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消息

藍翎從沒有想到,入城後一直苦無善策尋找父王母妃的下落,而這個消息卻會這樣得來全不費工夫。

藍翎手上端着的托盤在聽見“貢王”兩個字之後再也把持不住,聶遠征的房門虛掩着,屋內是來探病的華一封和石嶺,石嶺的聲音有些激動。

“将軍,軍師,永王兵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兄弟們實在窩火,城裏逃難來的老百姓也恨得牙癢癢的。貢王是永王的姻親,也做了不少奢侈無度、搜刮民脂民膏的傷天害理之事,現在還不殺他不足以洩民憤,而殺了他正可以激勵我軍士氣!”

藍翎的雙手在一瞬間冰冷,她側身隐在廊下陰影之中,只覺呼吸短促,喉頭幹澀,胸口如大石壓頂,那種驚慌恐懼幾乎叫她暈厥。

“石嶺說得不錯,不過,”屋內聶遠征的聲音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永王一萬大軍駐紮杯渦谷多日,卻總不見來功我寒林城,反而一而再再而三襲擊周邊毫無軍備的山村野寨,他們這樣實在有失常理,目的何在?軍師,你有何高見?”

華一封悠閑笑道:“将軍真是人閑心不閑,這麽着急找我過來,原來是想起這樁怪事,難怪雲侯急得要跳腳。”

聶遠征沒好氣道:“雲侯從來是小病當大病醫,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早無大礙該到前面軍中去了,要不是……算了,不提也罷。”

為什麽不提,華一封和石嶺心領神會,相視一眼都笑了。

聶遠征這幾日被他們調侃得也管了,就當全沒看見,“貢王是殺是留商量了也不止一次兩次了,今天不如下個決定吧。”

“将軍,石副将,”說到正事,華一封收斂笑容,正色道,“貢王不能殺。”

“為什麽?”聶遠征與石嶺同時問,窗外側耳聆聽的藍翎卻是心頭一松,差一點癱軟在地。

“只因殺了貢王,就中了永王的奸計。”

“哦?”聶遠征不無疑惑。

“将軍問我永王軍為何不攻城只生事,這件事情我也一直覺得奇怪,昨日驿站探馬報來帝都天子傳旨給永王的消息,我才終于明白個中緣由。”

“嗯,”聶遠征很認真的聽着,“你說下去。”

“我軍起義後第一戰便奪得寒林城俘虜了貢王,要殺一個階下囚本是輕而易舉之事,但将軍可曾設想貢王死後将會是如何局面。假如殺了貢王,貢國便是無主之邦,上朝天子得知消息,必定會以平叛為名集結各路諸侯征讨我軍。到了那時,我軍四面受敵事小,而貢國必将大亂,不知又有多少百姓受戰火牽連無辜喪命。這個情景當然不是我們希望看到的,我們起義攻城的目的更不是為了殺死一個貢王而已。所以,我說貢王殺不得。

“如今天下人都知永王發兵救貢,且他口口聲聲說要援助友邦、平亂護鄰,但真正派出攻打寒林城的軍隊不到一萬人,且這一萬人對攻城之事敷衍塞責,打着救人的旗號卻千方百計屠殺百姓,他們真正的目的正是要激怒我們。”

華一封說到這裏一頓,眸光愈顯深沉,“永王以救人為名,其實是想借刀殺人!”

“借刀殺人?”石嶺如墜迷霧。

“不錯,是一招借刀殺人的好計!”聶遠征已然想通,“是借我們的刀來殺貢王。貢王被‘叛軍’所害,永王就會立刻率領幾倍與現在的人馬攻打寒林城,還會上表天子表明自己擒賊平亂的功勞,到了那時,貢國屬地便能名正言順收歸他的囊中。”

“原來如此。”石嶺這才明白,“但是,”他依舊緊縮濃眉,“即便我們不殺貢王,難道永王就不會率領大軍前來攻城麽?”

“暫時不會。”華一封道,折扇打開閑閑搖了一搖,“貢王不死,他即便奪了寒林城也一樣要完璧歸趙,這等賠本買賣他是不會做的。”

聶遠征點頭。“依軍師之計,貢王是我們能夠立足寒林城的籌碼。但是既不能殺他,更不能放他,如今我們雖然占領國都,卻無法給百姓一個安定居所,永王或其他諸侯一日不對貢國死心,上朝天子一日不肯承認起義軍并非叛黨而是正義之師,百姓就一日沒有好日子可過。”

“将軍別着急嘛。”華一封成竹在胸,笑道,“我們雖然不能殺貢王,卻可以教他做一個好國主。”

“教?”石嶺奇道,“怎麽教?”

