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池上待了兩年,金猊也來了。我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幼崽。
尖尖的小耳朵,圓溜溜的大眼睛,黃燦燦的絨毛,粉嘟嘟的肉爪墊兒。
我很洩氣,我覺得龍撿了這麽個寶貝,一定不會再像之前那麽關照我了。
龍一手抱着小猞猁,一手揉我頭頂,溫笑道:“小桃,這是你妹妹小泥巴,她也是個女孩子,你們今後要好好相處。”
我讨好地堆上滿臉笑,伸出前蹄兒。
金猊冷淡地用爪子碰了一下我的豬蹄,轉頭緊緊撲進龍的懷裏。
我的心也緊緊揪了一下。
龍寵溺地說:“她跟你一樣,母親被人類獵殺了,心裏還在難受。”
我的心裏也突然難受,更多的卻是因為龍看她的樣子。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或許兄弟們因為金猊可愛善才而偏愛她,但是龍不會。活到了他這個歲數,所有的表情與反應,只是為了讓我們易于理解所做的表演,完美無缺,毫無私心。與此對應,他的孤獨銅牆鐵壁,沒有盡頭。
再過了一些時日,被所有人寵愛的小猞猁對于天池上的生活已經游刃有餘,偶爾也會甜甜笑着來找我說話。
“入水術你會不會了呀,教我好不好?”
我本是滿心喜悅等着接話,聽她這麽問,只得羞赧低頭:“我,我還不會。”
趴蝮趴在我背上,涼涼道:“這種事就別難為這個學渣了。”
“學渣?好新鮮,”金猊可愛地歪頭,“六哥哥,你能不能和我玩一會兒呀?他們說你知道好多厲害的事情呢!”
趴蝮翻了個身,沒說話。
我覺得有點尴尬,替他打圓場:“天熱,他可能睡着了。”
金猊的笑容僵了一下,轉而跟我聊道:“姐姐,你知道爹爹的生日是哪天嗎?還有,他最喜歡什麽呀?”
我絞盡腦汁:“喜歡……他喜歡,撿小孩?生日,我們好像都不過生日的。”
“你在嘲笑我嗎?”金猊的臉色一下陰沉下來。
我吓了一跳。
那是金猊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沒有藏好自己的情緒。
也是我們第一次,和最後一次,不歡而散。
從那以後,我們看見的,只有快樂的金猊。
也是很久以後,我才想明白,我們這些失去了血親庇佑、一度瀕死的小獸,一旦抓住了救命稻草,便恨不能向那人索取全部的溫暖、全部的愛,受的苦越多,這份獨占欲就越重,而得到的鼓勵越多,這份重量便能催化到不可承受的程度。
那時候,我手足無措看着金猊離開,耳邊是趴蝮低語:“我見過她使入水術,她的入水術漂亮極了。”
後來,金猊到底給龍張羅了一場生日宴。
裝飾用的是天池各處搜羅來的小花小草,食物是金猊自己打的餅。
那時椒圖還沒來,兄弟們都誇她:“還是女孩子心細,我們都沒想過這件事。”“這餅雖然看着簡陋,可到底是自己做的,心意太好了。”“味道也是極好。”
金猊衆星捧月坐在他們中間,像極了我日後在凡間見到的公主。
她挂着上天池以來最天真的笑容,等待龍從凡間回來,像哥哥們那樣誇獎她。
這件事唯一的失誤就是,它是一個驚喜。
龍回來了,在我們永不疲倦的驚嘆聲中由巨龍化作人形,向我們走過來。
他停在我跟前,彎下腰,從懷裏掏出一棵青草,眉眼彎彎:“這次恰好遇上,小桃,你一直想要的祝餘草。”
我應該高興的,應該欣喜若狂,應該撲進龍的懷裏向他撒嬌。
可是我不敢。
我的額頭甚至滲出了冷汗。
不對。時機不對。
我能感到兩道目光仿佛利刃刺在我的背上。
我發着抖接過祝餘草,嗫嚅道:“謝謝,龍,金猊給你做了生日餅。”
我松了口氣。由我将這件事說出口,來轉移事件的重心,多少能做一些贖罪。
氣氛果然緩和不少。
龍直起身,微微皺眉:“生日?”
