。

安娜收回手,看了叢寧一眼,似乎又嘆息了一聲。

兩秒後,她轉身朝羅茜走去。

叢寧仍舊站在原地。她的反應很慢,沒能避開安娜的攻擊。

過了兩秒,她後知後覺地伸手摸向胸膛、脖頸、和下颌的位置。這些地方的皮膚泛着火辣辣的疼,觸感也和平日不同,好像破皮了。

安娜将體內的精神力催至指尖凝聚的那一點銀白,像是一把未經打磨的匕首,雖然鈍,但在劃過叢寧白皙柔和的皮膚時,仍舊在她的皮膚表層留下一抹狼狽、紅腫的痕跡。

羅賽垂眸不動聲色地打量叢寧的傷勢。

兩秒後,他問:“痛嗎?”

叢寧聞言擡頭看他,眨了眨眼,說:“痛。”

叢寧不是安娜的對手。她的‘謊言’被安娜輕易拆穿。

費洛、霍森等人沒有看別人笑話的習慣,這時,已紛紛轉開目光。

但四周的氣氛仍舊很是古怪。

沉默了幾秒,羅茜緩步朝叢寧走來。近到身前,她垂眸看向叢寧,寬慰道:“希望你不要介意。她是因為擔心我。”

叢寧聞言,若有所思地點頭。一秒後,她看向羅茜,說:“我也很擔心你。”

羅茜聞言似乎笑了一下。

相比安娜,她對叢寧已是十分客氣。

“說完了。”羅賽問。

叢寧:………

羅賽低聲道:“你現在最好上樓。”

叢寧眉頭一皺,問:“為什麽?!”

她為什麽不能在樓下,她是什麽見不得光的人嗎?!

羅賽一擡眼皮,話語直白而真誠,說:“因為很丢臉。”

他繼續說道:“你不是羅茜。你也不需要和她承擔一樣的責任。”

他眼眸微黯,沉聲道:“她是精神力強者,而你只是普通人。你是需要被保護的角色。”

“——叢寧,承認自己的特性并不丢人。”

叢寧睜大了眼睛,瞪向羅賽。

她記得羅賽說過類似的話。那時,他是這樣說的

——‘那件事你做就做了。承認自己膽小怕事,卑鄙無恥,并不丢人。’

這是羅賽對叢寧的态度和看法。

但叢寧或許膽小怕事,卻并不卑鄙、也不無恥。她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只可惜羅賽并不相信她。而她暫時沒有辦法拿出有效的證據證明自己。

叢寧圓睜了雙眼,定定地瞧着羅賽。

随後,她眼珠微轉,用眼角餘光偷瞥身旁的羅茜。

在羅賽和叢寧對話時,羅茜很有禮貌地選擇沒有出聲。但她也沒有走開。

叢寧視線一轉,又看回羅賽。

和在同一屋檐下相處七年的叢寧相比,羅賽對羅茜是完全不同的态度。

叢寧知道…羅賽很欣賞羅茜。他曾經說過,羅茜是他所在的指揮系中唯一的女生。但同時,她的單兵作戰能力也很強,人足夠冷靜。

過去的某段時間,……他時常在她面前提起羅茜。

羅茜是特別的。

叢寧11歲從芙和區搬遷到首都中心區南岸,住進羅家,認識羅賽。

而羅茜自出生便生活在南岸。在叢寧認識羅賽時,她和羅賽已有了足足11年的交情。

或許在他們還不會說話、甚至是走動時,他們就會被家中長輩帶着參加同一場聚會。

——他們的情誼是從襁褓中開始的。

他們是真正的青梅竹馬。自幼相識、感情深厚、互相欣賞并且門當戶對。

羅賽的父親羅恩上将很喜歡羅茜。他甚至在某次清晨在餐廳用餐時,閑聊間話語直白地說:他很欣賞羅茜,并且有意讓羅茜和羅賽在一起,以此和羅茜的家族聯姻。

羅茜的家中長輩,……似乎也有意于此。

叢寧記得,那時是冬天,窗外霧蒙蒙的,帶着冬日特有的濕冷氣息。

在羅家,作為一個外來者,一只被黨梵收留的可憐小狗,很多時候,叢寧必須嚴格恪守某些禮儀。

譬如在餐桌上不能随便說話,不能弄出不必要的響動。

但當有其他人、特別是這個家的男女主人發言時,她又需要放下餐筷、停下吃飯的動作,安靜而認真地傾聽他們的話語。

羅恩上将說過這席話後,一旁的羅賽并沒有露出排斥或不喜的神色。他神情安靜而冷淡,似乎對這件事并不感興趣。

但叢寧知道,他有在聽。

而在下一瞬,穿着黑色長裙、妝容精致的黨梵看了眼桌對面的叢寧,對她的丈夫說:“你選羅茜,那我選叢寧。”

