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跟着昔懷向囚室深處走去,這裏既陰寒又潮濕,沒有半分生氣。囚室主要是用來關押清陽門緝拿的禍亂人間之妖的,有時也會用來囚禁犯下重罪的門內弟子。
昔懷在一間牢房前停住了腳步,只見蘭若正呆坐在牢房中,低垂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昔懷用眼神示意守牢房的弟子打開門。
“師姐,這沒有師傅的命令……”弟子顯得有些為難。
“這是蘭若的朋友來見見他的,這可能都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了。你是我們的師弟,連這點同門之情都不顧了嗎?”昔懷緩緩地說道。
弟子一思量,還是打開了牢房的門。
清河立馬沖了進去,在蘭若面前蹲下了身子,平視着他,柔聲喊道:“蘭若?”
蘭若并無半點反應,像是身處于另一個世界裏。
“混蛋!”清河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着他,舉起了右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洛清河!”昔懷驚訝地瞪大了雙眼,怒道:“你在做什麽!”
清河并不理會,看着蘭若,咬牙切齒地說道:“你現在的這幅光景對得起誰啊?是對得起為你殚心竭慮的師姐,是對得起服毒自盡的顧白,還是對得起……”對得起為你寝食難安的我啊,不過後面半句話,清河沒有說出口。
蘭若聽到“顧白”的名字,睫毛微動。
“他死是為了你能活着,你明不明白!他不要成為別人威脅于你的軟肋,他要成為保護你的盔甲,他要蘭若再無弱點、肆意放縱地活着,替他看遍他來不及看的大千世界。”清河緊緊地盯着蘭若,緩緩地說道。
蘭若聞言,淚又控住不住地往下流。
“你要活着,一定要活着,那樣他才沒有白死。”清河揪住蘭若的衣袖,一字一句地說道。
“為什麽一定要用他的名字來勸你才能有效呢……”清河只覺得心有些痛,他默默地為蘭若擦幹了淚。
蘭若面無表情的臉上終于出現了情緒的波動,他失控地抱住了清河,撕心裂肺地哭着:“清河……”
清河為他的舉動一驚,随時平靜下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小聲呢喃道:“痛快地哭出來吧,哭出來就沒事了……”
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清河的娘親因身染惡疾,回天乏術而死去時,他也哭得這般撕心裂肺,可就算再怎麽哭,再怎麽難過,走了的人都不會再回來了。所以他小小年紀便離開了家,外出學醫,希望用醫術留住那些轉瞬而逝的生命,就算只是少了一份死別也好……
有了求生的念頭後,蘭若硬是挺過了那誅心劍刑,受刑後虛弱的他被兩個弟子架着,馬上便要被送入無盡井了。
“蘭若,你在裏面好好地活着。十年後的這日,我會來接你的。”清河誠摯地說道,眼神是不移的堅定,“到時候帶你喝酒,帶你尋歡,帶你去看洛城滿城盛放的蘭花。”
“好,我們約定了,小孩。”蘭若慢慢地舉起了手,握拳與清河的拳頭一碰,輕輕地一笑。
清河注視着那個背影漸漸遠去,十年後,他仍會是孤身一人地來接蘭若,蘭若也許會問他為什麽不娶妻不生子,而他會告訴蘭若,有個傻子在等一個不會回來的人,而他在等這個傻子回頭瞧瞧身後的他。
