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裴疏仿佛回到了剛到寧國的時候,那時他一到夜晚便害怕得睡不着覺。他害怕寧國的歧視白眼,害怕孤獨寂寞,害怕漫無邊際的寄人籬下的生活。那時的他,即使心有不甘,卻堅信着父親不會就這樣丢棄自己。終有一天,他會正大光明地離開寧國,回到邶國。

可這一天終究沒有來。他與寧國的仇怨,就連他自己也道不明白。就是因為寧國這個禁锢,才讓他無法見至親最後一面,正是因為寧國,他才失去自由這麽多年。他恨嗎?他恨,因為他從來都是心高氣傲的一個人,他本是高高在上的皇族,卻淪落至此。他不恨嗎?他也許不恨,只因柏舟。

次日,柏舟早早地便被蘭香拖起來梳洗。

“公主,你可要打起精神來,今日國君囑咐公主要好生招待商丘兩國的皇子公主,切不可任性胡鬧啊。”蘭香不停的忙着給柏舟梳發髻,一邊唠叨着。

“我知道啦。”柏舟打了一個哈欠,有些漫不經心。

柏舟很快就梳洗好,儀态端莊地走出殿門。

她坐在自己居住的宮殿正廳,頗為無聊地等他們過來。

最先走進來的是晉柔。

柏舟第一次見如此美麗的女子。從前只知西丘女子明豔動人,容顏絕色。可卻不知竟如此動人。柏舟找不到任何詞來形容她的美麗,只能在心裏偷偷感嘆。

晉柔确實生得一副好容貌。她的眸子很清冷,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讓她的笑容多了幾分柔和與細膩。她長得與寧國的女子一點也不一樣,說不出來的特別。

“晉柔見過公主。”晉柔頗講禮數,一見柏舟,便微微屈膝行禮。

舉手投足間,莫不顯示着大家風範,舉止得體優雅。

柏舟有些看呆了,若不是蘭香提醒她,她怕是要失了儀态。

“晉柔公主不必多禮,往後喚我柏舟便可。”柏舟有些慚愧,同為公主,她同晉柔可為相差懸殊。

晉柔微微笑了笑,道:“柏舟倒是個性情中人。那日後,柏舟可願喚我一句晉柔?”

柏舟覺得晉柔一定是那種人人見了都想要靠近的女子,她一見她,便覺得與她頗為有緣。

晉柔溫婉一笑。

可誰又是生來的公主呢?晉柔從小便被教導要懂禮節,要知書達理,要有皇室的風範……身邊的人越要她做一名合格的公主,她越是想要背棄公主這個身份。可是她的母妃并不得寵,生下她之後也再沒有懷上子嗣。母親可否受人尊敬全靠晉柔一人。所以即使她再不喜歡那些規矩,她也要學會,并且做到完美無缺。

今日的晉柔的儀态舉止,從來都不是別人口中與生俱來的公主風範,而是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對着銅鏡一遍又一遍地練習,才成就了今日的她。

這麽多年,她早就不想抗争了,即使身為皇族,要考慮的,卻也只是活下去罷了。

柏舟并不知道這些,所以她也不知道晉柔有多羨慕她,羨慕她可以如此無憂無慮的生活。

柏舟顯得有些無聊,但看晉柔安靜地呆着,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也不好意思扯一些有的沒得聊。

晉柔轉頭看柏舟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她還以為是等宮亦欽太久了,有些焦急才這樣,便輕聲道:“商國的皇子剛到寧國有些水土不服,寧君請來的醫官正為他診治呢,不知會不會來。”

柏舟有些疑惑的看着她,這才想起來,商國的那個皇子還沒到呢。

柏舟點了點頭,立馬安分地坐在椅子上。

柏舟實在想不到要說些什麽打破這樣的僵局,就低着頭,用手指繞着自己前面的一縷頭發,把玩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柏舟玩的入了神,竟沒有發現那商國的皇子來了。

晉柔起身見過宮亦欽,見柏舟還坐在椅子上低着頭,便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提醒她商國皇子來了。

柏舟還沒來得及擡頭,便着急行禮。

“柏舟見過殿下。”柏舟略顯慌張。

宮亦欽笑着請她們二人起身。

“讓兩位公主久等了。實在抱歉。”宮亦欽有些不好意思。他今早起來便覺得腹部翻江倒海,難受得很。寧君急急忙忙請醫官為他診治。服了藥便也好些了。本來寧君囑咐他不必赴今日之約的,但他執意要來。

