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太太的手一陣冰涼,她沒有料想到自己小心掩藏的秘密竟這麽快就公之于衆。程先生亦是被倩兒話唬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心中很是複雜,他本該為倩兒的冒失生氣,也該為壞了眉太太的計劃而愧疚,可此刻,他的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一種欣喜。
“好啦,程哥哥,其實你們也用不着尴尬,因為你們的事,我們早就知道了!”
倩兒摸摸程先生的頭,安慰他。
程先生呆呆地看着四周,戲班衆人皆對他投以同情的目光,臉上齊刷刷寫着“早已知曉”。想到平日裏自己和眉太太裝模作樣地談戲,一本正經地保持距離,這在戲班衆人看來,該是多麽刻意,他們定是在心裏暗暗發笑呢!想到這裏,程先生臉上一陣發燙,心頭僅存的那一點欣喜瞬間被緊張替代,他不安地避開眉太太的目光,一時沒了主意。
柳兒對着倩兒擠了擠眼,倩兒會意,拉了拉程先生的衣角。
“程哥哥,這樣遮遮掩掩的多沒意思,倘若喜歡,就該将它公之于衆啊!我們大家也都願意祝福你們呢!”
眉太太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場面,羞得直想逃,可胳膊卻被倩兒緊緊挽住,無法離開。
“程先生?”見他仍有些猶豫,柳兒的口氣裏略帶戲谑。
程先生閉眼,深吸了一口氣,下定了決心。他走到眉太太的跟前,緩緩捧起眉太太的手,認真地望着眉的雙眼。
“小眉,自與你相遇的那日起,我就難忘你的面容。每每你在臺下聽戲,你的眼睛還未望向我,我的心便早已驚亂得如同一只聽到彈弓弦子響的雀兒了。我是那樣渴望與你接觸,希望聽到你前來的腳步,希望看到你嬌美的微笑。我是那樣憎惡又期待離別之際的到來,憎的是你我又将分開,期待的是惟有那時才能牽一牽你的手。”
程先生的一番表白讓柳兒暗暗吃驚,真沒看出來,平日裏不太善于言辭的程先生肚子裏竟藏了這樣多的情話。眉太太似乎被這些情話所打動,漸漸放棄了逃離的念想,真誠地迎上了程先生的雙眼。
“小眉,我早已厭倦了這樣遮遮掩掩的日子,我希望堂堂正正地面對我們這段感情,只因為,我熱望在你心中占據一個重要位置。我知道我們的身份有着一定的差距,但人間貧富有階級,心靈卻是沒有階級的。我不是漫然把好感給人的人,直至見到你,我便決定如愛惜生命一般地愛你。一切都是出于自願,你也不必因此不安。即便你今日拒絕了我的請求,我也依然會這樣愛你,發自內心。
“程,你胡說些什麽呢。”眉太太垂下眼簾,嘴唇微微顫動,睫毛粘上了盈盈的淚珠。
程先生的心涼了半截,他未曾見過眉太太哭,但如今自己的一番話卻讓她有如此激烈的反應,實在是不妙。程先生皺眉,暗暗埋怨起自己操之過急。
“程,什麽差距不差距的,別再說這樣讓人傷心的話了。”
眉太太的鼻尖發紅,帶着一絲哭腔。
“好,好,我不說,不說行了吧?是我不好,你別哭了……”
程先生摩挲着眉太太的手,一陣心疼。
“程,我不傻,你待我以深情,我怎會毫無察覺?只是你呀……心悅君兮……君可知?難道你還等着我一個女孩子家……親口告訴你不成?”
