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天前

“我最後再問你一遍!”一道深沈、醇厚的嗓音響起,盈滿了整個空間,并帶着一股懾人魂魄的威嚴感,冷聲斥道:“事到如今,你還是要這樣執迷不悟嗎?”

早知道網開一面,他還是重蹈覆轍,死不悔改,當初真不該一時心軟,又放他回來人間見韓若水最後一面的。

“我好不容易盼到她的轉世,就這麽錯過,我不甘心!”況且,他已經證實,韓若水的心中有他,他不能就這樣放棄!

“啧!又是一個‘沒心沒肺’的癡情種……”如此濫用他的信任與慈悲心,還把他當猴兒耍,完全将他戲弄于股掌之間。

“天師,難道你就不能成全我,對這件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嗎?”徐映波的覺魂,一臉灰敗的懇求着。

“你看看,我這裏裝的是什麽?”尹楚樊指了指自己的頭頂。

徐映波見狀,不敢頂撞胡言,只能生硬的如實回道:“是腦袋。”

“對嘛!它不是一一吃豆腐渣。”尹楚樊神态不再那麽嚴厲,卻也難得嚴肅的道:“在這三界六道之間,不管壽命長短、福祿厚薄,只要有生命,每個人都得輪回,若不願接受輪回的命運,妄想要逆天而行,那是不成的!”

“我沒想過要逆天,我只是想和我的妻子相守一世。”難道,這樣的要求過分了嗎?

“數百年前,你已經和她走完一世了。”

尹楚樊沒有高聲斥責,但冰冷的語氣,還是教徐映波渾身一寒。

“可當初我與雲仙從相識到死別,只有短短的三年!”昔日的痛苦漫天卷至,教徐映波又是一陣心痛與不舍。

“那又如何?”尹楚樊銅鐵般的聲音就像冷水一樣地潑下,“人活在天地之間,也不過就是生生沒沒的循環,陰和陽,死和生,并沒有太大的區別。”

瞪着眼前已經修鑽成精的覺魂,尹楚樊不敢大意,平淡的語氣中,僅僅透露出絕對不容質疑的天律,“這便是你們的命。”

“那是沒有感情的說法!”況且,他也不信命!

“我說過了……”尹楚樊停了一下,聲音铿锵有力,令人無法抵抗,“如果你還是要如此一意孤行,我可沒法兒再幫你了。”

此刻,他的聲音就和他的臉一樣地嚴肅,所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流露着剛硬的痕跡。

為了要保留那一世的記憶,徐映波的覺魂遲遲不願投胎轉世,于是他騙過了孟婆,逃離了地府,在他墓前世世代代的守候,不願輪回,只為再見他的那一世發妻,蘇雲仙的轉世一面。

就這樣,年複一年,直到好幾百年都過去了,就算他的二魂七魄都投了胎,轉了世,但硬生生少了一條覺魂,他的每一個轉世不是瘋瘋癫癫就是體弱多病,活生生在病床上虛耗年壽到死亡。

至于他一心念念不忘的蘇雲仙,因為當年是自缢而死,因此死後被鬼差送往了枉死城,被處以三世不得輪回之刑。

因此,蘇雲仙剛死的那三百年,徐映波年年都到忘川河河畔,去守候通往奈何橋上的過往孤魂,但他根本不明白,當三百年後,蘇雲仙再次投世人家,她早已經忘卻了過去種種的一切記憶。

直到這一世,一場陰錯陽差的命運,讓他們又再度相遇了。

滿心歡喜的徐映波,等到了這一天,卻發現早已沒有了軀殼的他,必須透過夏賢俊這個身份,才能與她交談。

于是他眼睜睜地看見她與夏賢俊墜入了情網,卻不能公開自己的真實身份,無法表明心跡的痛苦,漸漸讓他有了私心,想要取而代之成為夏賢俊,再與轉世的蘇雲仙相愛一生。

“你這麽做,無疑是颠倒陰陽,就算我放過你,你以為閻王那兒會任由你無視天條律令嗎?”尹楚樊的聲音像鞭子一樣地擊打下來,又冷又硬。

“我已經管不着那麽許多!”徐映波恨聲道:“只要能與雲仙過完這一世,就算是要我魂飛魄散,我也甘心。”

尹楚樊黑眸一瞇,注視徐映波的視線始終沒有挪闊,“你此話當真?”