柏舟聽他這聲音有些耳熟,擡頭一看,竟是那天那個呆頭書生。

她驚訝的捂住嘴巴。

宮亦欽也認出她來了,驚訝地問道:“你不是那日的小宮女嗎?怎麽……”

“哎呀,當時我确實有急事,這才沒說實話。對不住。”柏舟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

“無妨,便當作是罰我今日來晚了吧。”宮亦欽淺淺地笑着。

柏舟這才放下心來。還真是緣分,昨天才騙他說自己是宮女,今日就被他揭穿了。

柏舟帶着他們二人來到花園裏,她耐心的介紹着:“寧國啊,就屬這沅州城最好玩了,白日小攤販的各種小吃美食,夜晚的集市燈火。還有那冠絕天下的湘水肆。那裏的飯菜真是人間難得幾回嘗啊。不過要說我最愛的,還是城西王奶奶家的團團糕。別看這名字很普通,但可好吃的不得了。白白胖胖的糯米裹着軟爛香甜的紅豆泥,一口下去,甜而不膩,回味無窮。”

“柏舟經常出宮玩嗎?”晉柔問道。出使寧國是她第一次出宮門。

“自然。你們若是願意,我們明日一同出宮玩可好?”柏舟熱情地問道。

晉柔滿眼渴望,連忙點頭答應。

柏舟轉頭望着宮亦欽,只見他笑了笑,道:“被你這麽一說,我也很想見識一下團團糕,究竟有多好吃。”

柏舟笑了笑,道:“那便這麽說定了,我待會就去找父王。到時我再給你們介紹一個人。”

晉柔與宮亦欽笑着點了點頭。

晚上,寧國國君為商丘邶三國使者接風洗塵。邶君同寧君坐在高位上,寧君身旁還坐着寧國的君後,柏舟的母親。柏舟同晉柔與宮亦欽坐在一旁。

柏舟沒什麽胃口,也聽不進他們的談話。她同父王商量好了,明日帶晉柔與宮亦欽出宮游玩。她滿腦子都是明日去玩的事,她同時也在擔憂。不知道這一次裴疏會不會同她一起去。

她着急找了借口,準備離席。

她剛剛離開人群,母後竟也離開了來尋她。

“舟兒。”君後喚道。

柏舟回頭看見是母後來了,連忙轉身行禮。

“母後。”柏舟笑了笑。

“舟兒,母後有話同你說。”君後走近她,道。

柏舟點點頭,跟着君後回寝殿了。

母女二人相對而坐,君後拉起柏舟的手,滿眼疼愛地說道:“我的舟兒長大了,如今也是個大姑娘了。也是時候替你擇一門好的姻緣了。”

柏舟有些不明所以,她從未想過嫁人之事。

“母後,舟兒才不想那麽早嫁人呢。最好是黏着母後一輩子。”柏舟撒嬌道。

“母後可不是同你打趣。我且問你,你可要如實回答。”君後笑道。

柏舟點點頭。

“今日那商國的皇子,你可鐘意?”君後問道。

柏舟立馬跳起來,她本以為是母親想到自己已經及笈成人,感嘆一二罷了。誰知竟真的是想要替她尋個好夫家。

“不鐘意不鐘意。”柏舟連忙拒絕道。倒不是說宮亦欽不好,暫且不說她與宮亦欽才剛剛認識,柏舟心裏已經住了一個人,不論眼裏還是心裏,就只能容得下那一個人了。

“這宮亦欽為人和善,彬彬有禮。也深得商國國君的喜愛。你若是可以同他結秦晉之好,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歸宿。況且商國是我的母國,那處我的親信也不少,與其讓你去其他兩國和親,不如去商國,來日母後也好派信任之人照顧你。”寧國君後本是商國前朝丞相的嫡女,她的姑姑是前朝商君的貴妃,後她被封做公主,與還是皇子的寧君結親。

柏舟身為寧國唯一的嫡公主,享受了十幾年的榮華富貴,終有一日會為了國家而去他國和親。這是她身為公主,無可避免的使命。君後深知這一點,她之前一直不舍,更不敢想。她便是背井離鄉來寧國和親,好在國君待她很好。這才免去思家之苦。若是讓寶貝女兒也離開家鄉,她實在不舍。今日見了宮亦欽,便對他印象極好。想着又是嫁去自己的母國,比起去其他兩國,倒是讓人更加放心。

