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到阆幽仙境時,第一眼并未看到胤淵,反而看到瑤池邊上悠閑着喝酒吃菜的祁烨,着實讓她吓了一跳。

“胤淵呢?”

“瞧你這樣子,知道真相了罷。”他舉起酒杯向着璎珞,“喝不喝?”

璎珞皺皺眉,“我找胤淵有事。”

“你們都是一副德行,自以為有情,為了感情什麽都嘗試。也不去理周圍人的感受,一意孤行。”祁烨放下酒杯,雙手枕在腦後,閉上眼嘆了口氣,“胤淵間接做了傷害你的事,而吳珣易同葉杉桀,也因為你而受了傷。這般輪回,真的是你想要的麽?到時候幾敗俱傷,誰來收拾殘局?”

“我也知道,這場荒唐的戲碼應該要結束了。只是,我想給曾經未完的感情做個了結,卻沒想到它的續集這樣不完美。我從來沒想過,因為我,會曲折反複地,傷害這麽多人。”

祁大爺終于放棄了說教。他看她耷拉着腦袋,內心裏仍舊流露出不忍。

之前奈何橋邊那個卦象,他和孟槿,始終對璎珞只字不提,卻都各自心知肚明,璎珞的最後一場劫難,意味着結束與重生。

“你去三生石邊,就會找到他。”

靈河之畔,胤淵化回了原身在河裏小憩,巨大的青白龍尾來回甩在水面,蕩起一圈圈漣漪。他整張臉都隐在河中,微涼的水溫和地撫過他身體每一角,輕柔的動作像極了小時候母親的愛撫。

兩萬一千四百歲。

一千四百歲。

雖然只是短短兩個字符,念出來的時間不超過一秒。但他跟璎珞之間存在的間隙,已經大得無法忽視。

她會怪罪他罷。一定會的。

他傷害了她那麽重要的人,讓她僅此一世的心願再次落空,而他還竟然不敢親自面對她。傳出去,這名聲多難聽。

“可你又知不知道,我又等了你多久?”那天晚上他幾近失控,差點就要對她和盤托出他的一切,他的所作所為。

其實他不是那麽壞的。他只是在她的事情上,行為比較瘋狂。

“或許,又太狂了罷……”

“知道的話,你一開始就不應該那樣做。”

璎珞不知在靈河邊站了多久。她的眼底都是悲傷,蘊着滿滿一汪水光,搖搖欲滴。聽到胤淵無意中的喃喃自語,她忍不住回應,“你這樣,我欠他的,就更多了。”

胤淵化回人身上岸,□□。璎珞偏頭不去看,臉卻很自覺地紅了,連帶着耳根一同熟透。

但她的悲傷,卻沒有消退絲毫。

他邁步到她面前,看見她的表情,竟沒有要調戲的欲望。

“我可以幫你,把白琉璃的記憶拿走。同時,剩餘的返生果的效用,我可以把它轉移到吳珣易身上。”

璎珞聞聲擡頭,眼淚霎時穿了線般嘩嘩掉落,停不下來。她只覺得,腦子裏奏響了催人淚下的曲調,配合着這個即将重逢的場合,天時地利,她再也撐不下去。

“謝謝你,胤淵。”

杉桀送往醫院治療時,已經昏迷近一個小時。

她是在露天泳池邊被發現的。她不會游泳,璎珞讀取了她的記憶,發現白蕗莞騙她赴約之後反被杉桀識破,争執之下杉桀被她推向玻璃門撞倒,鋒利的碎片橫亘過她手掌。杉桀兩手是血,始終抓着白蕗莞的衣褲。她的血跡,帶着鮮豔的溫度印在上邊。

白蕗莞将她推入泳池,狠心又決絕地離開。

肺部積水,輕度缺氧。

璎珞看着等同歲月靜好的杉桀躺在病床上,內心又像被剜了一刀。她招架得好辛苦,好辛苦。

“阿琛。”她看着他苦笑,眼底是更深的悲傷。那像一顆種子,澆了甘露,便肆意地生根發芽向陽生長,“如果我不曾出現就好了。這一切由我開始,我便會主動去結束。”

“你要去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她茫然地搖頭,“胤淵說他會取走白蕗莞的記憶,就此打住。可傷害了這麽多人,總要付出些相同的代價。”

“即使要付,也不該是由你。”

孟槿揚着她的兩股辮子,像只精靈闖入了璎珞和葉璟琛的視線。她手裏是一顆通紅的蘋果,被她咬了一口,遞給璎珞。

“白蕗莞做的壞事,即使沒了記憶,也要她自己償。這個道理,你怎麽還學不會?”

