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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季先?!”

陳元着實不願以此,以佯裝身子不适來博得徐蕙放下。且由于秦大夫只紮了一處,使他剎那間有些昏睡罷了,不多時,他便轉醒。

“你——”一腔擔心白付空處,徐蕙羞惱,氣得轉身回屋。

“蕙……”

回應陳元的,是啪嗒一聲門響。甚連蘭香沒能得以跟進去,被阻在了房門外面。

蘭香望一眼陳元,才輕推着門低喚:“小姐?”

陳元直勾勾又悔歉的,望着那道開啓又重新關上的門。他扭頭回瞧秦大夫,惱色不掩。

秦大夫面不紅心不跳,“這天該要下雨,快快收拾了。”他指着天上那團略擋了陽光的陰雲,收攏起了他寶貝草藥。

陰雲之外,天高氣朗。福叔與陳伯互視,既未對方才之事吱聲,也未去拆秦大夫給他自己搭的臺子。兩人默默然,回了屋。

一場鬧劇猝然收場。等秦大夫收置完畢草藥,同樣大大方方窩回房內後,院內便只餘陳元。

他不知該去忙些什麽。

只覺心中剪不斷,理還亂。亂糟糟一團,說不清楚。

晚上,梁呈章仍舊沒踏足陳元院子,倒是梁硯帶了一個徐家送進園子的包袱來。他思忖片刻,便把包袱交給了陳元,“二公子。”

不管陳元認不認,茲要他家世子爺認下了這位、心中有這位,依他王府下人出身,便該稱喚聲“二公子”。

陳元只接下帶給徐蕙的包袱,對梁硯稱喚視若未聞。他能粉飾太平,以如今平和心境住在園中,瞧着同梁呈章一般的同一片天穹,那是為蕙娘,是一股更為泣血之無奈,卻不代表,他能坦然面對梁呈章以及上京王府那些相關之人。

“多謝。”

“請轉告徐姑娘,”多日相處下,梁硯對陳元的冷淡半分不在意,“明日巳時,大将軍于風來水榭擺宴,宴徐姑娘品茗。屆時,在下會着人來請。”

陳元微蹙眉頭,倒也颔首應下。

梁硯離開後,陳元捧住包袱,怔過片刻才過去敲開北屋房門,喚着蘭香。

他手觸門框,目光先朝內中望去一眼,才遞過包袱,并對蘭香原樣轉達了梁硯之意。

“知道了。”

蘭香瞧陳元眸光灼灼又似複雜紛亂的,朝內間方向盼顧。她心中一橫,覺着自己是領會了秦大夫意思、對白日間那幕深有所悟……便輕抿了下嘴,趁着陳元不防當即關門——

嘶!

陳元縮手不及,除拇指堪堪幸免外,另左手四指俱被夾了個實在。

“呀!陳相公沒事吧?都怪我不當心!”蘭香略拔高話音,急道:“快,您進屋稍坐,我去絞個帕子來……不,還是該找秦大夫讨些傷藥,這般嚴重,明兒定會——”蘭香注意着內間房門,待見了動靜,仍舊高拔話音道,“都怪我莽撞。傷得這樣駭人,明日指不定如何呢,萬別落下病根!”

陳元左四指的确夾得不輕,也确實見紅見腫,甚還帶了點微青。但再慘,也不至于蘭香說辭那般,好似、已然快到殘廢的地步。

“我無礙。”

陳元當不是木頭,秦大夫也好、蘭香也罷,都只為撮攏他跟蕙娘,他不責怪他們,也領了心意。但他有他之原則,不能欺騙蕙娘。

“無礙”這話,除了對蘭香,自也是對徐蕙。他不願蕙娘平白擔心。

“怎能無礙?”