“是。”

“好,貧道這就成全你!”

說罷,尹楚樊手掐劍訣,于徐映波胸口書符一道,口中并且說道:“我現在就在你心口處設下一道封印,只要蘇雲仙的轉世托生在一百日內選擇你,而非轉世後的夏賢俊,你這一條覺魂便可以與你的轉世肉身結合一體,不再有離魂不能長期附體的麻煩,也能保有前世之種種記憶,但是,我只能保有你占用夏賢俊的軀殼三年,直到他在生死簿上的歲壽終盡。”

若反之,那麽死後,這世上再也無徐映波的存在,屆時他只能願賭服輸,掃除過往一切記憶,重新歸零。

聽完,徐映波大為驚說,追問道:“道長的意思是,即便教我所附身的夏賢俊,他的那一具軀殼,也将活不過三十歲?”

“這是因為你違逆天律,遲遲不願喝下孟婆湯,如此悸理的存在,上天又怎可能讓你随心所欲,為所欲為呢?”尹楚樊将神色一端,語重心長的又道:“總之,只要你一天不上奈何橋,就是一再令你如願了,往後你的每一世轉生肉胎,也都将生生世世,永不見白頭。”

說到這見,尹楚樊偷偷瞥觑了徐映波一眼,見他肩膀很明顯地因挫敗而無力下垂,一臉灰敗,低頭不語,忍不住又輕輕喟嘆了一聲。

“唉……其實這事兒,倒也不是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只要你願意退讓,忘卻過去種種,心甘情願的到奈何橋上喝下一碗孟婆湯,我一定可以向孟婆替你請求,請求她老人家施法,把你這一條覺魂重新安放在夏賢俊體內,如此一來,三魂七魄都俱全了,也用不着再擔心那個短命的夏賢俊會英年早逝了。”

只是從此以後,他将沒了徐映波的那一世記憶,将完完整整的,成為真正的“夏賢俊”。

聽完尹楚樊的“建議”,徐映波恍若未聞,冷冷一笑,“莫怪常言道:妻財子祿四字,常與修道之人無緣了。”

尹楚樊的眉緩慢一揚,不解一問:“願聞其詳。”

“道長這一生中,可曾對一個女子掏空自己所有的感情過?”徐映波開門見山,一針見血的問道。

然而這一回,一向能言善辯的尹楚樊,卻是意外的抿唇不語了。

見狀,徐映波心中暗暗猜測,旋即乘勝追擊,不死心的游說:“如果你也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你就會明白,對我而言,脆弱的不是生命,而是我對雲仙的情感。”

自他在明朝戰場上死去的那一刻,他的魂魄就已經飛回了她身邊,自始至終守候着她與孩子。

孩子不幸死于瘟疫的那一日,與她萬念俱灰、棄世投環的那一刻,他都片刻不離的守在她身旁,獨自承受着無能為力的巨大痛苦。

整整六百多年了,他所承受的痛,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撫平,他與雲仙之間的愛情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放棄的!

尹楚樊就算無需動念,也能感受出此刻徐映波不願磨滅與蘇雲仙最後一段僅有的記憶,以及他的心仍不斷在哀號、在悲嘆……這些他都能明白。

遙想當年,他也是一顆癡情的種子,但結果呢?

結果是老天下了一場絕情雨,活生生的把他的情苗給連根淹死、泡爛啦!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一旦傷其身,痛其骨,便能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感情也是這樣,一念起,萬水千山,一念滅,滄海桑田,若是守候着不該守候的,注定只會是一場折磨,一場兩個人的折磨。”

尹楚樊淺淺笑嘆了一口氣,但他的短促一笑,并沒有讓他的目光亮起來,他低語道:“一想一眷戀,一思一哀傷,該放手時放手,不啻也是一種解脫,這些……你能懂嗎?”

說完,他轉身看徐映波,又勸道:“奉送你一句,情海汪洋,回頭是岸吧!”

“道長不用再勸徐某了,要我從此放棄與雲仙再度相守的機會,絕無可能!”