“母後。你就別為女兒的婚事操心了,那個那個,我還有事,先告退啦。”柏舟慌忙逃走。

她長長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公主是要去和親的,什麽商國,什麽丘國。就不能想想邶國嘛。”

她忽而想着,傻傻地笑起來。

路過的宮女,一臉疑惑地向她行禮,她這才跳出幻想,想起自己原先要做的事。

“裴疏。”柏舟又一次來到西殿。這些天天氣很冷,即使在南方,也能感受到徹骨的寒意。柏舟捂緊了手中的暖爐,四處張望着裴疏的身影。

他若不是在院子裏,便就是在書房裏了。柏舟很了解他,見院子裏沒人,便徑直去書房找他。

他果然在書房看書。

柏舟輕輕推開門,放緩腳步走近他。

“怎麽了?”裴疏知道是她來了,便問道。

“明日我同晉柔出宮游玩,你與我們一同去吧。”柏舟問道。她大概能想好接下來裴疏要說的話。他接下來定會拒絕她,任憑她怎麽軟磨硬泡也不肯答應她。

“晉柔?”裴疏放下手中的書,問道。

柏舟愣住了。她沒想到這一次他竟沒有直接拒絕。不過看他這個樣子,好似對晉柔很感興趣似的。從前怎麽勸他他都不願同自己出宮去,如今一提晉柔的名字,他便這般積極了。柏舟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就覺得很煩悶。

“是啊,就是丘國的公主。”柏舟沒好氣地回答道。

裴疏看出她的不滿,故意逗她道:“哦,那得去。”

柏舟氣不打一出來,憋紅着臉,有些氣急敗壞。

“你!”

裴疏得意地笑着。每日同她這般打趣,挑逗她生氣吃醋,倒也不失為逍遙快活的日子。只是裴疏不敢奢求,還能擁有這樣的日子多久。想到這,他的笑容漸漸凝固了。

“忘了和你說了,商國的皇子宮亦欽也去。你是沒見到他。風度翩翩,謙謙君子。用世上最美好的詞語來形容他,也不為過呢。”柏舟不願甘拜下風,頗帶醋意地說道。

裴疏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也不開口說話。

柏舟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慌張了。

裴疏站起來,一步步緊逼她。柏舟有些慌張地往後退,他進一步,她便退一步。

裴疏将她逼到牆角。

柏舟看着他的眼神,瞧不出來其中的意味。

裴疏用手指輕輕拉出挂在柏舟脖子上的細繩。

那是他送給柏舟的鲛璧石。如今已經做成項鏈,佩戴在柏舟身上。

“你可知靈璧石的寓意是什麽?”裴疏問道。

柏舟看着他,咽了一口口水,搖了搖頭。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裴疏,除了慌張,便是心動緊張了。

“是唯一。”裴疏道。

鲛璧石,傳說只有鲛人找到唯一相守的伴侶,所泣之淚才能化作鲛璧石。

柏舟紅着臉,不知要回答什麽。

唯一?什麽意思,這是在說他也鐘情于我?

柏舟在心中不停的問着。

“你既收了我的石頭,就不能再說別的男子好。縱然別的男子有千好萬好,你也須得覺得我最好。”裴疏有些醋意。

“你……”柏舟被他說的有些不知所措。他從未如此坦蕩的表達過自己的心意,向來都是柏舟主動,他從不會給明确的回應。

裴疏退後一步,得意地笑了。

“切,這麽霸道!”柏舟有些不好意思,但心裏卻是歡喜的。

這是裴疏第一次出宮,她定要好好的帶他游玩,見裴疏确實答應下來了,柏舟便歡快地回去了。

次日,柏舟早早就在宮門前等着了。

宮亦欽與晉柔也一同到門口集合,柏舟安排好馬車,正站在馬車旁等他們來。

此時寧君也來了,畢竟是兩國的使臣,又是皇子公主,可不能出差錯。雖然已經答應柏舟應允他們出宮,但是還是免不了囑咐幾句。

“舟兒,出了宮城可要小心些。”寧君笑盈盈地囑咐道。

接着便轉向宮亦欽與晉柔,道:“舟兒任性,本不想勞累二位出宮。此番出宮,務必小心。”

宮亦欽與晉柔紛紛行禮,應承着。

裴疏姍姍來遲,他并不常見到寧君,自他來寧國。也只是見過他三面罷了,第一次是他剛來寧國時,第二次是同柏舟在禦花園時,再有一次便是今日。他見到寧君,連忙行禮。

他低着頭,等着寧君讓他起來。

他看不見寧君的表情,只聽見他問柏舟:“他也去?”