她像是故意和羅恩擡杠,語氣挑釁道:“我認為叢寧更适合做我的兒媳。”

桌對面的叢寧在聽到這句話時,思緒有一瞬間的空白。

那是一種驟然成為他人的讨論對象、并且是被當衆讨論的迷茫和緊張。

——要知道,那時她還不到十五歲,才剛剛發育!而羅賽也只是一個沉郁并清瘦的少年。

黨梵不會在乎叢寧的态度和想法,于是叢寧只能維持認真傾聽的姿态,繼續筆直而端正地坐在餐桌旁。

她并不知道在那一刻,身旁的羅賽表情如何,只下意識認為……他應當依舊是那副安靜而冷淡的模樣。

——因為她理所應當地認為黨梵和羅恩是在開玩笑。

羅賽應該也知道這一點。

為人父母,總是會對自己孩子的未來伴侶有着各種期待,何況羅賽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這對夫妻在這件事上唯一的不同,只是玩笑開的太早了一點。

但後來,叢寧發現——他們似乎是認真的。

羅恩上将和黨梵并沒有因為這件事争吵,但兩人都表達了各自認真的态度,言明他們并非是在開玩笑。

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羅恩上将看重羅茜。而黨梵堅持叢寧更适合和羅賽在一起。

……叢寧其實有想過嫁給羅賽。

沒辦法,那時黨梵一點也不含蓄地在衆人面前聲稱…比起羅茜,她更喜歡叢寧做自己的兒媳。

她甚至在某次家庭聚會時,直接問一旁的羅賽,對于叢寧做他的妻子…是否有何想法?

羅賽擡眸凝視着母親。下一瞬,他将目光轉向乖巧坐在一旁的叢寧身上。

在羅賽回複前,坐在不遠處的單人沙發上,悠閑地看着報紙的羅恩上将冷笑了一聲,無不嘲諷地對黨梵說:“你對你撿來的小狗倒挺好,甚至都想将它配給自己的兒子。”

黨梵冷淡地斜了羅恩上将一眼。

一旁的叢寧眼珠滴溜溜轉了轉,雙手搭在膝蓋上,模樣安靜而乖巧,但內心卻有點擔心這對夫妻因為她而産生争吵。

最終,羅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盯視了身姿板正的叢寧一眼,轉開目光,神情安靜而冷淡,似乎對于這件涉及自身婚姻的大事并不敢興趣。

當然,真正的事實是——那時他還未成年,遠未到談論婚姻的年紀。

他并不需要認真。

期間,沒有人問過叢寧的想法。

她是被讨論的對象,但同時也是一個乖巧、安靜…并且沒什麽存在感的傾聽者。

她的看法并不重要。

但在那次的家庭聚會後,因為黨梵堅持的态度,和略為頻繁地提及此事,叢寧開始認真思索嫁給羅賽這件事情。

那時,她到南岸已有四年時間,但和羅賽的關系并不親密。

羅賽對她不算好。當然,他這人對誰都一樣,總是沉郁而冷淡的模樣,整日忙着自己的學業和訓練,随着年歲漸長,在家的時間并不多。

私下,叢寧将自己獨自一人關在房間裏,一臉苦惱地想……羅賽對她并不好,她才不要嫁給他。那樣她就得天天和他在一起了!

但随即她又想到——如果和羅賽結婚,那她就不在是黨梵從外面撿來的小狗!

她會有一個正經的身份。會正式成為這個家的家庭成員。

而這正是叢寧所渴望的。

經過苦苦思索,叢寧決定找到黨梵,告訴她…她準備好嫁給羅賽了,并且計劃結婚後多為這個家庭生幾個孩子,因為她喜歡熱鬧!

結果那天,不知道因為什麽事,黨梵和羅恩上将産生了激烈的争執。

而在第二天夜裏,少年羅賽毫無預兆地離家出走。

這件事被耽擱下來。

三個月後,當羅賽回歸家庭,黨梵和羅恩上将卻又因為工作和某些原因,不常在家居住。

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