“可那也是因為我,不是嗎?”

“胤淵當年給她返生果時,警告過她不準傷害你,可能是隔得太久,又或者是她被嫉妒蒙蔽了雙眼。總之,一切都是她自己做的孽,你不答應,也犟不過胤淵的。”

事已至此,璎珞覺得無論自己做什麽都于事無補。

這層樓突然變得躁動,璎珞看到一些醫生護士都朝着吳珣易病房的方向跑過去。她心中警鈴大作,身體率先做出了反應跟着跑過去,才發現預感正确。

胤淵同祁烨兩人都背着手,面對病房裏的急救措施,相互一臉面無表情。

“什麽情況?”

璎珞的心跳加速到無法負荷。她看着病房內,醫生正使用除顫器試圖急救他,然而好幾次都并沒有起色,仿佛定數已經被寫下,正等候宣判。

“也許,是時候了——”

“不可能,這一定不可能。”璎珞抓着胤淵的衣角,期盼性地問:“你有辦法的,胤淵,是不是?你說過會幫我的,你不能這樣見死不救……”

“我說過幫你,是在他活着的前提下。生死大事,我做不了主。”

璎珞又去拽祁烨,淚光噙在眼眶裏,彌漫了視線,“生死大事是你做主的,你一定有辦法,對不對?求求你,大人,求求你。”

祁烨從手心裏變出生死簿,交予璎珞。

“珞兒,天命不可違。因為白蕗莞的作為,報應已經降臨在了他身上。你也看到了,這是他的命數。”

璎珞打開生死簿不停地翻,觸及到吳珣易三個字時,那種熟悉的壓迫感将她整個人都埋在了泥土裏,呼吸不得,動彈不得。

那上面有他所有的信息。結束的日期與今天重合。

“真的要結束了麽?”她聽見自己輕聲地問,“可是,我好舍不得。”

她聽見祁烨重重地嘆了口氣,比任何一次都要來得無奈與心疼。

“你若非要逆天行事救他一命,就要以另一命相抵。但是,六界之內,能救他的人,只有你。”

璎珞知道的,對他們這樣歷經修煉成仙的神獸來說,用自己的千年修為,可以換取凡人的一命。然而漫長的一千年歲月,對璎珞這個只有一千四百歲低齡的弱小乘黃來說,換了它,就近似于換了她的一條命。

她的修為會像泡沫一樣破滅掉,她要重新學習為仙之道,她的人生等同于重新開始,重新回到那個沒有吳久白的時候。

沒有開始,就不會有這般的結局。

“你有一個晚上的時間,跟他好好聊聊。”胤淵将璎珞攬進懷裏,給她身為他的溫暖,他的氣息,他的小心翼翼,“我答應過你,讓你跟吳久白見面。”

“嗯。”

“你再哭,我就要收回跟你的約定了。”

“不準。”璎珞收回眼淚,未幹的痕跡殘留在臉上,強顏歡笑起來,比哭還難看。

病房內吳珣易的生命體征已經恢複如常。經過胤淵的施法,從白蕗莞身上剔出來的返生果的效用進入他的體內。等他醒來,他就會擁有兩份記憶。

璎珞坐在床邊,滿室的氤氲霧氣仍舊讓她打了個冷顫。她往掌心裏哈氣,搓了搓手再貼到臉上,涼意随着緊張一同消殆。四周安靜得只能聽見點滴規律掉落、以及加濕器的混合聲響。再安靜一點,她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匹配她此刻的心情,毫無章法。

當醫院樓下的那座古鐘規矩地敲滿十二下,璎珞注意到,床上的人,他的手動了動,黝黑又細密的睫毛閃了閃,眼皮睜開。

暗燈下,他看着她,她又看着他。鼻間似有銀杏的香氣。

璎珞猶豫很久,終于去牽他的手,淺淺地扣着他修長的指。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不是分別,而是比分別更疼、更難過的重逢。