裴疏微微擡眼,心裏有些酸楚。他果然還是被困住的籠中之鳥,如今想要短暫的飛出去,也會那般令人驚訝啊。

“父王,你就讓裴疏用我們一起去吧。裴疏從小習武,一路上還好有個照應。”

柏舟哀求道。

“好吧,路上小心。”寧君冷漠地看了一眼裴疏,不情願地答應道。然後便離開了。

他卻沒有讓裴疏起身,連一句話都不願同他多說。

裴疏攥緊拳頭,死死地盯着地面。

直到柏舟伸手拍了拍他,他這才擡起頭,他眼神裏的冷漠,再見到柏舟那一張笑臉時,忽而變得柔和了。

柏舟沒有察覺他的心思,熱情地招呼着大家上車。

裴疏一路上都沒有言語,只是靜靜地看着柏舟向宮亦欽與晉柔介紹自己。她說得興起時。還會手舞足蹈。裴疏便在一旁偷偷護着她,擔心馬車颠簸她會摔倒。

“你都不知道,我從前每次叫裴疏出宮,他都不答應。此番你們一來,他立馬就答應了。”柏舟佯裝生氣,撅着嘴巴道。

晉柔輕輕笑着,心裏卻清楚的明白二人的感情。

裴疏看着柏舟,并不想解釋什麽。看她醋意正濃,他倒有些歡喜。

他雖然眼神看着柏舟,心裏卻想着其他的事。

他此番出宮。乃是另有目的。他本不願利用柏舟,但如今王兄步步緊逼,甚至拿柏舟的性命威脅,若是自己再不做出行動,王兄怕要丢掉他這顆棋子了。

如今他是一枚棋子,可他日。他便會是主宰局勢的弈者。

柏舟規劃的第一站便是離王城最近的王記馄饨鋪。這裏是沅州城最好吃的馄饨鋪,雖然大家都用過午飯了,但柏舟還是想先帶大家來嘗一嘗。

“這王記馄饨可謂沅州城的一絕啊,皮薄餡實,湯料鮮美,再配上一個芝麻油餅,簡直是人間美味。比王宮的山珍海味可好吃多了。”柏舟有些興奮。她也有段時間沒有吃過了,此番雖說是帶裴疏他們出了,卻也是想給自己解饞。

晉柔微微笑着,細細品嘗着這人間美味的馄饨。

“你怎麽不吃?”柏舟見裴疏遲遲不肯動筷,啃了一口油餅,嘴裏含糊不清地問道。

“我,不愛吃這個。”裴疏面露難色。

“哎呀,我給忘了,你不能吃芝麻。”柏舟忽然想起來,從前她帶了芝麻糖給裴疏,裴疏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吃芝麻。卻不忍拒絕柏舟,硬着頭皮吃了下去。結果上吐下瀉,全身起紅疹,倒把柏舟吓得直哭鼻子,從此以後她便記下來,他不能吃芝麻。

其實柏舟對裴疏很了解。裴疏喜歡看書,喜歡喝茶,不愛吃甜食,唯一喜歡的是紅豆酥餅。口味清淡,但不挑食……

她馬上将芝麻油餅拿得遠遠的。

裴疏淺淺地笑了。

柏舟吃的嘴巴邊上也沾了油,裴疏便伸手替她擦嘴。柏舟習以為常,一邊吃一邊讓他替自己擦嘴。

晉柔看着他們二人,心中無比豔羨。他看着細細品味馄饨的宮亦欽,心裏說不出來的壓抑。

晉柔是第一次見宮亦欽,可是很早之前,她便在丘國聽說了宮亦欽的大名。五歲通經論,詩詞文賦信手拈來,琴棋書畫更是精通。兒時便有神童之譽。等到弱冠後更是才華橫溢,人人贊嘆。那時的晉柔還整日困在王城裏,每日的慰藉就是拖宮人從宮外帶來的宮亦欽的畫作與詩詞。

那便成了她暗無天日的日子裏,唯一的光亮。所以此番出使,她才特意同丘君請命。因為也許她這一生,只有這一次機會可以見到宮亦欽了。

可宮亦欽卻對她埋藏在心裏的感情沒有絲毫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