生日這種事,對他來說,果然還是太細瑣了。
金猊蹦蹦跳跳上前來,挽住龍的胳膊:“今天是凡間的龍王日,我自作主張,也給爹爹在今天慶祝,你不會不開心吧?”她看也沒看我一眼。
兄弟們跟着他倆往裏走,狴犴經過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
所有人裏,除了不在狀況的龍和漠不關心的趴蝮,他是最冷靜的一個。
“不會,”龍說,“我很開心。”
後來,大家都在吃餅,龍也如願誇獎了金猊用心。
我倚在櫃上吃餅子,有些心不在焉。
背後忽然一空。
櫃子搖晃着,龍最喜歡的圓肚兒陶罐掉下來,摔碎了。
大家都朝我這邊看過來。
我知道龍不會生氣。
可是我感到害怕。
後來,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我才能說出這害怕源自何處。它源自龍說的,我們九個兄弟姐妹,都是頂好的孩子,是彼此最親的人,我們要彼此信賴互助。而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并沒有摔碎那個陶罐。
“桃姐姐,你怎麽這麽不小心!”金猊喊道,接着,她眼珠一轉,跑過來,“我看看,你沒有哪裏傷到吧?”
宴會結束後,趴蝮撿起一塊碎陶片,在掌心反複摩挲。
只有我們二人,他說:“馭風術。”
我們兩百來歲的時候,龍帶着我、趴蝮、金猊一道去凡間“認親”。
鐘山城,龍指着一個要飯的跛子對我說:“那人前世是你的母親。”
我點點頭,用手串跟人換了碗米粥,端給老叫花。
他擡眼看我,連聲道謝。
龍揉了揉我的額頭。
單狐城,龍指着一個圍樹跑的小男孩,對趴蝮說:“那人前世是你的母親。”
趴蝮枕着手說:“無所謂。”
龍嘆了口氣。
茍林城,龍指着一個喂奶的婦人,對金猊說:“那人前世是你的母親。”
金猊冷笑:“她不是。我的母親是一頭猞猁,我的父親是龍。”
龍搖了搖頭。
當晚,我們在山路上撞見一樁奇事。
一個強盜殺了一個路人,随即被山上落石砸中致死。
我說:“從未見因果報應這麽及時的?”
龍說:“不是因果報應,是他自己殺了自己。”
那時,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金猊不屑于懂,而趴蝮,只能聽懂而已。
夏天就要結束了,夜裏的風稍微涼了。
桶桶冰水劈頭澆下,推着地上褐黃的糞水朝排水溝裏走。
說實話,金猊這回真的棋差一招。
我們這種基本沒毛的,沒它們毛多的那麽怕冷。
清水把身上糞渣沖淨,把眼中酸澀刷開,反倒好受不少。
等到地上水流清得能映出影子,金猊才踮着腳尖,踩到我跟前。
我跪在地上,擡頭看她。
她的金發在夜風裏搖曳,神色莊嚴而美麗。
我曾匍匐在她的腳邊愛她,而今終于釋懷。
一頂木籠重重落下,水花濺濕了她的裙角。
我苦笑:“你已經封印了我的術法,還……”
“是做給他們看的。”她蹲下來,仿佛又變回了那只小猞猁,“從來都只是,做給他們看的。青丘,鹿蜀,綏婉……首山城,只要給他們看一個虛構的樣子,他們就能把所有事弄糟。饕餮,”她從栅欄伸手進來,摸我的臉,“我所憎恨的,早就已經不是你了。你如果沒有被他戲弄,現在也不會被關在這兒。”
“你曾經那麽愛他,現在卻說是戲弄嗎?”
金猊微微仰起頭,眼中盡是悲涼:“我們誰不愛他呢?誰又不是被他利用呢?自始至終,他不過想在我們中間找到一個可以替代他的守護者,可是除了他自己,誰會愛這個世界、愛這些凡人呢?他可曾真的分半點愛給我們嗎?”
“我會替他愛這個世界,愛這些凡人。”
金猊低頭看我,眼中盡是悲憫:“饕餮,你仍只是沉浸在對他的幻想裏面,不願出來罷了。”
“你若是已經走出來了,又何苦執着于摧毀它呢?”
