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那場不合時宜的大雨過後,天氣再度幹燥起來。他們又随着鹿群走了五六天,卓池硯終于放出話來:“鹿我是拍夠了,找點別的吧。”

他們在河流邊蹲了三天,卓池硯每天天剛亮便起來架好三腳架守株待兔,等待橫渡河流的生物。他運道比“待兔”的人好,每天都能抓到不少精彩鏡頭。無知無覺的生物在鏡頭下更是顧盼自若、搖曳生姿。

依米挺閑,每天除了圍着卓池硯打轉、搗亂之外,就是教布魯斯和納達辨認動植物。她谙熟動植物習性與用處,令納達敬佩不已。

蹲在河流邊的第三天,卓池硯教了他們一首詩,用中文教的。“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三人讀出來都是外國人念中文典型的怪腔怪調,卓池硯一人在邊上哈哈大笑,笑完了解釋說:“這是我們那兒的情詩,調調像是小姑娘寫給心上人的,其實是老頭子寫給小姑娘的。”

“老頭子寫給小姑娘,啧啧。”納達意味深長地搖頭。

他們河邊滞留三天後又動身,去了趟補給站,補給站信號好,卓池硯與父母開了次視頻,卓夫人捂着嘴咯咯笑說:“這個黑小夥誰啊?我都不認識了。”這一路來,卓池硯與布魯斯都被曬黑不少,納達反正是一張黝黑的臉看不出什麽變化,依米卻一直白嫩嫩的惹人嫉妒。卓池硯這樣安慰自己:“她是妖精,我跟妖精計較什麽?”

在補給站又聽了則駭人聽聞的消息,說志願隊與一大隊陌生人馬狹路相逢(“這麽大一塊草原能狹路相逢也是蠻不容易的。”納達插嘴說。),志願隊本無惡意,只上前欲與之結交,不想對方當機立斷開槍掃射起來。志願隊這邊前幾天才吃過虧,這次也警覺多了,紛紛閃避,有膽識的還掏出自己配備的□□戰鬥起來。

“最近他們也太猖狂了,莫非出了什麽事?”納達皺起眉頭。

“最近很反常嗎?”卓池硯問。

“嗯。”布魯斯接口說,“我到此地這麽多年以來,從沒聽過這麽大規模、明目張膽的火拼。要是驚動了政府,政府再派人去國際上求援,他們就該人人自危了。”

“所以,要麽是他們早已想好對策,要麽就是值得冒這個險。”納達揣測道,“憑他們的力量,從來都只能鑽鑽空子,無論如何也不能跟政府抗衡,就只剩下後者了——大概是有什麽東西值得他們冒這樣大的風險去尋求。”

卓池硯茫然道:“能有什麽?”

納達與布魯斯對視一眼,布魯斯嘆着氣開口說:“很難想像。”

“神的寶藏吧?”冷不防依米插嘴道,“神境裏的金銀珠寶,入了神境就能享一世榮華。”

納達瞠目結舌:“那是喀澤爾神的陷阱……”

“既然是陷阱,肯定有人陷下去咯。”

“你不要騙我,我是講科學的人。”納達憤憤說。

卓池硯穿他幫:“你昨晚不都還信誓旦旦跟我說着嗎?今天就開始講科學了?”

“陷阱嗎?”布魯斯淡淡扯了扯嘴角。

這片草原上有如此一觸即發的火藥味,令卓池硯不免心慌。他私下裏問納達:“我們還剩下多少行程?”納達知他心意,便說:“路上不滞留的話,只剩七日行程了。七天後我會把你送到城裏去,城裏有直達中國北京的飛機路線。”卓池硯噓了一口氣,納達含笑捶了他一拳,“以後還要聯系啊!”卓池硯拍着胸脯保證:“當然,也歡迎你去中國玩,到時候我給你當導游不收錢。”

他又轉而去問依米:“我們只剩下七天行程了,你找得到家嗎?”依米微笑看着他:“找到了也好,找不到也罷,我肯定會留在草原上的,你不用擔心我。”卓池硯摸摸她頭頂的發旋,輕聲問:“有什麽我能幫你的嗎?”依米說:“池硯,你不用幫我了,你已經幫得夠多了。你這麽好心,肯定會有好運氣。”卓池硯失笑道:“這又不是數學,還正比例增長嗎?”

