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戚尋筝
我陪冷畫屏前去尋海棠春吃酒時, 有幸見識過鄞都第一悍夫那地動山搖的叫罵功夫,當真是一場驚世駭俗的語言洗禮!
冷畫屏把玩着紙傘的玉柄,跨過海府的雞翅木雕花門檻,随口問一個丫鬟:“你們姑娘呢?”
丫鬟低着頭, 聲如蚊讷:“這……姑娘……在……在挨罵。”
我與冷畫屏啼笑皆非, 我尋思不好去圍觀旁人的家務事。不料冷畫屏正經兒道:“走, 我去救她。別讓她被伯父罵死了。”
我疑惑道:“這人還能被罵死?”
冷畫屏提起牙白蘇繡出水芙蓉馬面裙往前走着, 手中潇灑地轉了轉紙傘,與我道:“你且看着。”
随她繞過假山亭臺, 走到一處紅牆黃瓦的華美院落,上書“琵琶行”。想來這裏便是海棠春的住處了,這養老鼠的瘋子還挺文藝。
随後我便聽到女人“哈哈哈嗷嗷嗷”的叫聲,伴随着盞落瓶碎的嘈雜聲,大珠小珠落玉盤。踏進去一瞧, 只見穿了水紅主腰的海棠春癱在地上,捂着耳朵絕望地叫着,堪比殺豬。
李觀今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拿着雞毛撣子, 全神貫注地開罵。時不時拍一下大腿, 增加罵人的氣勢,時不時跺跺腳, 只恨不得把女兒的頭踢爛。
“你整天在家躺着, 寫那些狗屁不通的東西, 畫那些不要臉的春圖,你要氣死老子呀!你看隔壁賦娉婷, 人家還沒你這般厚的家底, 靠自個兒光宗耀祖!”
“你他娘起來呀!你是死的不成?你是男人嗎整天屋裏待着?等你娘回來, 我就讓她打死你!”
“老子上輩子造了什麽孽這輩子生了你這麽個廢物?整天在屋裏養老鼠,你都快長出胡須來了!你可幹點正事兒吧!他娘的,老子恨不得老鼠一口一口把你吃了,一了百了!”
“滾起來!滾起來!滾起來!你不當官無所謂,你腦子沒瓤兒這不怪你,可你得給老子留個後啊!老子送到你屋裏的俊俏小厮,你全須全尾地送出來,你要氣死老子!別找借口,太醫看了,你不是不行,你就是不幹!你存心氣我!”
李觀今弓腰拍手跺腳好一陣輸出,口齒伶俐中氣十足,關鍵是他也不累,時而哭喪,時而憤怒,邏輯嚴密,論證分明。倘若這海家主君托生成個女人,有這一口辯才,何愁登不上禦史臺!
面對她爹的聲讨檄文(1),海棠春堅持趴在地上,怎麽也不起來。滿房的丫鬟小厮跪的跪、勸的勸,也消不去這父女倆一點兒火氣。
海棠春以頭搶地爾:“哈哈哈你殺了我吧!我不想活啦!哈哈哈!”
李觀今一對兒美髯氣得插翅欲飛:“老子今日就送你見閻王!”
待見到冷畫屏,她卻換了一番說辭,仿佛瀕死的魚碰到了活水,登時起死回生活蹦亂跳:“這裏!這裏!畫畫救我!”
……畫畫?
眼見外人來了,李觀今登時止住罵聲,海棠春得以脫身,與我們去黃鶴酒樓吃酒。
海棠春流氓地蹭着冷畫屏的胸脯,笑道:“多虧畫畫救我!否則我可能已經聾了。”
我由衷舉杯贊嘆:“依我看來,五個禦史臺言官加起來,比不上令尊那張巧嘴。”
海棠春不以為然地吃着雞髓筍(2):“我爹興頭起來能罵兩個時辰不喝一口茶,我都習慣了。”
冷畫屏款款撩開海棠春額前的縷縷青絲,溫柔的眼眸裏漾出絲絲柔情,忽然在她眉心烙上一吻。
海棠春被她吻笑了,笑出雪白的貝齒:“畫畫為什麽親我呀?”
冷畫屏道:“方才我聽你爹說,你沒睡他送進來的小厮。”
她二人纏纏綿綿,我成人之美,坐在一旁只作不知,認認真真吃我的風腌果子貍。
海棠春親夠了,忽然從藕色琵琶袖中取出一張春畫兒,含笑遞給我:“你家夫郎懷到五六個月了,我看你也憋夠了。你把這個拿回去,給他看看,包管你們今夜芙蓉帳暖度春宵。”
我将那春畫兒毫不留情地推回去,無奈道:“別說你爹了,我都想罵你!”
從黃鶴酒樓中回府,正看到你換了身孔雀藍寒鴉缂絲外袍,腰側系着玉串兒,眉間微微凝着愁緒,讓我想起畫卷上的美仙君。
你正攪一碗粥羹,小口小口咽着桂圓。松煙道:“這粥名字喜氣,叫做‘早生貴子’,是用紅棗、花生、桂圓、松子煮成的,滋味好,意頭也好。是慶寧世子讓人給郎君煮的,煮了足足一個時辰呢。”
我一壁摘下髻上丹砂紅山茶絨花,随口道:“你懷的是我的,又不是他的,他怎麽這麽上心?”