她站起來:“我只是覺得,太不公平。一路以來,你失去戀人,失去兄弟,失去術法,為了活命藏在糞坑裏,為了活下來保護曾殺死你母親的凡人,他呢,他可曾伸出半點援手與你?現在,我要殺你,他會來救你嗎?我們在他的眼裏,不過是閑暇時用來打發時間的玩意兒罷了,丢了就不要了,壞了就接着找下一個,凡人才是他的孩子,我們屁都不是。他只會講順其自然,不過是無情無義而已。他是魔,所以凡人才都着魔,我要親手打碎他的好夢,我要他親眼看着凡人滅絕,被他們自己的愚蠢自私逼得走投無路,他找來的接承者,有一個,我便殺一個。我給過你機會,你若是嫁到了倉家,不再管這檔子爛事,我斷不會動你。”
“但你為什麽要殺白術呢?如果你沒殺了他,我可能會永遠待在招搖城。”
“那只彘,我本是派去傷你的,卻沒想到,那人身上有你的氣味,”她搖頭,“也沒想到,你竟會癡情于凡人。”
“後來呢,後來呢?”金猊跟椒圖眨巴着大眼睛,奶聲奶氣地問。
我們仨圍着趴蝮,聽他講七夜版本的聶小倩。
“後來她就喜歡上寧采臣了。”趴蝮揚着下巴,自帶嫌棄氣場。
“噫——”我們仨齊齊唏噓。
我說:“聶小倩真傻,要是我肯定喜歡七夜!”
天池水打了幾個滾兒,龍的房間傳來一陣巨響。
我跟金猊一骨碌爬起來就往聲源跑。
椒圖原地坐着,軟軟地問:“趴蝮哥哥,你笑什麽呀?”
龍這幾天胃積食,難受得連人形也不變了,一長條蜷在屋裏,沒事就幹嘔。
我倆跑到門口,就見龍癱在地上,從嘴裏吐出一顆拳頭大的球來。
那球朝我們滾過來,一股異香也随之撲鼻而來。
龍一爪按住,精神道:“肚子裏的鱗片積成的,每千年就得這麽吐一回。”
“給我吧!”我剛想開口說幫忙給扔了,金猊搶先道,“給我吧,爹爹!”
我領金猊往天池南邊走,“一般有什麽垃圾,我們都丢在這裏。”
“誰說我要丢了?”金猊寶貝地把小球捂在胸口,“我要把它拿來做香丸,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龍涎香。”
我頓時,對她肅然起敬。
夜将盡,微風将龍涎香帶至我鼻前。
我笑道:“我也沒想到,你竟會恨他。”
天亮了。
高處是李耳,低處是城民,對面是金猊,拿着火把。
李耳高喝:“還不快動手!”
我說:“金猊,你不願照龍的意願行事,此刻卻服從于這個凡人,甘心嗎?”
“我并沒有服從于他,”她仍波瀾不驚,“那條鲛人,還有你那狐貍小朋友,我不也沒抓回來嗎?只要你一個死,就夠了。”
“快動手!”
我問:“怎麽還不動手?你在等誰嗎?你不是知道他不會來嗎?”
金猊深吸一口氣,将火把丢在我的木籠上。
整個木籠瞬時被火焰吞沒。
我一動不動,站在籠內,看金猊在籠外,逐漸顫抖,哭了出來。
她并不是因為殺了自己的姐姐而傷心。
她只是難過自己的話被終極地驗證了。
那個養育了我們幾百年的父親,果然只是一個幻象,他恩澤萬裏,流芳百世,保佑人類世代繁衍生息,為他們的一點小事皺眉頭,為他們殚精竭慮。
卻不會注意到自己的妖怪“女兒”正在自相殘殺,就算注意到了,順其自然,或許也不會屈尊來化解。
金猊終于哀嚎出聲,跪倒在地上,抱頭痛哭。
我嘆了一口氣。
她疑惑地擡頭,似乎從沒有這麽困惑過:“你,為什麽,怎麽可能……”
“金猊,”我壓下眼淚,哽咽道,“龍不會來了,不是因為他不愛我們,而是,這世上已經沒有龍了。龍,已經死了。”
“你說什麽?”她一臉茫然。
“我們的壽命,我們的術法,遠高于尋常妖怪,你以為是為什麽?是天池?是那些寶物?不是。是因為,幾百年來,龍一直拿自己的命魂喂養我們。
他真的想不到,我們看上去與他類似,但我們之于他,就像凡人之于我們,他的想法,我們真的理解不了……”
我再也說不下去,大聲抽泣起來。
那天龍來找我,趴蝮與他嗆聲,我跟他撒嬌,仿佛一場再平凡不過的相聚,我以為以後還會有無數個這樣的時刻,我以為永遠會有一條巨龍為我撐開天穹,我以為他像時間一樣、像他的孤獨一樣沒有盡頭。
我怎麽也想不到,那會是最後一場雨。
他最後一次把我抱進懷裏,把自己剩下的全部命魂注入我的迷榖墜。
在這期間,他都想了些什麽,在這之後,他怎樣獨自逝去,我一概不知。
或許,他終于和“它”歸于同一片虛空,終于歸于幸福。
我接承了他大部分的命魂,也接承了他大部分的記憶。
那日,送走了頑猴與恭瑤,我勸妲己攜辛逃走,逞強自有辦法。
可是,等他們都走了,我才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蜷縮在牆角,手将迷榖墜扣在胸口,只覺得那裏一片混沌、一片空虛。