好人有好報這種道理,聽得多,見得少。

在倒數第三天的傍晚,他們又遭遇了大象。

這場延綿數千裏的大遷徙已接近尾聲,動物們又該循着來時路回到故土去。在遷徙途中,惡劣的氣候與捕食者的獵殺都能鑄成慘烈的死亡,但不是這樣。

不是面部被鮮血淋漓地割下一半,偷獵者揣着長而白的象牙逃之夭夭。

禿鹫在天空盤旋,細小的蚊蟲在血淋淋的傷口處嗡嗡飛舞。死亡的氣息沿着血流盤踞在這片土地上。

依米捂着心口半跪下去,哭着說:“我好難受。”

腐食者們漸漸圍攏過來,警惕地凝視着他們這群突兀的外來客。納達恐有變故,将依米拉起來說:“我們快撤。”

依米茫然地擡起頭來,“我聽到了歌聲。”

此時只有風聲呼嘯而過。

“我們先撤,有什麽話等會兒再說。”納達焦急地扯着她想要離開這塊是非之地。

布魯斯卻蹲下身子平視她的眼眸,“你聽到了什麽歌聲?”

“我聽到了故土的歌聲。”

此刻又有長鳴響徹天地間,原本被屍體吸引而來的腐食者們驚懼地相互對望,畏葸不前。大地開始晃動,有什麽龐然大物以震天撼地的姿态從遠處來。

是象群。踩着整齊沉重的步伐,從太陽收束光芒的地平線裹挾着煙塵而來。

二三十頭大象繞着死者圍城一個圈,大地上的腐食者已被這陣勢所駭,遠遠地避開,只有天上的禿鹫眼裏閃爍着貪婪的光,猶不死心地盯着死屍。

領頭的老母象豎起鼻子,發出長長的轟鳴。餘者悉數從之,這片土地上頃刻間響徹了象群的悲鳴。盤旋的禿鹫也被驚飛。

象群悲鳴後,全部伏下身子靜默不發一語。

卓池硯四人已開着車遠遠離開。

“這是葬禮嗎?大象據說會為同伴舉行葬禮,是嗎?”布魯斯倉皇中問。

“也許……”納達猶豫不決地回答,“我從沒聽人說過葬禮,只說大象能感知自己的死亡,在死亡前便會離開象群孤身前往墓地。從來沒有人去到大象的墓地,也從沒有見過安然死去的大象。”

“那不是墓地,是故鄉。”依米說。她脫掉鞋子,拍着車窗說,“停車,我要回家!”

“現在?”卓池硯又驚又惑。

“現在。”依米不等納達将車停穩,就拉開車門跳了下去。布魯斯情急之下去拉她的手,卻只牽到一縷裙裾。依米把裙子扯回來,納達車也停穩當了。

卓池硯憂郁說:“連個歡送會都沒有,怎麽好意思。”

“道別的話已經說過很多了。”依米沖卓池硯、納達點點頭,猶猶豫豫地把手伸給布魯斯,“再見。”這是對他一個人的道別。

布魯斯握着她的手,說不出一句話來。

依米傾身吻了吻他的眉角。“再見了。”她又說。說完将手抽了回來,提起裙子往太陽下山處跑。像是電影落幕的時候,卓池硯覺得在視野中印上“THE EHD”就完美了。然幕落得再如何完美,也掩蓋不住這個倉促的、毫無節奏感的結局。

“喂!真的不留下來開個歡送會嗎?”卓池硯大喊。

依米只揮了揮手不作回答。

“真是個狡猾的小妞……”

