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戰場

聶遠征已經兩天兩夜不曾回來休息。

小歡告訴藍翎,城外戰事吃緊,永王的一萬精兵不敢攻打寒林城,卻不斷騷擾周邊鄉村土寨。那裏都是些手無寸鐵的農民村婦,而永王的兵每到一處必燒殺搶掠,鐵騎過處寸草不留,整座山村夷為平地。為了不讓戰火荼毒更多無辜百姓,将軍和手下的将士們不得不疲于奔命,搶在永王軍隊之前把臨近鄉村的百姓遷移到被寒林城保護的後方居住。起義軍與永王軍隊的遭遇戰時有發生,雙方都不是主力對決,且一方為轉移百姓拖延時間,一個則是無中生有純粹挑釁生事,所以雖小戰無數,但各自都無重大傷亡。

李雲侯再次回到前線醫護傷兵,藍翎接下他的工作留在城內照顧難民和新轉移入城的百姓中受傷或者生病的人。

每一天,藍翎總能從新來的難民口中知道一些關于聶遠征的消息。

然而這些消息并不好。聶遠征身中羽箭仍在雨中指揮難民進城的情形一遍遍在藍翎腦海中浮現。這個男人是永遠不懂得如何照顧自己的!

藍翎交代了小歡剩下病人的處理方法,顧不上醫棚外大雨傾盆,一路提起裙角奔到城頭軍營。

士兵通告進去,片刻之後,華一封親自迎了出來,見了她面,第一句話竟是:“你來得正好!我想現在只有你才能把他給勸回來了!”

“他怎麽了?”藍翎心中一沉,唇角顯出蒼白色,“又受傷了?”

“傷倒沒有新的,”李雲侯疾步踏上臺階,滿身滿臉濕透,像是剛從城外趕回,“就是不肯聽人勸,固執得像頭蠻牛!”李雲侯恨恨道,“易安村三千多人,根本來不及在天黑之前全部撤退,偏他不肯讓步,在那裏死撐!我,”他重重呼一口氣,“我來要援兵!”

“我跟你一起去。”藍翎說道。

“你?”李雲侯抹去臉上雨水的手停在半空,上下打量她濕漉漉的長裙和貼在耳鬓的長發,“你去做什麽?”

“去救人!”華一封一貫沉靜從容的臉上難得顯出焦灼神色,“雲侯,遠征的箭傷根本沒有痊愈,這次連番勞累,不能再讓他這樣硬來了!我派石嶺保護藍翎跟你一起去易安村。藍姑娘,請你務必把他給我勸回來!石嶺,将軍走後,易安村的百姓交給你斷後撤離。”

“是!”石嶺抱拳遵令。

“快走吧!”藍翎牽過馬匹,翻身躍上,控缰在手的姿态竟是一派英爽。

石嶺忍不住喝聲彩。李雲侯眨了眨眼,本是滿面怒容憂色,此刻不由得就笑了。“藍姑娘,你還真是無處不讓人驚訝!”

确實讓人驚訝。

華一封望着三人遠去的背影,喃喃自語道,漸漸的,目中深潭微瀾随着思緒流轉而變得起伏動蕩。

這個女子,他想,這個女子的身世确實不簡單啊。

來到易安村的藍翎被眼前慘狀驚呆了。村子已被一片火光包圍,遍地都是燒焦的屍體,一個孩子從母親的身體底下爬出來,滿身滿手都是親人的鮮血。

“娘!”那孩子放聲大哭,一個永王兵發覺還有活口,驅馬上去舉手就是一鞭劈在小男孩頭上。

“嗖!”,那逞兇的永王兵慘叫一聲,鞭子落地,抱着洞穿了羽箭的手腕滾落在馬下連聲呼號。

“好!”藍翎為石嶺的高超箭術喝彩,她上前幾步,彎身将小男孩抱上自己馬背。

“藍姑娘快走!”石嶺在身後示警,一支羽箭自藍翎耳際呼嘯而過,是永王軍自後面追了上來。

石嶺回身連連彎弓放箭,最先追上他們的幾個騎手紛紛落馬。石嶺得個喘息機會,忙趕到藍翎身邊,向林間一指,“将軍他們應該是從這條路保護村民撤退的,這裏除了這個男孩應該再沒有活着的村民了。”

“那我們快追上将軍。”李雲侯領着援兵一千人自後包抄,将那小股殘餘在村內的永王軍殲滅之後也匆匆趕來,三人彙合再不遲疑,縱馬馳向林間小路。

在看見滿地的屍體和坐在路旁疲憊驚惶的村民之後,藍翎已經改變了最初的想法,她覺得他們不應該勸任何人離開這些無家可歸的可憐百姓,而是應該留下來,盡自己所有的力量保護他們不再受到任何傷害。

