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斜陽

黃金做頂,白玉為席,屋頂鑲嵌的珍珠寶石将連枝燈的火光映襯得更亮,陸修只稱身體有恙,看都沒看一眼,徑直上了樓上客房歇息。

剩下的三人便跟衆人一起圍坐席間,聽曲賞舞,對月吟詩,好不快活,只可惜蘇靈酒量極淺,将飲三杯便覺氣虛,留阿蘅和陸小白兩人繼續對飲,自己則往後過去,看能否找個寶地吹風。

摸了一會,便見回廊,回廊之外竟有一處造景,假山,亭臺,流水,沙石,擡頭便見明月皎潔,蘇靈稍有恍惚,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了。

她坐在石凳上,靠着假山上歇了片刻,忽覺有些想吐,俯下身幹嘔兩下,拍了拍胸口,眼前忽然出現一方繡着玉樹的絹帕,拿着絹帕的那只手潔白如玉,蓮色的衣袖掩映,稍稍露出白淨的手腕。

蘇靈一頓,擡眼看去,只見那人眉眼清冷,面如冠玉,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嘴角淺淺含着笑意,一襲蓮色長衫,白底織錦透着淡淡的粉,勒一條金抹額,流光溢彩的。

他的姿容在當世間絕對數一數二,蘇靈暗暗拿他跟陸修比較一番,只覺各有風采,難分伯仲,當下心中确定,此人必是傳聞中斜陽樓的男花魁。

蘇靈一下來了興致,接過絹帕擦擦手,道了一聲:“多謝公子,您不在宴會上怎的跑來這裏,宴廳中的賓客多半都是來看兩位花魁的。”

那人先是一愣,旋即笑道:“不急,你身有不适,我理應照看好斜陽樓所有貴客。”

聽聞跟斜陽樓的花魁對飲,一個時辰價值千金,蘇靈摸了摸口袋,莫說千金,此刻一兩都拿不出來,這個地方紙醉金迷,遍地是珍寶,到處都要花錢,蘇靈突然警覺道:“我們在此處聊天,不收錢吧,反正我現在身無分文,我家長輩也不會為我付這個錢的。”

他朗聲一笑:“和你說話是不收錢的,你若有興致,我還可和你對飲幾杯,如何?”

蘇靈本已有了五分醉意,可免費與花魁對飲,無異于白賺一千兩黃金,蘇靈微微一笑,暗自叫好,此處正好有石桌石凳,她往後一靠擺好架勢:“恭敬不如從命。”

那人笑着坐下,沖暗處微微擡手,片刻,兩位彩衣嬌娥便端了酒壺杯盞,一應布下。

蘇靈敬他一杯,感謝款待,又問道:“敢問公子姓甚名誰?”

他想了想:“我姓江,你可以叫我……雲冢。”

“哦?不知公子是哪個江?”

“江山如畫的江。”

蘇靈點點頭,說話間又飲了一杯,那壺佳釀清香甘甜,混合着淡淡的桃汁香氣,并不怎麽醉人,兩人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不知不覺倒過了許久。

蘇靈怕阿蘅找不到她,不敢再逗留下去,只是她此刻醉意更濃了些,起身時不禁踉跄了一下。

幸好被雲冢拽住,蘇靈側目道謝,只見他身形如松,神情有不怒自威的風韻,不禁笑道:“江公子,你真不像個花魁。”

雲冢松開她的手臂,微微一笑:“花魁應是什麽樣子?”

他右手一抖,憑空出來一段水袖,絲緞翻飛,纏上蘇靈的手腕,輕輕一拽,蘇靈一個吃勁,上前一步,擡眼便見雲冢的笑顏就在自己面前。

雲冢輕笑道:“是這樣嗎?”

蘇靈面色緋紅,那一瞬間,她忽然明白自己平時調戲陸修之時,他作何感想。

蘇靈趕緊抽回手,拂了拂衣袖,神色頗為慌張:“那個,幸甚至哉,感慨良多,可惜的确醉了,他日有緣再聚,告辭。”

她是醉了,說話時舌頭都有些打結,叽裏咕嚕也不知說清楚沒有,走了兩步身子也有些打晃。

“既然醉了,我送你回房休息。”雲冢不知何時突然站在她身側,等他這句話說完,蘇靈只覺渾身輕飄飄,毫無征兆地倒了下去。

雲冢将她扶住,打橫抱起,看着她的醉顏輕笑一聲。

只是不等前行,忽聽得身後傳來一道聲音:“放開她。”

那聲音有些冰冷,令人無法忽略,雲冢身子不動,微微回眸,只見一男子坐在二樓的望月臺,桌上放了三個酒壺,他顯然已經在那坐了許久。

那人雖是個凡人,但周身靈氣滿溢,現未交手,難以判斷修為如何,可眉間已現半仙之态,身負氣運,應是神明轉世,假以時日,必定飛升。

雲冢轉過身來,将懷裏的人抱得更緊一些,嘴角雖笑,可那笑容并不友善:“閣下不如下來說話,興許我還能請你喝一杯酒。”