不是恍若隔世,是真的隔了前世今生。但這漫長的九百年,卻抹不掉他們隔了這麽久還存在的默契。

那年銀杏樹下分別,他們默契地都選擇隐忍,吞下各自的痛苦。

今生一見,即使看不完全對方臉上的每一寸表情,但只要呼吸着同一方的空氣,交換彼此的氣息,他們還是默契地選擇相視一笑。

因為他們都知道,這是屬于他們的最後一晚了。往後從此,便不會再有吳久白,與他的小乘黃。

“珞兒——”

“你病了好久哦,久郎。”璎珞咧開了嘴笑,盡力裝得輕松,“久到我的病都好了,你卻還躺在這裏。”

“你過得好不好?”他嘗試着回應去握緊她的手,仿佛這樣,就能多彌補一點過去的傷害。

“一定不好對不對?我從閻王那裏,得知了你的身份。也知道,我的罪過,不過歷經多少遍的冥火煉獄,都贖不盡。”

“其實,沒有這樣嚴重。久郎,我一直想見你的。自從我知道可以等你煉獄結束,我就在等。可是等了好久,七百年這麽長,我始終盼着能在你投胎之前見上一面,像現在這般,找一個地方,就我們兩個人,說說話就好。我其實并不希望得到更多的什麽,只是錯過了原本與你重逢的機會,讓我對這一生的你,更産生了一些執念。你現在會變成這樣,大概都是因為當初的錯過吧。”

“不準确的,珞兒。”吳珣易搖了搖頭,眼含笑意,“我變成這樣,不過都是因為,不論是吳久白還是吳珣易,都是喜歡你的。沒必要自責,我的珞兒,為你承擔痛苦,我一點都不後悔。”

璎珞對着他笑,“你渴不渴,想不想喝些什麽?雖然現在很晚了,不過我可以給你變一些喝的,又或者,你要不要試試我從家裏帶的酒?”

“酒吧。認識你這麽久,還從未和你酣暢淋漓過。”

她從随身的布包裏取出了露桑滴,又把他扶着坐好。他左手還插着針管,璎珞動作很輕,移動他的時候生怕弄疼他。吳珣易看在眼裏,嘴角淡淡地牽起。

精致雕花的青花酒盞還是璎珞收集收藏了許久的,她倒滿酒遞給他,手腕上他送給她的玉石染着空氣中的涼,觸碰他虛弱的指。

“記不記得我說過,送你這枚獨一無二玉石的人,把你當做世間唯一。”

“記得。”璎珞為他掖好被子,“只是你從前總是不将心裏話說出來,我也是。如此藏着掖着,對大家都不好。”

“嗯。”吳珣易虛應了一聲,仰頭飲下了露桑滴。馥郁的液體在口腔裏炸開,調皮得像她,乖巧得像她。

“當年微服出巡,第一站是江南的霜塢市。呵,霜塢市,你幾乎殒命的地方,我卻同琉璃、同聖上玩得入心。”他捏着那輕盈的酒盞,青花紋路繪了一幅幅水墨畫,只是那些關于過去的影像,始終沒有璎珞。

“過去的傷心事,不必提了。春宵苦短,我們不能陷在過去裏出不來。”

璎珞的話逗笑了吳珣易,“珞兒,還是你,最懂得如何讓我開心。”

“那這麽久以來,你開心嗎?和白蕗莞一起,你開心嗎?”

“珞兒,你剛剛才說,我們不能陷在過去。”

璎珞一愣,倒是不好意思了。她這樣的沉默,令吳珣易好半天走不出過去的迷宮,他的百煉鋼,也早已為她化成繞指柔。

“慢慢來吧珞兒,一個晚上,不短的。”

不短嗎?璎珞忍不住要問,幾百年光景,真的能短短一夜說完嗎?