就算沒她說辭嚴重,紅紅腫腫的又哪能放任不管……更別提,對于陳元與那位大将軍之間,究竟何般關系,蘭香尚未穿引明白。再者,且不提她還有未有當初那份勢利心思,便瞧了園中衆人、尤其硯副将軍對待陳相公之狀,她一個微不足道的丫頭,今,當不敢放肆。

蘭香忙邁步出門,去找秦大夫讨要傷藥。

“秦大夫——”她心嵌惶恐,腦中一下就浮出了梁呈章那張威嚴面容……不禁罵道自己,撮攏歸撮攏,這般行事到底莽撞。

她說出原委。

“您快給我些傷藥吧。”

“沒有。”

秦大夫聽過,只撫了撫胡子。

“秦大夫!”愈覺着莽撞,蘭香也就愈發急切,連眼睛都紅了。

秦白止攤了攤手,無奈道:“當真沒有,僅剩一瓶都被硯副将軍讨走了。”

“也別急,”秦白止安撫道,“不是大事,我瞧瞧他傷去。”

秦白止先蘭香一步出屋。等他徹底仔仔、細細看過陳元指傷,神色比陳元更為輕松,“确是小傷,無礙。回去用涼水浸一浸,待明日就能好。”

蘭香顯然不信,就在她讨傷藥這會子功夫,陳相公指傷…明顯更烏青了些。

“……當真嗎?”

“真。”秦大夫摸着胡子,眼中戲谑閃過。

秦大夫走後,陳元不好多待,他尚記着蕙娘那句‘他陳季先若敢自作主張……蕙娘便一輩子不見他’,他尊重是一回事,一點不敢違賭又乃另一回事。

陳元獨身站在院中,望向天穹皓月,觀着穹幕上甚為耀眼的牽牛織女星,微嘆了口氣。

忽然,幾聲動靜響起。只見秦大夫抱出幾身衣衫,拿了水盆,噼裏啪啦在井亭邊打起了水,洗起了衣裳。

“來幫幫忙。”

秦大夫毫無不自在,示意自己已年老力衰沒了打水力氣,支使着陳元幫他絞水。

“你的洗了?”

“還、沒。”

“哦。”秦大夫無甚多餘話,問過這聲,便歇了與陳元談聊的心思,只靜靜搓着一件外袍。

搓了陣,似又覺着此般純粹搓洗不過瘾,他驚了陳元一跳,驀地站起,不知從哪處尋來了一截棒槌,撈起外袍,攤開于一塊洗石,便嘣嘣捶了起來。

陳元輕咽喉嗓,稍稍退後半步:這這這……哪是洗衣,分明戰場殺敵呢!

他摸過鼻子,忙趕在秦大夫手上棒槌還未化作利刃,直指他之前,抱來了同色水盆并兩身衣衫。

他稍抻了抻已俨然烏腫的左四指,端着水盆,默默打水,尋了一處離秦大夫最遠的僻落地兒,慢慢洗着。

待左手掌整個沒入水盆,陳元才方覺,秦大夫先頭那句‘回去用涼水浸一浸’,是個什麽浸法。他頓時哭笑不得。

沒法,既已始,即便手上再不好彎曲、疼痛,也自該洗完。

陳元手上不便,洗速猶如烏龜行軍,眼瞧秦大夫利落捶完,又老當益壯輕松從井中打起水,一番漂晾幹幹脆脆,險些把他瞧傻。

方才……究竟、誰說年老力衰來着??

平靜之事實,使陳元對秦大夫之認識深刻了頗多。且對于醉酒一事,在聽聞他被梁呈章罰挨軍棍二十後,心下的那點子懷愧,也蕩然無存。

秦大夫晾畢完衣裳,在回房前,把那截棒槌扔到了陳元水盆中,“用這個,省事。”

目送秦大夫回屋後,陳元心有戚戚的拿起那截棒槌,不得不搬摟東西,将一應物什搬去秦大夫捶過的那塊洗石邊。

而靠在房門口聽了許久動靜,讓福叔抓着忍過又忍的陳伯,稍安勿躁不了,懷着擔憂……也抱了衣裳出去,在佯裝漿洗之中,想替陳元攬過漂晾活計。

陳伯哪舍得叫他家公子吃苦。

眼見陳元單手使着棒槌,再瞧那烏青腫着的指傷,心疼得跟針刺似的。

“公子,我來吧。”