納達又開動車行進了一會兒,卓池硯還沉浸在夕陽餘晖裏,“從樹上掉下來的小姑娘,轉而又回草原上去了。我不是在做夢吧?這裏像是有地方讓她住?會不會有什麽尚未被發現的古老部落?就古老部落的出身而言,這小姑娘未免太新潮了點。”

布魯斯在看窗外。夕陽逐漸隐退,燦金的、紫羅蘭的、玫瑰的光線全部暗淡了,像是意大利綢緞經年雕月割而昏黃晦澀的織金繡線,明暗的荒誕如黑白膠片裏的灼色牡丹。因逐漸逼近雨帶,幹枯的大地冒出柔嫩的新草,如細細的泉眼濺出的泡沫,而世界在他眼裏幾何狀地扭曲着,他看到了世界,看不懂世界。

“勞駕,停車。”布魯斯輕聲說。

卓池硯扭過頭看他,問:“下定了決心?”

“我總要看着她回到家,才安心。”布魯斯想了想,修正道:“才死心。”

納達把車停下,黑黝黝的面孔上笑出了潔白的一排牙齒,“去吧。”

布魯斯下車,與卓池硯、納達握手道別,“不用擔心我,我要回去時,自然有人找得到我。”納達笑說:“我才不擔心,維斯坦先生這點能耐總歸有的。”他一步一步往回走,步履不像依米那樣輕快,倒像是方才見過的大象,山岳般的步伐,一步一步毫不遲疑。

“年輕真是好啊。”納達故作老成。

卓池硯置之一笑,這段本該只有兩個人的旅程總算只有兩個人了。最初他本規劃聘請當地一位領路人,走馬觀花般拍一圈便回去交差,不想經歷了這麽多的人和事,比他往日所有人生的疊加更精彩。

這算是段傳奇吧?卓池硯想。尋常人能遇上一次傳奇就該感謝上天的恩賜了。

依米追到象群的時候,群星已經嵌在天幕像漆黑天鵝絨裙上的南海白珍珠。

領頭的老母象沉默地等候着她。

依米跪坐在老母象粗壯的腿邊,摟住她的長鼻子說:“好久不見,我回來了。”

老母象用長鼻子把她高高舉起來,頃刻間象群爆發出浪潮般的歡呼。“我差點不想回來了,但我終究還是回來了。”依米撫摸着老母象圓厚的耳朵,“我遇到了一些很好的人,還遇到了一個很喜歡的人。我不知道該不該喜歡他。”

象群終究是不能回答的,只能報以溫柔濕潤的眼神與輕柔的愛撫。而夜色漸漸深沉,歡喜過後,象群在星光下陷入了沉睡。

依米倚靠着老母象等待。

星光最亮的時候,老母象醒了過來。群星下的草原像個銀裝素裹的童話世界,空氣清新潔淨如剛鑽出石縫的泉水。

“我們就走嗎?”依米柔聲問。

老母象通人意般點了點頭,直起身子,向地面投射巨大的陰影。

依米走在陰影裏。

一人一象在星光璀璨的天幕下開始跋涉,曠野的風卷起被新鮮雨水浸潤、初生的鮮紅色指甲花。

“阿蒂,我們最近也太閑了吧?我這個人閑不得,一閑下來就心裏發慌,不如趁着黑夜的掩蓋去幹一票?”弗拉基米爾倒在睡袋裏嬉皮笑臉地說。

阿蒂克斯閉着眼睛翻了個身。

弗拉基米爾仍舊喋喋不休,“上次那個中國攝影師沒死,知道嗎?雖然我也沒想着要他死,但現在想想,臉都讓他看去了,恐怕不妙吧?”

阿蒂克斯往睡袋裏縮了縮。

“要不我去把那個攝影師幹掉?不過那攝影師人挺好的,也沒報警,我有點舍不得。啊啊啊啊啊好煩,阿蒂你看怎麽辦?”