“璟琛……次言他,大概是喜歡你。他那個時候知道你離開,茶飯不思好久,元兒如何逗他開心也沒用。最後過了數月,他來跟我說,要請辭回鄉,從此隐姓埋名。而元兒屬意于他,我管不住,就遂了她的意。現在想來,他們因此逃過了靖康之變,甚好……況且元兒這一生有他這樣的哥哥,我很欣慰。”

璎珞安靜地聽他講故事。那段她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事,在他講來,竟然也如此生動。她對他,是真的拿命去愛過的。

只是關于次言的經歷,從吳珣易嘴裏說出來,也更讓她傷透心了。

“我離開之後,你跟琉璃之間如何?我想不通,這一生她對我敵意這麽大,是不是與你有關?”

吳珣易嘆口氣,不知道從何說起。又或許,對他而言,白琉璃從一開始就是個被賞賜的稀寶,惹不得,氣不得,傷不得。她的恃寵而驕,她的不懷好意,貫穿始終。

他還清楚地記得,洞房花燭那夜,盈興閣裏,鳳冠霞帔的白琉璃令他眼前一亮,但說出的話卻讓他跌入地獄,陷入冰火兩重天。

“将軍,琉璃知道将軍與姐姐成親兩年有餘卻無子嗣,自是希望能了卻将軍的心願。”

“這是貴妃的意思?”

“是皇上同貴妃的意思。琉璃奉了旨意,希望趕快給将軍誕下小公子。從此,将軍在皇上面前的地位将更加穩固,也不必擔憂其他隐患。”

當時吳久白并不清楚,這一切只是開始。

他從洛陽回來,竟聽信盈興閣的下人謠言璎珞與次言有染,急匆匆地去她的房間一探,毫無收獲。他去找白琉璃詢問,卻又中計昏睡,醒來之後身旁是光裸的白琉璃,自覺被算計了。

“将軍為何總是疏遠我?是我哪裏做得不好?将軍來盈興閣雖來得頻繁,但至今仍未與我有夫妻之實。貴妃已經好幾次召我入宮,這件事我也瞞不了太久。”

箭在弦上,好迫切。

出巡前,他心知對璎珞的感情不再如初,不忍讓她遭受現實凄慘,寫下休書時費盡了周身氣力,好使勁,也好舍不得。

“次言,若以後你在哪見到珞兒,請代我說一句——我想她,我真的想她。”

亂世難得真情。也正因為亂世,他握不住她,失去了,從此渾渾噩噩。

“久郎。”璎珞将吳珣易從回憶裏喚醒,“你欠我的,早在你救我的時候,就還清了。”

“原來我說的來生還你,是這個意思。”

璎珞再不懂怎麽接話,只好僵硬地轉了話題,“給我講講,江南的花,開得好不好?”

長夜漫漫,萬籁俱寂。兩個小小的身影陷在天地灰蒙之間,慢慢訴盡相思。

天蒙蒙亮時,璎珞的心沉了沉。即使說來不短的夜,也終究,在說盡九百年風光時,要宣布落幕了。

吳珣易看穿了她的心思,偏頭看向窗外。在遙遠的天的邊緣,已出現了一條細微的白光。當那道光覆蓋整片天空,他的過去就将永遠成為過去。

“珞兒,我們從此,還能做朋友麽?”

“當然。”她重新去牽他的手,溫涼的掌心裏汗水亮晶晶的,一如她的眼眸,“永遠是好朋友。”

以另一個名義守護你,就如歌曲裏所說的,是我最後的溫柔。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久郎,忘了我們的過去,你只會活得更好。

璎珞被胤淵從吳珣易病房裏抱出來,睡得極深。她折騰了一晚上,這會臉上還殘留着未幹的淚痕。

“你這樣做,她不就更忘不掉吳久白了麽。”祁烨抱手倚着牆,身旁孟槿嘴裏還嚼着紫薯幹,頻頻點頭同意他的話。

胤淵看他們一眼,默默又收緊了手臂,“能讓她死心的法子,我都會一試。”走了幾步他又回過頭,“我會帶她回阆幽仙境照料着。閻王,之前說過的,你別忘了。”

待胤淵離開,孟槿好奇地湊到祁烨跟前問:“二太子交代你什麽事兒了?”