“你也瘋了嗎!”李雲侯聽到藍翎的話後幾乎要從馬背慣到地上,“你和聶遠征簡直就是一對瘋子!”他咬牙切齒的罵道,然後再不睬藍翎一眼,沿路直上去找另一個瘋子。

“李先生脾氣是大了點,”石嶺看到藍翎愣在馬上以為她着惱李雲侯,忙着解釋,“其實他不是那個意思,他只是覺得……”

藍翎回過神,“我明白,石将軍不用解釋。”

一對瘋子?藍翎未察覺到自己默念這四個字時唇角含上一抹淺淡的笑意,不知是笑李雲侯的急不擇詞,還是笑自己竟被人這樣比拟。

石嶺忽然也呵呵笑了起來,伸臂向路邊林子裏指了指,“早知道李大夫最是嘴硬心軟的,藍姑娘你看,他在那邊正給村民治傷呢!”

可不是。藍翎也笑了。李雲侯也好,石嶺也好,其實誰不是跟她一樣,來了之後怎忍心丢下這些無助無辜的人不管?

然而,她的這個想法在下一個瞬間便改變了。因為她看到了聶遠征,仿似在血水中浸染過的聶遠征。

“你怎麽來了?”聶遠征比她更驚訝,一把握起她的手臂,“怎麽還受了傷?”他看見站在一旁的石嶺,臉色陰沉下來,“是誰讓你把藍翎帶到這裏來的?”

“是……是……軍……。”将軍惡狠狠的模樣石嶺見得多了,但像這般仿似火山爆發前的陰沉臉色,還是第一次,由不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是我自己要來的。”藍翎定了定神,手壓在自己心口上,盡量不去看他衣服上的血漬,“你不要錯怪其他人。”

“你來做什麽?”聶遠征的臉色更加難看,“這裏不是你發善心送藥救人的地方!這裏是戰場!”

原來他以為她是為滿足自己慈悲心而來的。

藍翎覺得委屈,她看着他,有心忍聲吞氣把來意說明,卻是覺得他根本就不會聽她說。

誰說他會聽她勸?他不會!他心裏只有這些在戰火中流離失所的人。

藍翎幾乎完全忘記就在前一刻,她自己也曾全心全意想要為了解救這些人而不惜付出自己的所有。現在,她眼裏心裏都只有面前的這個人,除了他,她什麽都想不到看不到,她的雙目刺痛難忍,那身戰袍上的每一處血痕都如烈焰般灼傷她的眼睛。

“你應該回去休息。”藍翎發覺自己說這句話時聲音很淡,她不知道自己怎麽還能如此鎮靜的跟他說話,她最想做的難道不是上去一拳把他打暈,然後拖回寒林城去?

“應該回去休息的人是你。”聶遠征一直沒放開握在她胳臂上的手掌,另一手取過繃帶迅速包紮好了她臂上的箭傷。

“石嶺,保護她回城。”聶遠征不容置疑的下命令,“再讓女人受傷,你就不是我手下的兵!”

“是!”石嶺肅然領命。

“我不會走的。”藍翎靜靜道,聲音比往日更冷了些。 “女人怎麽了?女人就不能留在戰場麽?”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走向一個痛苦□□的老婆婆。

“別鬧了!”聶遠征沖過去一把拉住她胳臂,用力太猛,手臂上的傷處被扯痛,藍翎秀眉一蹙,強忍住沒發出□□。她扭轉頭去,與他燃着急躁怒火的雙眸對視。

“我是來救人的。正如你一樣。這個老婆婆氣喘病發作需要針灸醫治,請你讓開。”

“藍翎!”他不敢再碰她的手臂,她的臉色已經慘白如紙,剛才自己失手一定讓她劇痛萬分,他的心疼得亂作一團。

他當然知道她來做什麽,然而他不能夠跟從她回去。但是,他也萬萬沒有料到,在她看似柔若無骨的外表之下,一旦認定了什麽,居然有跟自己不相上下的執拗和倔強。

他無可奈何的站在一邊,看那個嬌小單薄的人兒在傷員中穿梭忙碌,她纖美的十指如穿花的蝴蝶般靈巧翻飛,無數痛苦□□在指尖下化為舒心的嘆息。

她的發絲早已淩亂,衣裙也被沾污,他看着這樣的她,慢慢的,慢慢的舒展了眉頭,微笑了。這是他看到她最美麗的模樣,他想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此時此刻這人間至美的一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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