我知道金猊做了這些,可我不明白事情為什麽發展到這個地步。
“龍,你在哪兒?你不是說,我叫你你會聽到的嗎,你不是說不離開我的嗎?為什麽你們都喜歡打啞謎,都喜歡留給我那麽多難題……”
“小桃。”
我聽見熟悉的聲音,胸口湧入一股暖流。
龐雜的法式與片段在腦中炸現,渾身充滿了力量,卻難以疏導。
我就像胃積食的龍那樣,難受得恨不能滿地打滾。
這時,傳來追兵砸破大門的聲音。
我必須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消化這些東西。
我沒頭蒼蠅似的亂竄,躲着搜查的聲音,跳進了茅坑。
火。
滿天的火。
滿地的火。
大家都倒在火裏。
“我”躲閃着從天而降的火球,跳入水中。
上面的水越來越燙,“我”只得不斷下潛,到從沒到過的深處。
下方也傳來巨震,愈展愈寬的裂縫,吞沒了“我”。
裂縫裏是刺骨的冰冷,“我”仿佛一瞬間被凍結了。
應該是很久以後吧,“我”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感覺到了光。
像是曬暖的沙子從身上層層剝落,“我”自由了。
“我”睜開眼,還在裂縫之下,漆黑,寒冷,沒有出口。
那道喚醒“我”的光,在哪裏?
“我”看見了它,在上方輕靈地游弋。
“我”追上去,它只有“我”的手掌大,和“我”的形狀很像,通體透明,可以看清內部的構造,它體內某個地方,不斷向外散發柔和的光亮。
“我”之前從未見過這樣的生物。
不過在這個地方,或許還在這個時間,只有它是“我”的陪伴。
它會圍着“我”的尾巴打轉,躺在“我”的胡須上睡覺,在“我”眼前起舞。
無窮黑夜裏,“我”以進食粘稠的浮游生物為生,它是“我”永恒的慰藉。
有一天,頭頂裂開了一條縫。
“我”和它躊躇了一會兒,一齊游了出去。
仍是寂靜無聲的黑暗,可“我”和它知道,這黑暗不再有界限,黑暗之外,必定有什麽未知的、豐富的、美好的東西。
“我”和它,繼續向上游。
夜以繼日,無休無止地向上游。
“我”并未覺察自己有什麽改變,可它的變化,卻是天翻地覆的。
它分裂成兩個近似卻不同的個體,變成了他和她。
他和她以奇怪的方式結合在一起,變成了數十個小小的它。
這些小小的它,逐漸長大,長出了和“我”類似的鱗片。
周圍的黑暗漸漸被稀釋,有些它走了,其餘的和“我”一起繼續向上游。
它們的鱗片從遍布全身變得集中在下部,上部長出纖長的兩肢和一顆圓球。
又有一些它走了,只剩兩個和“我”一起繼續向上游。
越來越亮了,破開一層邊界,“我”再次來到水上的世界。
那兩個已然和它完全不同的生物,下部的鱗片也變成了兩肢,踏上了陸地。
他們如同最初的他和她那樣結合,衍生出無盡的子孫。
“我”放眼四顧,廣袤的大地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生命,卻再沒有我的同類了。
“我”變成孤身一人了。
不,“我”還有它。
它的後代看上去那麽纖細,還需要“我”的保護。
它的後代裏,保持着純正血統的一部分,最為嬌弱,需要抱團共生。
“我”管他們叫“人”。
和其它生命結合的一部分,數量雖少,卻甚為強大,獨自亦可存活。
“我”管他們叫“妖怪”。
“人”和“妖怪”漸漸忘了自己從何而來,而且就連“人”和“人”之間,“妖怪”和“妖怪”之間,也彼此互相猜疑。
“我”也快忘了它,忘了自己。
“我”已經活得足夠了。
在死之前,“我”想試着找回那個從內裏溫柔發光的小東西。
“我”試着和“妖怪”溝通,“我”覺得他們和“我”更為相像。
不可否認,在有些時候,“我”的确感到“快樂”。
可是這“快樂”太淺了。
這些零散的、不穩固的光亮,已經不足以支撐“我”的生命了。
“我”希望未來,就算是很遠以後的未來,他們能找回那光亮。
那樣,他們就不會和“我”一樣。
變成無邊黑暗裏無所依靠的孤零零的一個核。
鼻裏眼裏都是惡臭,我回想着那些漫長的記憶,不讓自己哭開嘴。
我想變成陪伴他的那抹光亮,可是已經太晚了。
所以我要變成他希望裏的光,哪怕再微弱,哪怕是在很遠以後的未來。
因為,我們都只是太模糊的開始。
我倚在穢物中,倚在過去中,解讀腦中晦澀的法式,再也不覺得枯燥。
那顆隐藏在一切表象之下的最柔軟的核,我再也不想裝作不能看到了。
世上不再有龍,可金猊的術法,也困不住現在的我。
木籠被燒成灰燼,紛紛墜下。
“避火術。”我說。
金猊狼狽地坐在地上:“沒有……了?”