他黑着一張臉很是不爽,背着手往電梯的方向走,孟槿快步跟上,不依不饒。

“他要我照看葉杉桀,還要給葉璟琛留個話。”他暗自腹诽,胤淵仗着自己身份尊貴,加上許久以前他承了他一些恩惠,什麽破事都叫他做,還無償,真當他是鑽石王老五啊。

ICU病房裏,杉桀還扣着氧氣罩,臉上依舊沒什麽血色,虛弱地躺着。早些時候她已經醒過了一次,意識清醒,一大撥醫生來察看她的病情,研究了老半天,終于宣布她渡過危險期了。

葉璟琛在病房外守了兩夜,一邊看文物資料,一邊照料杉桀。

昨天吳珣易情況危急,璎珞給了他千年修為救回他一命,自己也身陷危險,差點小命不保。胤淵取了仙丹暫且穩固了她的元神,抱她出來施救時,他們正好打了照面。

淩晨時趁着璎珞和吳久白敘舊,祁烨同孟槿也得了吩咐看好白蕗莞,胤淵閑得慌,則來到ICU找葉璟琛。

“你好。我們之前見過一面。”

“我知道,你曾是她的忠犬。”胤淵對外人說話一向刻薄。天氣寒冷,他只穿了單薄的套頭帽衫,眼神亦是寒冷的,他對不感興趣的人,通常都這樣,“你知道,吳珣易這一世的發妻是白蕗莞罷。”

“聽說過。”

“那你知不知道,你這一世的發妻是誰?”

葉璟琛一愣,又聽胤淵冷哼了一聲,“自然不會又是你妹妹。她上一世和你已是夫妻,雙雙百年,了無遺憾了。”

“那,你的意思是,璎珞她?”

“沒錯,她這輩子要來還你的債了。”胤淵臉色極難看,一雙幽黑的眼似要噴出烈火,話裏卻滿是醋意,“真不知欠你的到底是她還是我。明明我同她才是天定的姻緣,結果她一世為吳久白,一世為你。莫名其妙。”

葉璟琛被胤淵說得無言以對。這場結局,是夢,是現實。對他,都是恩賜。

“今天之後,我要帶她離開一陣子,回家養病,等她病好再給你送回來。”胤淵話裏醋意滿得溢出了缸,葉璟琛好幾次想打斷他,告訴他,如果真的吃醋,他大可不必這樣勉強的。

然而,轉念一想,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得到璎珞了,他就好高興,好情不自禁。雖然沒有過去的記憶是美中不足的一點,葉璟琛仍是心懷感激。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璎珞被安置在晨佑宮中休養十幾天,實則還昏睡不醒。照理說,沒了千年修為,自是要化回原身找個清靜之地閉關修煉,但胤淵之前給她服用了仙丹,她便省去了這個環節,于是便霸占了胤淵的床,一睡就是半個月。

璎珞夢中回到了那夜的霜塢市,她坐在城牆上,倚着城垛端看了那封休書許久。她摩挲着紙上的字跡,墨香滲了看不見的憂傷。在她躍下之後,她看見了變回原身的自己,以及随後出現的土地公公和胤淵。璎珞從來不知道,這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二太子。小人聽月老提起過,您與這小乘黃有天定的姻緣,只是在這之前,她必須要先報完前兩世的恩惠,做凡人的妻子。這在仙史上,也是難得一見。”

“你想說什麽?”胤淵抱手淡淡地道,“她既是天定的太子妃,還怕她跑了不成。何況你看她年紀這麽小,确實需要歷練歷練。”

璎珞多想從夢中提溜起胤淵的領子,好給他一點顏色看看。她這麽些年歷練得這麽多,然而每年他除了湊場的禮物,便總是高高挂起。璎珞氣極,他不懂憐香惜玉,她又為何要為他守身如玉!

十個月後,開學季,葉璟琛的工作重心終于轉向了霜塢大學。現在的他也是一個獨當一面的講師了,在歷史學科裏專授西方近現代歷史,是繼祁烨、吳珣易之後的第三個香饽饽。

今天他要講述的,是文藝複興時的文化傳播,這是一個說到爛的話題。備課時他一度認為,這種課題,看幾部紀錄片足夠了。

課上他首先花了五分鐘布置了作業,然後便點了一部兩個小時的電影給同學們觀看。他心裏默默地打着算盤,這節課看不完,下節課繼續。

葉璟琛走到最後一排坐下,手邊是一大沓學生們的暑假論文。原本這些都是祁烨負責的,但自去年璎珞的事之後,他在學校出現的次數就變少了。而璎珞被胤淵帶回去養病,這也過了近一年,學生走了一撥又來一撥,杉桀甚至拍完了一部史詩巨作,他還是一個人。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分心的話,是對學生作業的不尊重哦。”