這家夥的脾性,簡直像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眼巴巴瞧着他的嘴皮子都快說爛了,他仍是無動于衷,直教人氣不打一處來。

“行行行,是好是歹,你自個兒好生琢磨去吧!總之,我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可倘若你對韓若水做出逆天之事,就休怪貧道不留情面了!”尹楚樊惡聲惡氣的恐吓。

說罷,他轉身大步離去,僅是在臨走前,又丢下一句,待百日之後、約定之期,他定會再回來。

“真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徐鳳茜皺着眉心,高聲罵道:“那個賊也真是不長眼,哪裏不偷,偷到這兒來了?”

還好昨晚賢俊夠機靈,沒讓那竊賊得逞,還教他自個兒跌了個底朝天,昏死過去。

昨夜屋子裏遭賊闖空門的事,在隔天的餐桌上成了唯一的話題,一直到晚餐後,這個話題還是在家人間打轉。

晚餐後不久,徐鳳茜将餐桌上的餐盤都收拾幹淨後,沏了一壺茶,并将茶盤上頭的每一個杯子都注滿了熱茶。

只見她一邊倒茶,一邊仍心餘悸的道:“最重要的是,你們倆都安然無恙,我也就松了一口氣。”

說完,徐鳳茜遞了一杯茶給靠她最近的夏賢俊,“來,喝茶。”

“謝謝。”夏賢俊用左手接過,輕輕啜飲了一口,即又放下杯子。

這時,徐鳳茜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兒,好奇的随口一問--

“賢俊啊!你什麽時候成了左撇子了?”她笑了一笑,又道:“這幾天我都瞧你用左手拿筷、持杯子,我記得你以前不都是右撇子嗎?”

“呃?沒什麽,前陣子我右手腕不小心給扭了,使不上力,只好先将就一下我的左手了。”夏賢俊含糊的回應。

“原來是這樣啊!”徐鳳茜了解的點點頭,關心一問:“那你啥時候給扭傷的?還嚴不嚴重?怎麽也沒跟大嫂說一聲?”

面對徐鳳茜連珠炮似的問話,他徐徐的展開笑顏,模樣頗為腼腆,“只是小傷,不礙事兒,過一陣子就好了,大嫂您別擔心。”

一旁的韓若水聽完,只覺得今天的夏賢俊是不是吃錯藥了?

他身上原本一根根張滿的銳刺,明顯比平日少了許多,就連說話的語氣也溫和客氣多了。

還記得不久前,他剛出院的那一陣子,他連碰都不願意讓徐鳳茜碰一下,也不太愛跟家裏人說話,整個人冷漠得像塊冰。

現在居然腦筋開竅了,還懂得跟表姊說敬語?

奇怪的多看了他兩眼,韓若水并沒有再度察覺到其他的異樣,她悄悄收回在他身上飄移的目光,繼續低頭翻閱着手中看了一半的雜志。

“對了。”忽然,夏賢俊轉過臉來,邀請道:“傍晚我想出去走走,活動一下筋骨,不知韓小姐是不是願意陪我這個虛弱的病人一同去?”

“我?”兩人對望一眼,他笑了一笑,她卻臉泛羞紅,“我還以為你會比較喜歡獨處。”

“嚴格來說,你也算是我半個家人,可我對你卻一無所知。”他故意說着反話,“你不覺得,我們應該要好好熟悉一下彼此?”

他丢給了她一個眼神,唇邊那抹暧昧的微笑,好像在提醒她,昨夜他們有過的熱情一吻。

“那你們就到附近走走吧!賢俊大病初愈,身體還在複原期,也不宜太過勞累。”還沒等她做決定,徐鳳茜已經替她應允,“若水,你就替我看顧一下賢俊吧!啊?”

“好吧!我知道了。”

這一天的夜,天上連一絲雲彩都沒有,天空黑藍的透亮,他們在樹蔭下散步,一起朝屋外不遠的小湖走去。

兩人在靜默中漫步,彼此的存在感深深交換着相互的吸引力,他慢踱于前,她則于他身旁半步之距。

從她眸光的角度看去,可以見着他眉宇深斂,神色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顯得有些不安和憂慮。

話說,那個尹楚樊果然神機妙算,為了防備他,居然對他做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

不但先是在他身上下了一道禁锢咒,讓他不能違背與尹楚樊之間的誓言不說,還私下贈予韓若水一條護身寶煉,讓他近不了她的身,亦又現不了形,只好轉而附身于夏賢俊的軀殼內,才得以再次接近她。

可是,長期間附于夏賢俊的體內,除了原本的離魂作用,加上尹楚樊禁锢咒的影響,他感覺自己的神識越來越耗弱。

長此以往,用不着百日之期,他即可能随時化為虛無,屆時他的目的非但不能達成,還落個煙消雲散,什麽也留不住,挽回不了。

莫怪都說了,人怕死,鬼怕托生,他騙過了孟婆,逃離了地府,在墓前世世代代的守候,不願輪回,只為再見她一面……可是,一旦她選擇的不是他,那麽他便真要與那夏賢俊玉石俱焚嗎?

