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案發十七天前/自願

“聽說了嗎?程慧芳案子的一些細節被有心之人翻出來了, 案發在淩晨,地點在被告的家裏,兩個人是鄰居關系。”

謝南一邊裝作認真練習的樣子, 一邊将嘴巴遞到姜暮耳邊悄悄說,眼睛偷偷瞄着前邊要發火的李文琪。

隊伍最前面, 李文琪停下,蹲在錄音機前倒帶,錄音機的銀色按鍵被拍得啪啪直響,偶爾傳來一陣短促的音樂聲, 然後迅速被暫停, 循環往複。她的校服短裙被風撩起, 露出少女雪白的大腿根。

“雙方沒有飲酒, 體內沒有檢測出任何致幻物,沒有吸毒, 程慧芳衣物完好無損,身體無受傷或者淤青,過程中還使用過避孕措施。”謝南說。

姜暮沒說話,風吹碎她臉頰上的汗珠,掉進嘴巴裏, 鹹鹹的。

她膚色被陽光燒灼得泛起高粱紅。

“我說的你有沒有聽到啊?”謝南怼她胳膊。

樹葉在頭頂嘩嘩作響, 姜暮厚重的校服領口冒出一陣陣潮熱的酸味。

姜暮仍然沒有講話,謝南湊到耳邊,姜暮閃電一般偏過頭, 躲開了。

謝南被她的反應吓一跳, 弱弱地退後才問:“你……你怎麽了姜暮?”

少女臉頰瞬間燒紅, 羞赧地搖頭拉起了拉鏈,唯恐被聞到特殊氣味, 她尴尬地解釋,“熱。”

“你還不是自己找罪受。”謝南嘟着嘴不高興,少女的那種孤僻和拒人于千裏之外令人費解。

姜暮沒有反駁。

謝南繼續道,“而且那種事發生過多次,程慧芳都沒有報警。”

姜暮勉強“嗯”了一聲。

謝南道,“被告指責程慧芳是自願的,無論程慧芳如何辯解,她好像都沒能拿出證據證明自己是被強迫的,”謝南唏噓,“具體庭審過程我雖然不知道,我也不懂,但我大膽猜測,因為程慧芳未成年,所以警察偵查過程中大概也沒過分追着是否自願這個情節不放,現在程的朋友又鬧出來,目的是告訴大家不怕公開,清者自清。”

姜暮再次勉強“嗯”了一聲。

姜暮看向謝南,謝南說,“但就像你說的,似乎沒什麽意義,沒有人相信她。”

良久,姜暮感嘆着說,“可是就算沒證據證明她是非自願的,又有什麽證據能證明她是自願的呢,連警察都不能确定的事,人們為什麽不能憑情感選擇相信她,她難道還不夠可憐嗎?”

她的語氣裏有着明知答案卻仍要發問的控訴感。

謝南道,“因為大家都說程慧芳那個小女生她平時就……很那個,而且還聽說她……”

謝南看了看姜暮的胸部,眼神暧昧地又湊過來,要小聲一點說,可姜暮再次下意識閃避。

前面的李文琪正好回頭掃了他們一眼,謝南吐了吐舌頭,不得不回正身體。

謝南不忘說,“所以這事兒還真說不準。”

姜暮心裏升起一股惡寒。

姜暮努力将手臂伸平,将肩膀打開,纖細的天鵝頸在藍色校服裏冒着熱汗,可胸肌舒展的感覺連呼吸都變得暢快許多,微風趁機從校服下擺鑽進裏面,一陣沁涼,她狠狠地打了一個戰栗。

樹蔭裏翹起的下水井蓋被人踩了一腳,“咣當”一聲,孩子們的視線被吸引過去,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從林蔭路裏穿出來,互相交談,有說有笑。

“校長來了。”謝南立即回到自己位置,整理衣領和裙擺,昂首挺胸站好。

姜暮的視線卻跟着那團笑聲,越過校長和主任,落到後邊的李艦身上。

他從巨大的樹蔭裏走出來,一邊說着什麽一邊看向姜暮。

那雙含着笑意和善意的眼睛裏,仿佛隐藏着一把從寒冬臘月的冰窟裏拎出來的刀,寫滿威脅與恫吓。

他将那未得到滿足的欲望,以及被無端違逆的恨,彙聚成一道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鋒銳目光,射向她,侵略她,俘虜她。

姜暮心裏頓時咯噔一下,只覺天旋地轉,毛骨悚然。

她神經過敏似的停下動作,下意識将校服拉鏈拉到最頂端,下颌埋進衣領,垂眸看向腳面,那雙眼睛充滿血一樣脹疼起來。

她整個人縮在原地,像一只明知道會被捕獲卻仍然努力在裝死的甲殼蟲。

“這屆運動會可熱鬧呢,聽說廠裏的幾位領導都會參加。”旁邊同學說。

謝南撇撇嘴,“也就是說,各班又要嚴整運動會紀律,連運動會都不能放松呢。”

“我爸說,李廠長這幾天都會來學校,跟校長商量要給咱們學校新建操場的事,土的全變成水泥的……”

“多新鮮,這事兒誰還不知道……”

“都別說話了,”李文琪倒好磁帶,起身拍手,“來來來,大家完整地跳一遍。”然後小聲叮囑,“大家好好表現,争取在校領導面前留下好印象。”