你無奈地放下景泰藍紅瓷蓮花碗:“你看你,怎麽這般看不上他。”
我認真道:“因為他險些在我的腦殼子上開個洞。”
你:“……”
将玉簪墜樓之事說給你聽了,你卻道:“他想是不慎,與他計較做什麽。”我則抄起筆墨,與你解釋了一個時辰的機械重力學說。
我認真道:“我就是研究機械的,我最知道這個。他那簪子頗沉,若是落在我頭上,不見血是收不了場。”
你以琺琅彩描金折扇遮住半張臉,調笑道:“我不信。”
“由不得你不信。”我登時橫抱起你,你輕吟一聲,不禁握緊了我的肩。将你放到紫檀木螺钿美人靠上。
你委屈地對腹中孩子道:“姑娘你看,你娘又欺負我。”
我順着你的指尖兒吻到玉腕,唇齒攻略城池,流連不去。你驚吟不止,美眸迷離起來。
銀絲悄留襟袖香,幾許春風度鴛鴦。
六個月之後,你的玉足逐漸腫起來,不複往日纖瘦。察覺到我在看你的身子,你将玉足往錦衾裏躲了躲,輕聲道:“不好看。”
我一抿深色的胭脂,指尖兒抵唇:“誰說不好看?美人兒的腳腫起來,照舊好看。”
雪白的足腕腫起些許,泛着初開桃花般的色澤,越發顯得秀色可餐。
我不是在說謊。
你眼角落了一痕晶瑩剔透的淚珠兒,委屈道:“你不嫌我?”
我以染了鮮紅蔻丹的手給你拭去眼淚,貼着你耳垂兒道:“今兒與你鏖戰三百回合後,你就知道我嫌不嫌你了。”言罷扯開你孔雀藍的外袍,雨魄雲魂(3)不止。
已經是春三月了。
草木碧翠重,黃莺啼歸聲。
我與嫡姐并肩走在破敗的舊朝城牆前,你一言我一語地商讨謀逆之事。因天色漸暖,嫡姐肩頭換上了薄薄的白鹿皮氅,微露窅深的鎖骨,她水杏似的美目斜往蒼穹,不知憂的是國是民。
我吹動一片草葉:“長帝姬調去關隴的親兵,我留了兩個活口審問,其餘的,都讓她們去見閻王了。”
嫡姐發髻上的如意雲斜飛金鳳銜絲流蘇微微搖動,她沉吟道:“審出什麽不曾?”
我凝望着她:“長帝姬知道阿塔瑟的來歷,還一直掩護她藏在鄞都。”
嫡姐笑得優雅,嘆道:“看來長帝姬和阿塔瑟這二人,都比我們想象得要複雜。也對,這世上最複雜的,恐怕就是權勢漩渦中央的女人了。”
我颔首道:“師娘曾說,一個人越是複雜,大約就越是痛苦。但願你我不是。”
嫡姐搖頭道:“我和你已經走到權勢漩渦中央,退不了了。我們不是馴服這天下,便是被天下反噬,沒有別的路。”
我看着一只黃莺昂首啁啾,飛過破敗的城樓:“倘若我是攝政長帝姬,我當權之後,第一個要殺的就是戚尋筝這只反咬舊主的狗。”
嫡姐把玩着金錯刀,調笑道:“車裂淩遲還是五馬分屍,選一個吧。”
我望着她涼涼道:“你也一樣。你以為阿塔瑟滅了大順之後先做什麽?自然是摧毀鄞都的禁衛,摧毀淩煙閣,使之永無還手之力。前閣主已死,你已繼任淩煙閣主。”我靠近一步,以九亭連弩拍拍她的肩,“彈琵琶(4)還是點天燈,選一個吧。”
嫡姐笑了笑,頸上七寶珠金璎珞輕輕晃動,不再作聲。
二人越登越高,長城頂上,可見破敗的亭臺回廊,訴說舊日風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我懶散地坐在枯草中,給九亭連弩擦滑油:“你的計劃,究竟從何時開始?”
我問的是謀逆的計劃。
朔風吹起嫡姐的酡紅妝花馬面裙,她不知在看什麽,右手穩穩撐起一柄緞面油紙傘,傘檐墜了玉系流蘇。她淡淡道:“數年前,我與龍醉歡在西域平定樓蘭之亂,同時見到邊疆的将士過得無比辛苦,軍糧虧空難以補全。同樣是大順之臣,我生在錦繡堆裏,她們卻轹釜待炊、餐風飲露,活得野狗不如。區別只是,我是戚香鯉的女兒,是當朝權貴。”
我順着鋪天蓋地的陽光阖上眼眸:“不經愁而知人之愁,不經苦而知人之苦。經不平而思于變,敢以自身赴是非。戚尋嫣,你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嫡姐朗聲道:“時過境遷,無數英雄踏我麾下、入我觳中。第一個是鎮北将軍龍醉歡,第二個是翰林編修冷畫屏,第三個是寒門狀元賦娉婷,第四個,是你。”
我擡眸往琳琅宮的方向看去:“造成這一切的根源,在于大順朝廷的結構從一開始便是畸缺的,豪門世族把控權利,下層臣民無法流動。大順朝打敗了樓蘭,卻輸給了自己。”
嫡姐嘆息道:“自小我便被教導如何做一個純臣,輔佐君王,穩坐朝堂。長大後,我卻把自己馴服成叛臣,與信仰背道而馳。”
我笑道:“這麽巧。”
嫡姐款款側目,她美眸下貼着一對金絲牡丹翠钿,眨眼間有光芒閃耀:“怎麽了?”
我心中浮現出你的模樣,随口道:“我現在做的事情,也與我當年的信仰,背道而馳。”
我正像是一步步走近懸崖邊的人,踏空後,自己與天下皆萬劫不複。還好我在最後一步停下了,嫡姐馴服了我的身,而你馴服了我的心。
嫡姐輕聲道:“娘親被我葬在了契北。改日我帶着她的親兵前去祭拜,彼時會舉國哀痛。”
我颔首撫弄點翠耳墜:“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她也值得舉國皆哀。”
嫡姐走近幾步,染了檀紅蔻丹的手搭在我肩頭:“那你何時去?”
“下輩子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