這個問題,始終讓他的心緒難以平靜下來……

她一直用着一抹疑惑的眼神審視着他,猜不透究竟是什麽令人困擾的事,讓他臉上有了這樣的表情?

也不知道此獨他心中正想些什麽,只見他臉上不時變換着不同的表情,有時流露出疲憊的倦容,有時又是一副決絕的冰冷神情。

唉……怎麽會有這樣的一個男人,像一團迷霧一樣,教人看不透,也摸不透呢?

不過,這一切很快也與她無關了。

一轉眼,漫長的三個月假期就快結束了,在柳溝村的這些日子裏,她就像作了一個長長的夢,在這個不可思議的夢境裏,她放任自己愛上一個擁有着夏賢俊的軀殼,內心卻住着一個叫徐映波的男人的靈魂。

一個軀體,兩個靈魂,三個人的糾纏,這樣的愛情難題,要怎樣才能找出一個平衡點?

她不夠聰敏,解不開這樣的難題,所以她決定放棄了,不愛了,讓自己的感情世界再一次的淨空,回到之前在世界各處飛來飛去的忙碌日子。

打定了主意,她變得坦然而輕松,狀甚優閑,打破了沉默的微笑一語,

“真舍不得這兒的一切,不過再過幾日,我也差不多該回到工作崗位上了。”

他沉默聽着,往前又走了幾步之後,繼而猝然止步,忽然間,他聽懂她所說的話了。

他慢慢轉過頭來,兩道濃眉糾成一塊面對她,“你是說,你就要離開這裏了?”

“是啊!”她回道,語氣輕得恍如一聲呢喃,“我在這兒已經休息得夠久了,也該是時候離開了。”

只見他一向冷傲的臉龐上,首次露出一絲慌亂的情緒,“老實說……我不希望你離開。”

“賢俊……呃!夏先生?”

“我們之間有陌生到只能稱呼彼此的姓氏嗎?”對于她,他不是全然沒有底應的,就在剛剛,有兩次他捕捉到她以為他沒注意而默默的凝視着他。

在她溫柔如水的目光中,他可以看得出來,在她心中還藏着對于他……或者對于夏賢俊一份柔柔的、深沈的情意。

“你這是什麽意思?”

他走近,低頭看她,眸中帶着一絲詢問,“我還記得,就在昨夜,你還主動的吻了我……”

“那又怎麽樣?”她不讓他說完,“那是我這一輩子所做過最不經大腦的蠢事之一!”

這個男人怎麽搞的?都已經跟他解釋過了,昨晚她會主動吻了他,完全是因為自己情不自禁的把他當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不是嗎?

“好吧!如果你真的很介意這件事,我願意再一次鄭重的向你道歉,對不起。”這樣總行了吧?

“你原本就是這麽一板一眼的嗎?。”

她坦承,“我本來就不是個懂得情趣的人。”

“是嗎?”他臉上浮現一抹回憶的淺笑,這個笑讓原本傲慢迷人的他,變得令人屏息的英俊,“我倒不這麽認為。”

他低頭凝視着她,眼中閃着銀色的火光,“如果說,我不要你的道歉,你覺得怎樣?”

“那我會很謝謝你大人有大量,是個拿得起,放得下,有氣度的好男人。”她想躲去他的眸光,但他凝眸的引力卻像個陷阱般牢系着她。

甚至當他朝她伸出雙手,沿着她一對削瘦的肩,輕撫她的鎖骨,直到最後捧住她的雙頰時,她知道自己再也無力逃離他刻意布下的天羅地網。

“我可沒你想象中的那麽好。”他喃喃地說着,慢慢低下頭覆上她的唇,“我要你……現在就還我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