她空洞地問我:“為什麽故意被我抓住?”
“龍說順其自然,因為有始,必須有終。我幹涉不了你的始終,外力的中斷,只會讓它畸形地再現,而不是完整地終結。”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仿佛吐出了一生:“真的太遙遠了啊……”
“你幹什麽!”遙遠的高處,李耳拍案而起,舉起手中金盅。
他一擡金盅,金猊僵硬地擡起左手,凝聚出一只火球,火球擦過我的臉頰,砸向祭天臺下的人群。
金猊驚惶:“他什麽時候給我下了蠱?”
我轉頭,看見頑猴把恭瑤護在身下,擋住濺射的石塊。
我說:“你太小看了自己,太小看了自己的同胞兄弟。”
李耳搖盅。
金猊将下唇咬出血,高高擡起右手。
空中電閃雷鳴。
這已經超出了她的能力範圍,李耳已将她看做棄子了。
手臂粗的閃電朝我當頭劈下。
金猊無力地搖頭。
我心中默念,起了術式,準備抵擋。
一道身影比閃電更快,躍向半空,将可怖金光全部引到自己身上。
焦黑的屍體直挺挺墜落,念珠散落一地。
“不!!!”紅衣仿若鮮花凋零,覆蓋住辛的遺體,妲己淚眼朦胧地擡頭,“饕餮,我們不能丢下你。”
又一道金光炸開。
從金猊的胸口,迸射出閃電般的金光,将她撕裂。
在消失無蹤之前,她笑道:“自己殺了自己,我懂了。”
李耳将金盅砸碎,面上一抹懼色。
戰侍們瑟瑟發抖,擋在他身前。
可如何對他,不該我來。
清風裹來梅花瓣,将戰侍層層撥開。
常熟墨一步步走向李耳。
金猊死了,她自由了。
李耳仿佛看見了什麽曾看過的場景,看上去有些恍惚。
他說:“阿墨,你來幹什麽,我們在殺妖怪,你快回去。”
常熟墨笑道:“聃,對不起,我不該愛上你。你最想要的,我現在就給你。你再也不用為我煩心了。我也再不用喜歡你了。”
她在風中旋舞,是我在冬日看過最好的光景,于夏日裏消融。
常熟墨永遠消失了。
她說過自己給他的太多,可事到如今,她找不到別的出路了。
她把自己完完全全,徹徹底底,送給了李耳。
沒有輪回,沒有轉生,世上,再也沒有常熟墨了。
她也選擇了龍走的那條路。
李耳伸出雙手,空空,他失神片刻,突然仰天大叫,跌跌撞撞走下高臺長梯,人群紛紛避開,他越走越遠,再也看不見了。
————————————————————————————————
過了小幾百年,妲己天天騎着匹赤棗馬。
那馬見男人靠近她,就拎起後蹄子給踹。她就高興得屁颠颠的。
辛從輪回成蚊子起,就整天在妲己身邊晃蕩,只吸她的血。
一天妲己煩了,直接給拍死,美其名曰:早死早輪早成人。
第二年,我們家窗臺就多了只蝈蝈,天天吵得人睡不好覺。
輪回了這麽多次,TA還能對妲己如此執着,我只能理解成金猊太有慧根了。
于我而言,這事兒還是有點別扭,妹妹和閨蜜的戀愛……聽上去太不倫了。
我再也沒見過趴蝮。不過我已經見到了他從我眼中看到的未來。
我的身邊沒有人。可是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