阿蒂克斯伸出手捶了他一榔頭,“別鬧事。”他吩咐。

“也對,”弗拉基米爾托着臉露出懷春少女般的笑容,“畢竟馬上就要收獲一片黃金鑄成的土地了,不用去計較。喂,你說,哥倫布當初發現美洲恐怕都不會比我們這次發更大的財,是不是?”

“哥倫布沒發財,”阿蒂克斯悶在睡袋裏機械般回複,“發財的是達伽馬。”

“那我們一定能比達伽馬發更大的財。”弗拉基米爾握拳。“我最喜歡錢了。”

阿蒂克斯又賞了他一榔頭。“睡覺!”

布魯斯沒有急于找依米。

他終究會找到她。

卓池硯與納達露營一晚,第二□□陽初升的時候又開始旅程。

“他們這麽一走,感覺還蠻寂寞的。”卓池硯吃早飯的時候端着盆感慨。

“工作起來就不寂寞了。”

“工作也快要結束了……總覺得有點兒說不出的感傷,相處這麽久的人就要分別了,總的來說還算相處愉快,對吧?你怎麽看?”

“你情感太豐富了。”納達毫不留情。

“……”

誠如納達所言,工作起來就沒閑心去寂寞傷感了。頂着烈日驕陽,卓池硯所有的情緒小細菌都被殺死在高溫裏。新的一天,相機裏又有了嶄新的收獲,他攝到了某種不知名的小動物,問納達,納達說:“我只知道用我們家鄉話怎麽說,英語說不上來。”他用家鄉土話卷着舌頭說了個詞,卓池硯模仿得不亦樂乎。

正午,他們撞上了一隊人馬,一行數十人都是風塵仆仆、滿臉疲憊。見到卓池硯兩人,當即就亮出槍來,明目張膽地質問:“你們是誰?”

卓池硯苦笑着作舉手投降狀,“我是攝影師,被批準進入的。”

對面卻不見松懈,仍把黑洞洞的槍口朝向他們。直到對方隊伍中有一人跳下車來呼喚道:“納達老兄!”如此才使整個隊伍安下心來。

“這位是來自中國的攝影師卓。”納達向對面一行人介紹,對面雇傭的那位領路人與納達是同鄉,同鄉又是同行,自然熟識,此刻毫不戒備地說:“這幾位是志願者,自願保護動物,抵抗偷獵者。”又向卓池硯解釋道:“先生您也別怪他們警戒,前些天不是出了事嗎?聽說是另一隊志願者與偷獵者火拼了一場,還傷了人?警惕點也是為了自身安全。不過納達我認識,納達的主顧一定是好人,那些陰險勾當的生意他是不會接的。”

“最近也是多事之秋啊……”卓池硯這樣與志願者們搭話。

領頭的那位報以一個苦澀的笑,“也不知道什麽原因,那些偷獵的最近像吃了興奮劑似的,活躍得不得了。這種事,鬧大了對他們自己也沒什麽好處吧?”

“誰知道呢。”卓池硯若有所思。

“起來。”阿蒂克斯精準地踢中了弗拉基米爾的屁股。

弗拉基米爾打了個滾兒,哀哀叫喚幾聲,從睡袋裏鑽出來,抱怨:“我困……”

阿蒂克斯瞟一眼手表,又伸腿去踢,一面淡淡道:“十二點過五分。”

弗拉基米爾又機靈地打了個滾兒,躲過阿蒂克斯這一腳,哼哼道:“我起來,我起來就是了。”他洗漱完畢後草草吃了頓飯,營地裏衆人全部整裝待發。

“消息已傳來。”阿蒂克斯簡略地解釋。

正午的熾熱陽光下,弗拉基米爾的眼睛閃過一道獰厲的紅色。營地裏有位膀大腰圓的大漢在擦拭□□,大漢的臉上有一道撕扯性傷痕從眉角一直劃破嘴唇,他擦完槍露出一個仿佛來自地獄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