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帶戲臺子邊拉一輛板車賣炒貨,據說他們倆人在一起時,銀魚也才十六七歲大,當時在戲班子裏,雖還遠不到正旦的地位,可已生得十分出挑,乃是姝麗明豔的可人兒,嗓子又極好,多少風流看客的一雙眼睛盯在她身上的。哪知銀魚看不上那些有錢有勢的,反倒偏偏是看中了賣炒貨的後生了,整日銀魚所在的班子在哪唱,那輛小車就會跟着推到哪,很多人還笑說他們是婦唱夫随,但銀魚都不介意,照樣我行我素……說到這裏,玉蓮又忍不住哭道:“其實我從小也沒看見他倆怎麽好,把我生下來就扔在吳家村我奶奶的家裏,我在奶奶家長到六歲大,娘來接我時,說我爹已經死了……可我不想和她在一起!我爹死了,她自己去唱戲不就得了,還來找我做什麽?”
我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才好,桃三娘一手搭在她肩膀,忽然道:“你自己就這麽跑出來……是想回去見你奶奶了?還是有別的什麽緣故?”
玉蓮咬了咬嘴唇,點點頭,但随即又搖搖頭,不肯再說了,我與桃三娘面面相觑,只好不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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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時候,娘打發我到菜市去買鹽,一路上看見不少人家在門口坐着紮紙燈、紙馬等物,到處都聞見燒香的氣味,我買到鹽出來,往回快走到小秦淮的橋下時,卻恰好看見玉蓮的娘,與一個男人有說有笑地從路的那一邊走過來,然後她獨自往橋上走,那人與她道了別才自顧折返回去了。
我不認識那個男人,短短時間裏也沒看清他的樣子,所以并不在意,只是看到銀魚她此刻一手輕輕搭着那橋欄,撩起裙子慢慢走上石階去,小秦淮兩岸這時的楊柳翠綠繁茂,穿橘紅衣衫的銀魚在青青枝條其中,被顯映得格外嬌嬈奪目,正好這時,橋下水裏幾個六七歲大的男孩子在玩水摸魚兒,她站在橋上往下望去,一個尤其長得胖乎乎的男孩為了追一條魚差點滑倒,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濺起好大水花,銀魚看見就在那掩嘴笑起來,我卻想起了白日裏,玉蓮說起身世時哭腫眼睛的模樣,但看銀魚那年輕的身段和美貌的姿态,如何也覺不像是已經有個如玉蓮這般大的女兒了,倒像是個只有二十剛出頭的大姐姐而已。
我離着銀魚大約幾丈遠的距離,慢慢走在後面,也過了橋來,循着柳青街再往前走,遠遠見那銀魚到了歡香館門前時,又站住了。
我看了看天,太陽已經斜落到西邊去了,大約到酉時了吧?不知道玉蓮今天身體是否痊愈,我還沒幫她問到去晉城該走什麽方向呢,但我爹又沒回來,我娘恐怕也不曉得這事的……或許還是問三娘吧。
我暗暗打定這主意,也走到了歡香館。
兩株核桃樹的蔭涼底下,停着一輛馬車,馬夫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樹下端一壺茶喝着,我看那馬車似乎眼熟,朝裏面一望,才知道原來就是昨晚來吃過飯的那位彭三公子,他今天帶着幾個客人又到這裏來了,銀魚這時則已經進去,站在他們桌前與他們說話。
我從歡香館的側門進到後院,桃三娘正在那裏炙響皮肉,是将帶皮的半肥瘦豬肉切小方塊,醬油、鹽、糖等腌制過後,在炭爐的陰火上炙烤,一邊還不斷在肉皮上抹麻油和蜂蜜,因此滿院子都是麻油和豬油混合的香氣,只是天氣太熱,這炭爐子再長時間這麽燒着,就感覺更熱了。我抹了一下臉上的汗,四下看看,不見玉蓮,可能是知道她娘來了,所以躲起來了吧?
桃三娘擡頭望見我,便笑道:“熱吧?去舀水洗洗臉。”她正說着,就看見銀魚從前面走進來:“老板娘?”
“有事?抱歉我這丢不開手來。”那炭爐上的豬皮“吱吱”地冒油,桃三娘手上的活一刻不能疏忽。她擡頭望了一眼銀魚,笑道:“姑娘今天是遇到什麽喜事了?眉眼都笑成花似的。”
銀魚有點不好意思道:“老板娘,這也被你看出來了?呵,其實也沒什麽。”她臂上仍挎着那個籃子,手裏攥住一條手絹,在指尖繞了幾繞:“我是想說,老板娘你炒的蓮花豆子的味兒真好,好多年沒嘗到這樣手藝了……”說到這,銀魚的眉宇之間黯淡了一下,但只是一瞬,立刻又笑道:“對了,我得趕緊走了,晚上還要趕場子,老板娘你明天再幫我炒二斤啊?”