李文琪跑回隊伍裏,“到時候李廠長也是評委,說不準會給咱們班多加點印象分。”

大家肅靜地快速重整隊形,調整狀态,李文琪給姜暮使眼色,姜暮卻巋然不動。

她像突然被點了穴位一般,她的肩頸更加縮緊,她的脊椎更加佝偻,她的校服拉鏈上的每一個齒仿佛都嚴陣以待,悄然間咬合得更加嚴絲合縫,她就像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自己一頭載倒進糞坑裏,被腌透了,任誰都拉不出來。

“姜暮,你幹什麽呢,別發呆了。”李文琪憤怒低吼。

姜暮仍然一動不動,李文琪惱怒,但校領導經過,她不敢發脾氣,只是狠狠剜了一眼姜暮。

李艦一一掃過她們,笑容和煦。

姜暮僵硬地站了許久,直到李艦消失在操場上,她才恍若活過來,抽身跑開。

謝南一邊偷瞄着李文琪,一邊焦急地小聲喊她:“姜暮——”

李文琪氣急,吼道:“姜暮,你又搞什麽幺蛾子,你趕緊給我回來——”

姜暮悶頭往另一側的校門跑,毫不猶豫。

李文琪快被氣哭了,罵道:“姜暮你有病吧!”

……

天像下了火。

胡同裏,男孩兒在狂奔,風是燙人的,撲在肩膀和脖頸兒上,熱汗淋漓,紅色釘子鞋與石子路碰撞摩擦,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

他一路奔回家,在抽屜裏翻出一個已經用鋼絲球洗刷出無數道銀色劃痕的呂飯盒,又出了門。

學校後邊有一家雪糕廠,門口冰櫃裏,放着成桶的雪糕,香甜,冰爽。

張朝打了滿滿一飯盒奶油雪糕,用校服包上,抱在懷裏往回走,小心翼翼,恐怕雪糕融化了。

他要快一點,再快一點。

天氣那麽熱,但心從來都是冰雪通透的。

穿過教學樓的門廊,爬過樓梯,張朝飛奔回班級,趁沒人,把呂飯盒偷偷塞進姜暮的桌堂。

熱汗像珍珠一樣,成串掉下來。

他正要走,卻撞見回來的李文琪,張朝瞧了瞧她身後幾個女孩子,沒看到姜暮。他手撐桌面,翻過桌子,把呂飯盒又取出問,“姜暮呢?”

“誰知道呢。”李文琪熱成了一張大紅臉,正甩着手腕扇風,聞言翻了個白眼,扭頭跟別人抱怨,“可真熱啊。”

張朝拔腿往回跑,烈日炎炎,他不知疲倦。

張朝四處尋姜暮不到,進了竈三胡同,少女單薄而倔強的身影才終于出現在面前,厚重的校服像她的铠甲。

牆角陰涼處,趴着兩條大黑狗,伸着舌頭呼哧呼哧地喘粗氣。

太陽要把所有生物都化成水蒸氣然後吸走一樣。

少女的肩膀顯得單薄脆弱,像她家陽臺上晾曬的那些被吸走水分和靈魂的幹白菜葉。

張朝把鋁飯盒別在腰上,翻身上牆,張開手臂做平衡,向前奔跑。

姜暮擡頭,男孩的雙臂在眼前劃過,帶過一串溫熱的浪,像春天時節庭前的燕子。

張朝的目光筆直向前,假裝沒看見她,在兩條狗的頭頂躍下。

兩條黑狗的腦袋随着他的動作畫出兩條弧線,站起來,在他身上嗅。

姜暮抿唇,想從他們身旁穿過胡同,可她走一步,一人二狗就擋過來一步,再走,再擋。

姜暮窘迫,她眼底充血,臉頰燒着火。

她瞪着他良久,悶頭側身從他身邊過,他再擋,下巴碰到她的額頭,身體貼到她的校服,她只得停下腳步。

太陽要将她最後的忍耐煉化。

他背過身去,低頭一遍遍撫摸黑狗身上油黑亮澤的毛發,低聲說:“狗是認人的,誰對他們好,他們都知道。”

那語氣既委屈且不爽,還在跟她置氣。

熱氣氤氲,少年周身的空氣流動像有氣泡在浮動。

可少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委屈說,“大狗要是欺負它,它也不會理大狗。”

“誰欺負你了?”張朝轉過來瞪她,氣急敗壞,轉而又問,“你罵我是大狗?”

“你不也罵我是狗嗎?”姜暮回瞪他。

“那好,我是這只公狗,你是這只母狗。”張朝說。

公狗舔着母狗的臉頰,親昵極了。

姜暮啞然站着半晌,氣得說不出話。

張朝卻笑着,蹲在地上,背對着她,把飯盒遞過來,“喂,我多打了一盒雪糕,剩下的都給你了。”

姜暮轉身就走,“我才不要。”

“拿着――”他先一步站起身,擋在她面前。

被拒絕,很沒面子。

姜暮道,“都說了不要――”

張朝的臉憋紅了,把鋁飯盒放在地上,轉身氣哄哄地走了,“就當喂狗。”

兩條黑狗圍在呂飯盒前,急得打轉。

雪糕不便宜,不吃浪費了。

姜暮無奈,蹲下身掀開蓋子,冷氣撲面而來,在陽光下冒着奶油味的白霧。

她再擡頭看張朝,細長的人影被灼熱的光線逐漸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