似穿越時空的輕柔嗓音,絲綢般繞進葉璟琛的耳朵裏,恍恍惚惚,令他不敢置信。他張開口有好多話想說,但璎珞伸出手給他塞了一塊剝好的栗子,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笑靥如花。

眼前一亮原來是這個道理。原本葉璟琛看密密麻麻的論文看得頭都大,早上還特意去買了咖啡提神醒腦。但她一來,他就發現,自己灰暗的視線範圍,都因為她出現的那一點,變得五彩缤紛。

她點燃了他的世界。

“好吃嗎?”

他仔細咀嚼,新鮮溫熱的栗子在他嘴裏碾碎,香而甜潤,入口即化。

“是我自己挑好煮好的,還有整整一袋子哦。”璎珞坐在他身邊,向他展示懷裏鼓鼓囊囊的牛皮紙袋,态度熟稔,好像他們昨天才分開。

有些事已成過去,他就不會再提。

“這麽早起來做這個,你睡得好嗎?又怎麽知道我在這?”

“胤淵送我過來的。我原本還想給他栗子試試口味,他卻嫌棄得很,說什麽給別人的東西,他不會要。”璎珞的視線定格在大屏幕上,英語叽裏呱啦的,她聽得頭疼。

待葉璟琛吃完一顆,璎珞又給他塞第二顆、第三顆,親密的三十厘米內散發着獨特的香氣混合,有一種溢于言表的情愫在發酵蔓延。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番外1

胤淵在阆幽仙境孤苦伶仃又過了八十年,每日都極想璎珞。偶爾他不得不自嘲,兩萬好幾的年紀,怎麽內心還跟一個青少年般輕狂。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狂嗎?”

璎珞總這樣突然出現接下他的話,胤淵對此已見怪不怪。他從樹後探出頭,見璎珞身着紗裙,裙擺飄在氤氲煙霧裏。她像融入了仙境,終于從繁雜的人世間,重新回到他的世界了。

見胤淵不理她,璎珞跺着步子走過去,看胤淵雙手枕着腦後在扶桑樹下納涼。她起了玩心,低下頭緩緩貼近,黑亮如絲綢的長發滑到面前。璎珞撚起一縷,拿發梢在胤淵鼻子上輕刷。

“直率點,說想我不好嗎,嗯?老大不小了,怎麽這般畏首畏尾的?”

話音落,胤淵從腦後抽手,托在璎珞後腦勺把她更拉近了自己,額頭抵着額頭。璎珞露出古怪的表情,嘴也微微撅着,“你這樣,弄得我要變成鬥眼了——”

“這一世,你過得好嗎?”

璎珞愣了愣,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好,大抵是好的。我從阿琛那裏得到了很多幸福,我覺得很好。”

“孩子呢?”

“你是不是找人打聽我的消息了?”璎珞沾沾自喜,眼睛也笑得彎彎,“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可以告訴你。我和阿琛的孩子,長得很好看,一半像我,一半像他。”

胤淵聽着,心中的那缸醋溢得更深,擺擺手道,“罷了罷了,我不想聽。”他站起來,牽起璎珞的手,走到一處平地,摟住她的腰,“陪我跳舞。”

璎珞莫名其妙,“我們穿成這樣,能跳什麽——”

“跳從前沒跳完的那一曲。”

從前一別,已是滄海桑田。

“你居然還能記起來。”璎珞感嘆,細嫩的手搭上胤淵的肩,看他的眉眼比那時更溫和,柔光如水。

沒有伴奏,他們卻準确地數着拍子,旋着腳步,跳了一出世間最悠揚曼妙的舞,似一條不會斷的紅線,聯結了兩個人未來的日子,合二為一。

舞畢,胤淵抱着璎珞久久不曾放開。這是真實的她,帶着切實的溫度,醉人的笑容,撞進了他的懷裏,從此也住進他心裏,永遠不會離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