“這還不容易,你明天來拿就是了。”桃三娘答應完,那銀魚高興地走了。
我正蹲在一個盆邊,逗裏面游着的草魚,那銀魚的背影還沒走遠,我無意間卻觑見桃三娘的臉上,她神情有些陰晦。我感到有些不對,急忙問道:“三娘?”
桃三娘瞥了我一眼,繼續低頭把爐子上炙好的響皮肉夾起,忽然略嘆了口氣:“她今天去廟裏燒香來着?看來卻沾惹到不好的東西了……”
我一怔,這才回想起方才在路上看見銀魚的情景,還有當時與她一起走的那個沒看清面目的男人,似乎的确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但又說不出來而已。
“三娘?你說的不好的東西是什麽?”
桃三娘把炙好的響皮肉盛碟,嘴角帶着一抹深意的笑,搖搖頭沒說什麽,就端着碟子到前面去了。
我又到玉蓮的房間裏去看她,她一直站在房門後面,剛才銀魚來這裏,她必定是看到了,又想起什麽事,所以在那兒發愣。
今天她已經好很多了,身上的熱已經退下,只是還很虛,覺得頭重腳輕地犯暈而已,拉住我的手,她就問:“你打聽到去晉城怎麽走了嗎?”
我看着她蒼白的臉色擔心地問:“我聽大人說,去晉城起碼要走上半年的光景啊,什麽方向,他們也說不清,不過城裏有些販貨的人好像常去,如果能循着他們的路子走,應該就能到了……我只能打聽到這麽多,其實你問桃三娘,她一定知道的。”
玉蓮低頭想了想,眼眶又濕了:“我不是不信三娘,她收留了我,還為我治病,我無以為報才是真,只是不想再煩擾到她了。”
“玉蓮姐,你是不想再和你娘一起過戲班的日子,想回去仍跟你奶奶一起?”我不解問道。
玉蓮搖搖頭,哽咽着,終于說:“我想……回去見一個人。”
“玉蓮姐,你別哭啊。”我趕緊伸手去擦她臉上滑落的淚水。
“我的小哥哥……月兒,你不會明白的。”她不敢發出聲音,只是咽着喉嚨啞聲道,“和我同村住的小哥哥,小時候有別的孩子欺負我,都是他去把他們打跑,村子裏年年擺戲臺,他都拉着我去看,每次都不嫌重還帶一張板凳,讓我坐着……我奶奶家太窮,他就把他家裏給他吃的豆包子省下來帶給我……夏天裏,他到河裏摸小魚小蝦,或是到山上去摘回野梨子,都給了我……那年我被我娘帶着走,他追着我們一直出到村口,我當時就跟他說過,等我長大了,會回去找他的……”說到這裏的玉蓮已經泣不成聲了,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語裏,我感到一陣難言的辛酸。
“可是你娘呢?你丢下你娘一個人……”
“我娘根本不會在意我去哪了,她只在意她自己,我想我也許根本不是她生的,她這些年與那麽多男人在一起,哪裏會在意過我?我對于她而言,就算做個跟班婢女,也嫌我力氣弱啊!”
我的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玉蓮這番話打斷,我再想不到該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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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娘帶我去金鐘寺裏進香。
中元節這幾天,金鐘寺的香火實在旺盛,天再熱,這裏仍是人來人往的,熱鬧喧繁的廟前街上,都彌漫了濃濃的香味。我跟着娘一路走,看到路邊好多賣瓜果的攤子,擺滿了西瓜、葡萄、黃梨、青桃,還有新鮮糊着塘泥的脆藕、風菱,忍不住地流口水,腳步都不知不覺慢了,娘發覺,便故意說:“天太熱,回來買個瓜帶去。”
我一聽,這才踏踏實實跟着娘往廟門趕。
正走到離廟門還不到十丈遠處,那裏有一棵參天大槐樹,一對看着熟悉的人影正立在蔭涼底下說話,我東張西望之餘瞥見,驚訝地自言自語道:“那不是玉蓮她娘親麽?”
我再仔細一看,果然就是銀魚,她還穿着昨日那件橘紅衫子,所以分外紮眼,她旁邊那個男子,好像也就是昨日在石橋看見的那人,奇怪,不知是不是樹蔭裏光線太暗,我只能看清那男人約二十出頭,穿一身整潔的藍衣白褲,卻就是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大概約莫覺着那人的臉生得很白淨,眼睛黑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