“哪裏成。”

“您手上傷着,不方便。”

“無礙,一點小傷。”陳元怎可能使陳伯幫他洗衣裳…打從陳伯病倒後,家中大小事、裏裏外外,衣裳也好,重活也罷,凡他該做亦能做…做得到的,早便是他一手包攬。只一些手工巧活,才需外面請人或去外頭換買。

當然,庖廚之事在外。簡單家常飯菜他能做,可若想色香俱全,還非陳伯主掌。

“都放這,我順手便洗了,您早些歇着。”陳元示意陳伯放下他亦準備漿洗之衣,本就他該做、做慣的事,如今在園子,在梁呈章之屋檐下,陳伯倒與他分出了你我。

于他心,陳伯是父,他當永遠敬重孝順。他亦如常處之,只是……哎,陳伯卻惶惶恐恐半分不敢多受。

思及此,心緒一亂,陳元捶打衣袍的力度也大了些,一如秦大夫。

陳伯不曉陳元心中所想,不知他早按耐不住,若非此地能擋住徐顧兩家,稍安徐蕙,可容徐蕙如常養好身子,另……若梁呈章肯放過他,不再追究當年一事誰與誰之罪過,今便是投宿客店,他亦不願多待此地一分。

陳伯只道他為徐家小姐憂煩,為此煩悶難安,便也不好多言,在旁靜靜陪着他,默默洗衣。

一個是陪,兩個也是陪。

福叔既心疼憂挂,肩上又擔着世子爺交代他悉心看顧陳元的差責,他神色不動,索性同樣翻出了幾身該洗與不需洗的衣裳。

福叔抱盆而來時,陳元嘴角微抽。不知幾時起,他都不知他有如此金貴。

是以,在梁硯難得被梁呈章打發去突檢園內安防,領隊巡守時,陳元所在的小院內一陣棒槌聲,叫梁硯隔了院門、觑了門縫,辨聽過良久才未冒然進去。再聽左右衛以經驗判斷乃該是漿洗聲兒,方悻悻離開。

洗畢,晾完。

待小院重歸寧靜。陳元回屋,一番盥洗,和衣躺在了床上。

翻來覆去,耳聽着夜蟲淺語……他忽又起身,将一張涼椅搬至院內,微微躺下,瞳光撞向了幽璨星空。

穹幕高懸,籠罩萬邦。皎皎月輝似袅袅含羞,淺淺灑向了徐蕙所住的北屋,也灑在了陳元心門。

他合眸。

覺着難得的平和在他心頭漾開。夢中,亦有星光幽遠。

“輕點兒。”一聲女子低語。

蘭香遵着囑咐,甚輕甚輕的打開屋門,而後便立在門旁,給徐蕙讓出了路。瞧着自家姑娘身影,蘭香深有所感,嘆道,到底皇天不負有心人,姑娘她……也合眠不得,牽挂得寝食難安了。

徐蕙手提一盞風燈,仍戴薄紗帷帽。緩緩行至陳元身側,半蹲下身子,拿燈細細照看着他左手指傷。

瞧過,心中漣漪陣陣,她不自禁的撫上了那愈發青腫的指骨。

傻子。

竟把自己照顧得這般不好。

徐蕙知蘭香心意,仍舊責了她一頓。太過莽撞、太冒失,只傷皮肉便罷,要若傷了骨頭該怎生了得。

陳元似有所感,手指微動。

徐蕙倏如雀鳥枝頭,猝受驚,一下就要飛走。

“蕙娘……”本便淺淡的梅香,突然間越發清淡,陳元呢喃一聲,一瞬睜眸。什麽星光幽遠,那都蒼白褪色,此時此間,陳元心頭唯餘一道倩影,一個徐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