昏暗的燭光照映着燈下風情萬種的美人,幽蘭梳着頭發,低聲說道:“蓉屏,明日便是計劃開始的日子了。我去求了七王爺,等我魚目混珠取代李知府送給方玦央的舞女後,你便可以離開了。”
“不要!小姐,我生死都要追随着小姐……”蓉屏跪倒在幽蘭身邊,目光戚戚地哀求着。
“蓉屏,我是身不由己,整個蘇府的仇我一定要報,可你不是。去尋一處地方,安穩地度過餘生吧。”幽蘭扶起了蓉屏,囑咐道。
“小姐……你不要趕蓉屏走,蓉屏只想陪着小姐……”蓉屏的聲音中已是帶着濃濃的哭腔了。
“我意已決。蓉屏,現在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幽蘭的語氣變得強硬起來。
“是……”
天色微涼,在一個山谷處,一群黑衣人埋伏着等待着獵物的到來。一輛馬車緩緩駛來,絲毫沒有察覺到将至的危險。
領頭的一個黑衣人一揮手,暗箭瞬間齊發,刺中了那個馬夫的身體,他霎時便失去了性命,馬兒受驚地亂跑,黑衣人們持劍從山頭跑下,攔住了馬車。黑衣人掀開馬車的簾子,只見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和一個侍女在馬車內瑟瑟發抖,驚恐地望着他們,嘴裏不住地念着:“你們想、想幹什麽……不、不要殺我……”黑衣人拉出兩人,劍出鞘的功夫便了結了她們的性命。
一個新的馬車夫駕着馬車,朝着安陽奔赴而去,似乎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坐在馬車裏的幽蘭與七王爺另派來的一個扮作婢女的殺手花影對視了一眼,默默無言。
蓉屏站在高處,目送着那輛馬車漸行漸遠。“小姐,接下去的路,蓉屏不能再陪你了。”直至視線中徹底沒了那輛馬車的影子,她才轉身離開,她朝着懸崖慢慢走去,臨于崖前,崖風将她的衣袖吹得上下起伏。她是蘇家家生的奴才,自小在蘇府長大,老爺、夫人、少爺、小姐,每一個主子都待她很好,她做不到帶着那樣的記憶獨自茍活在世上。
“你這小丫頭脾氣倒挺烈。”少爺蘇華的聲音忙不疊地闖入她的腦海之中。蓉屏淡淡一笑,張開了雙臂,慢慢地倒下……
這年的九月初三,方将軍的府邸像往年一樣舉行了一場從早到晚的宴席,方玦央坐在席上看舞從清晨看到日暮……
他一仰頭将一杯酒一飲而盡,這些庸脂俗粉都不得她的半分風韻。
“将軍,接下來這位是李知府特意從長州送過來的家養的舞女,據說可是一舞傾城啊。”一個侍從看方玦央興致缺缺,忙介紹道。
呵,一舞傾城,在他心裏只有一個人能配得上這四個字。
幽蘭半蒙着面紗,輕挪蓮步,緩緩上殿。當她的眼睛對上方玦央的眼睛的那一刻,方玦央只覺得心跳漏了一拍,在心裏不可置信地疑惑道:“嫣兒?”
幽蘭身着大紅色的舞衣,長長的水袖舞得翩若游龍,舞姿流暢而又有力。每一個旋身,每一個回眸都帶着攝人心魄的媚。她足尖點地,使了一個前空翻,穩穩地落地,身輕如燕。她跳着舞,慢慢地走近了方玦央,他身側的兩個侍衛半抽出劍,眼神狠狠地注視着這個女子,意思是要她退後。方玦央一揮手,示意他們收起劍。
幽蘭用翩飛的水袖輕輕地拂過了方玦央的臉,本欲回旋轉身,卻似是突然不小心被絆倒了,正好倒在了方玦央的懷裏,四目相對。
“将軍,你說奴家跳得好嗎?”幽蘭用嬌媚酥人的語調柔聲問道。