陸修飛身而至,落在雲冢面前,他一襲白衣,發帶飛揚,翩然立于滿月之下,仿若乘月而來的天外飛仙。

雲冢道:“不知閣下是這位姑娘什麽人?”見陸修神色冷峻,他又補充道,“在下江以游,是斜陽樓的老板,必須保證客人的安全。”

陸修道:“我是她師父。”

雲冢一笑:“閣下修太微道,這位蘇姑娘修的是陰陽道,你若如此說,我怕是不能讓她跟你走。”

陸修垂眸,第一次思索自己是蘇靈的什麽人,若說師徒,派別不同,時日尚短,若說親戚,一個姓蘇,一個姓陸,算是哪門子叔父,其他的,陸修想不到,也不敢去想。

見陸修不答話,雲冢輕笑一聲,轉身欲走,卻聽“锵”地一聲,劍刃出鞘,借得月華的冷光,那把撥雲仿若能劈山斷水,來勢洶洶。

院裏頓時起了一陣風,暗處幾名紅衣打扮的官差登時拔劍跳了出來,齊刷刷将陸修圍住。

雲冢見狀,眸色一暗,向外努了努下巴,一人搶道:“大人!”

雲冢蹙眉:“退下。”

轉瞬間,那幾人便一應退去,雲冢只得再次轉過身來,他已有些不耐煩,卻依舊微笑:“我聽說過你的名號,修仙界的名人,孤鹜山陸清明,你雖有盛名,可今日當真要跟我動手嗎,你可知我是誰,你有幾成把握?”

陸修道:“我不關心,你是誰又如何,我手中這把劍,三百年前就弑過神。”

雲冢挑眉,他知陸修不是虛張聲勢,相傳,三百年前,玄清派掌門陸懷瑛手持撥雲劍,于南海之地弑殺走火入魔的魔神斂日仙君,自此飛升成神,撥雲劍一戰成名,被後人存放于孤鹜山劍閣之中,直至認陸修為主,複又出世。

他此刻不想在衆目睽睽之下和一個極為麻煩的凡人動手,便道:“你這徒弟酒量不行,看好她,別讓她亂跑了。”

陸修收劍,蹙眉疾行上前,擡袖在蘇靈面上一揮,蘇靈忽然動了動,呢喃一了聲:“陸修……”

他趕緊将蘇靈接了過來,打橫抱着,蘇靈雙臂圈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懷裏。

經過雲冢時,兩人的目光都極度深寒,一個冷若冰霜,一個笑裏藏刀。

這次醉酒有些徹底,迷迷糊糊中蘇靈做了許多夢,她夢見置身在一望無際的花叢,摘一朵放在鼻尖嗅着,是幽蘭的氣味。

蘇靈又貪心的蹭了蹭,有衣料劃過面頰之感,努力擡起眼皮,看見雪白的衣衫,她笑了一聲,又把臉埋進他的胸膛,輕聲道:“陸修,你好香啊。”

到了客房,陸修彎腰想把她放于榻上,可脖子上那雙手臂勒得更緊了,蘇靈含混不清道:“你別走……”

陸修輕聲道:“我不走,你先躺下。”

蘇靈搖頭,陸修只得先坐在榻邊,俯身将她放在榻上,哪知蘇靈陡然用勁,在陸修毫無防備之下,将他拉倒在榻!

兩人登時貼在一處,陸修臉色大變,渾身一震,蘇靈将他摟得更緊一些,氣息吐在他的脖頸之間,那瞬間,陸修只覺心跳驟停。

蘇靈的手向陸修探去,陸修只得将她的手腕緊緊攥在手心,蹙眉道:“蘇靈,別再胡鬧。”

他的眉心皺得極深,就那麽躺了片刻,陸修才聽見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聲,與此同時,蘇靈的手上已不再用勁,身子軟綿綿的,原是已經睡着了,陸修嘆了口氣,把她擺好,又蓋上一條被子。

陸修後背僵直,手攥得很緊,他的心中如同一團亂麻,在塌邊靜默地坐了許久。

天色大亮,蘇靈才清醒過來,離開斜陽樓已是辰時,一夜漂流,已不知身處哪片水面,幾人禦劍至岸邊,繼續趕到下一處游獵之地。

一路上,阿蘅和陸小白熱烈讨論昨日的斜陽樓的表演,尤其是最後男女花魁的劍舞,精彩至極。

蘇靈不禁搖頭嘆息:“可惜可惜,昨日我醉酒後好像就去樓上睡了,整夜淨是做夢,白瞎了這個看花魁的機緣。”

陸修背上一僵,又聽蘇靈道:“不過我好像記得跟一個男人喝酒,他又把我送上樓休息,也不知真的假的,今日竟忘得幹淨。”

陸小白漫不經心望了陸修一眼,問蘇靈道:“哦?是什麽樣的男人?”

蘇靈仔細想了想:“是個挺好看的男人,但是具體什麽樣子倒是記不清了。”

“哦~”陸小白倒吸一口涼氣,再看陸修,他的面色果然有些難看。

從東籬城出來,一行人奔向南隐山,陸家先祖陸無期在飛升之前便是在南隐山修行悟道,如此過了三個月。

十月下旬,南隐山偶有小雪,修士大考在即,此番南下滿載而歸,不虛此行,此刻也到了歸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