“說教可能還不夠确切,應該是逼,逼他從今往後不再荒淫奢侈,而能做到勤政愛民。”

“軍師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既然天子與各諸侯國只肯承認貢王的統治,那麽我們就還貢國給他,不過,從此之後他要受我們的監視,他的任何政綱與言行都必須符合我們制定的要求。簡而言之,他仍然是貢國的國主,而貢國則是百姓的貢國。”

“我懂了。”聶遠征細細想了一陣,展眉笑道。

“我也懂了。”石嶺翹起大拇指,“軍師真不愧是帝都十二名士之一,這辦法着實高明的很!”

華一封用扇柄敲敲他的指頭,“這馬屁等計成之後再拍不遲。如今兵臨城下,我們的人馬有死無援,倘若永王不惜代價來犯,我們以兩萬疲兵對十萬精銳,能不能保住寒林城還是個問題。”

聶遠征朗朗一笑:“以少勝多的戰例史不絕書,軍師何須多慮?”

華一封看他一眼,心中隐憂琢磨多日仍無良策,但就看這男子談笑淡定的豪氣便已覺胸中一寬,了無所懼。

“所以,”他繼續說自己的謀劃,“我們不但不能殺了貢王,還應保障他的安全,并且要想辦法要讓他盡快就範,聽從我們的安排。”

“這個只怕難,”石嶺皺眉,“倘若貢王寧死不肯放權呢?”

華一封呵呵一笑:“這就要看我們用什麽方法,下了多少功夫。”

聶遠征一擺手:“我看也不難,我就不信一個貪圖享樂之輩有誓死保全體面的氣節。”

“說得有理。”華一封擊節稱賞,“将軍,”他語氣一轉,閑話家常似,“我聽說貢王妃有頭痛的舊疾,多年不愈,我想讓雲侯為她診治一番,你看如何?”

聶遠征道:“動以情曉以理,這本是題中應有之意,自然要讓雲侯跑一趟小湖軒。”

小湖軒。

藍翎心頭刻下這三個字。

“咦,說曹操曹操到,雲侯,你來得正好,将軍正有任務派遣。”

李雲侯卻比華一封更奇怪,看着廊下的女子問道:“藍姑娘,你端着藥倒不進屋裏去?”

“我……”藍翎扶着牆穩住身體,走到門前強顏笑道,“我見将軍與軍師商議正事,不想進去打擾。”

“院裏風大,小心吹病了。”李雲侯是醫者仁心,三句話不忘一個病字。

聶遠征聽聲幾步跨出屋來,伸手接過托盤,無意碰到她冰冷的手指,目光凝在她毫無血色的面容之上,兩道濃眉攢簇成虬。

“下次直接進來就是了。”他情不自禁捏起她的袖管,想不起這樣小心翼翼的動作又會招來一番嘲笑,只柔聲問:“怎麽穿得這樣單薄?”

“我……”她不知如何回答那目中的擔憂與關切,低垂螓首,語聲低弱,“我不舒服,想回去休息一下。”說完再不能支撐,腳步匆匆離開衆人。

“想是照顧病人太累了的緣故,”李雲侯絕不放過打趣老友的機會,“遠征,你這次人情債可欠大了!”

“不會是累病了吧?”聶遠征卻無心緒與他說笑,一臉憂色,“雲侯你快去看看她。”

“不用。”卻是華一封答道,“我也略懂岐黃,藍姑娘臉色雖白,氣色卻好,不像抱恙之人,應該休息一陣就沒事了。”

聶遠征還不放心,去看李雲侯,李雲侯一臉嘲弄之意,還是說道:“軍師說得不錯,你放心吧。”

“那就好。”聶遠征端起盤中藥碗一飲而盡,藥漿苦澀,順喉管而下卻有一股暖意入腸,千回百轉,不盡纏綿。

華一封緩緩合起折扇,藍翎匆忙離去的背影早消息走廊盡頭,他的目光卻久久留在虛空中不知何處,眸中波光微瀾,心中亦是思緒輾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