九月初三是千嫣學了舞後,第一次跳給他看的日子,當時面容尚且稚嫩但初現姿色的千嫣在桃花樹下翩翩起舞的模樣,恍若落入凡塵的仙子。那是照亮方玦央晦暗的生命的一束光。因機緣巧合他當時隐姓埋名在蘇府裏做蘇府大少爺蘇華的侍童,而地位高貴的小姐卻願意為他去學舞,願意為他抛下世俗的桎梏去愛他……
在這個舞姬的身上,方玦央看到了千嫣的影子,他伸手欲揭開那道面紗。
“将軍且慢。”幽蘭出聲制止道,慢慢地用手搭上了頭上精美的發簪,撒嬌道:“将軍看奴家的這只簪子好看嗎?将軍得賞奴家幾只更好看的簪子,奴家才許将軍揭開這面紗啦……”
随着最後一個字說出口,幽蘭的眼裏殺意四起,抽出那發簪,狠狠地紮入了方玦央的心口,卻避開了致命之處。
旁邊的侍衛一見此景,連忙飛身,将幽蘭踢倒在地。一時間,宴會上混亂不堪,尖叫聲,呼叫聲此起彼伏。
面紗拂落,幽蘭倒在地上,捂着心口,吐出了一口鮮血,“尹弗钰,哈哈哈哈,我恨不能親手了結了你。”
方玦央有些神志渙散,最後映入眼簾的一幕是笑得凄涼而決絕的千嫣,“嫣兒……你們勿……”話未說完,便昏死了過去。
一個侍從忙去處理方玦央的傷勢了,另一個留下來處理這個膽大包天的刺客。
剎那間,許多持着長矛的士兵湧入了內室,将幽蘭團團圍住。幽蘭決絕地看着他們,沒有一點對于死亡的恐懼,咬下了藏在牙齒內側的毒囊。
“娘親,爹爹,哥哥。嫣兒有苦衷,如今不能殺了他為你們報仇了。這一個心口上的傷便當是懲罰吧。”幽蘭閉着雙眼,在心裏暗暗想到。
“不好!她要服毒!”由皇上派來的侍衛深知這一套,飛身跳入了包圍圈,死死地扼住了幽蘭的下颚,揚起拳頭,狠狠地說道,“吐出來!”
幽蘭不為所動地一笑,迎上他的目光裏沒有分毫恐懼。
侍衛揮拳落下。
當方玦央醒過來時,天已大亮了。他忙起身,卻不小心牽扯到了傷口,吃痛地向侍衛焦急地問道:“昨夜那個舞姬呢?”
侍衛聞言單膝跪地,雙手抱拳,禀告道:“屬下無用,讓那個刺客服毒自盡了。昨夜将軍遇刺一事,屬下已禀明了皇上,皇上說邊境局勢緊張,将軍遇刺一事不能聲張,所以刺客的屍體已連夜處理掉了,昨夜目睹此事的外人也全部解決了。”
“處理掉了?”方玦央聽完,咳出了幾口血來,心裏又痛又怒,但侍衛也是就事論事處理地井井有條,想出口責罵都不知該如何開口。
“将軍要保重身體啊。還有這個是替将軍換衣服時發現的,許是那個刺客留下的。将軍放心,屬下沒有打開看過,也沒有告知皇上。”侍衛呈上了一個紙條。
他是皇上派來的人,一半的職責是保護方玦央的安危,另一半的職責……是監視方玦央。但将軍明知他的底細還待他甚好,在他的母親病危時,還尋了名醫來替她醫治。他不能違背皇上,但他也會為将軍留有餘地。
方玦央慢慢地打開了字條,千嫣清秀的小楷字跡映入了眼簾:後院失火,邊關易亂,小心行事。世世與君絕。
方玦央無力地垂下了手,字條緩緩地飄落在地上,如同塵世間身不由己的萬千生命。
幽蘭對方玦央恨之入骨,但她深知方玦央一死會給紀淵國的百姓帶來什麽可怕的後果,如今的方玦央不只是她的仇人,更是保護整個紀淵的守護者,她不能如此自私地将私仇淩駕于生靈塗炭之上。
她之所以順從地出行了這次刺殺行動不僅是因為等她回過神來,明白七王爺的野心時已無退路,更是因為她想給方玦央提個醒,小心那一支支瞄準他的暗箭,在完成他的使命之前,他得活着,安好地活着……
所有愛與欲,罪與罰,都不過俗世呀。
又到了蘭花盛放的時節,幽蘭谷滿谷的蘭花在風中微微搖曳着,花依舊,而賞花的人如今又命歸何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