眉太太嗔怪地擡眼看着程先生,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哎呀,程哥哥,你看你,簡直就是個木頭人!非得把小眉姐姐給說哭了。”
倩兒白了程先生一眼,輕輕撫着眉太太後背。
“說你木讷你還真就是,小眉都哭了,你還傻站在那裏。”
柳兒走過來,拿起絹帕,仔細地為眉太太拭去臉上的淚水。
“小眉?那你這是……答應了?”被倩兒和柳兒連連嗆聲的程先生小心翼翼地發問。
“唉。”倩兒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唉,你就是個呆子!真是委屈我們小眉了。”柳兒搖搖頭。
“唉……”眉太太學着倩兒和柳兒的樣子哀怨地嘆了口氣,卻又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哎呀,這下好了,小眉姐姐開心了。”倩兒高興地倚在了眉太太身上。
“這樣好的機會,還不趕緊。”柳兒朝程先生努了努嘴。
程先生向前邁了一大步,直接将眉太太擁入懷中。眉太太亦不反抗,欣然接受了程先生的這份心意,垂下的雙手緩緩擡起,輕輕環住了程先生的腰,眼裏滿是幸福。
“太好了太好了!平日裏淨是排演古人們的故事,什麽郎才女貌情深意重的,只能空憑自己想象,沒想到呀,今兒個倒是親眼見着了!”
倩兒歡喜地拍手,帶起了後臺的一連串掌聲,大家都為這對小情人表示祝福。
“咳咳!你們這一個個的,不練功都在這裏幹什麽呢?”
門口處傳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不好,班主來了!”倩兒驚呼,和諧的一刻瞬間被打破,戲班衆人作鳥獸散,匆匆回到各自的位置上,走臺步的、梳妝的、練聲的、耍花腔的,好不熱鬧。
程先生和眉太太也識相地松開手,慌裏慌張地裝作聊天的模樣。
循着那腳步聲,我看見一個身穿灰色對襟布紐上衣的中年男子,他的步伐穩健,眼睛銳利明亮,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精神勁兒,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物。
“鄭班主,您來了。”程先生客氣地打了聲招呼。
“喲,眉小姐今日又來了?”鄭永豐笑吟吟地看着眉太太。
“可不是,眉小姐都快成了我們這裏的常客了,這不,我剛剛還和她讨論這……呃……”程先生瞥見柳兒頭上插着的一支玉簪,“對,我們剛才在讨論《玉簪記》。”
“哦?”鄭永豐來回踱步,“眉小姐,冒昧問一句,你們方才讨論的,是琴挑還是偷詩啊?”
“嗯……”眉太太一時答不上來。
“若你想不起,我可以提點提點你。你們剛剛談的是那‘榴花解相思,瓣瓣飛紅血’,還是那‘難提起,把十二個時辰付慘凄,沉沉病染相思’呢?”
“鄭班主……”程先生聽出了鄭永豐的弦外之音,表情有些尴尬。
鄭永豐望着程先生,笑了笑。
“程先生是個聰明人兒,想必也不用我多說。只是,您好歹是個角兒,整個戲班子,也還指着您呢。孩子們貪玩不練功,你也得多管管,就這樣縱着,總歸不好。您說呢?”
“鄭班主,程某知錯了,還請班主多多寬恕。”
“咳,我幾時說過你錯了?”
鄭永豐大度地擺擺手,走過程先生身側時,特地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剛剛我在門口都聽見了,年輕人,這些事我還是能夠理解的。今日沒有你的戲,你就權且帶着眉小姐出去走走吧,反正你的心也不在這兒,留下來也是徒勞。”
程先生轉頭,感激地望着鄭永豐,鄭永豐含着笑對着眉太太禮貌地點點頭,便繼續踱着步子督促着戲班衆人練功。
從那以後,程先生不唱戲時,便會騎着他那輛黑色的自行車,帶着眉太太走街串巷,四處游玩。坐在後座上的眉太太總喜歡抱着程先生腰,将臉頰輕輕貼在他的後背上,感受他的溫度。程先生偶爾也會回首看看眉太太飄起的裙裾,他覺得,這樣的眉太太,簡直好看極了。畫船、茶樓、寺廟、山亭,城市的各個角落裏都留下了他們的身影,兩情相悅,着實令人稱羨。
只可惜,所有的美好都在那個夜晚畫下了休止符。
眉公館內唱完《琴心》一出的程先生,失落地走到臺後,褪下裙裝,換上自己的長袍,未待洗去脂粉,便匆匆離開了公館。
在那之後,便是一片黑暗,炮火和哭聲夾雜其間,還有一聲悠遠的悲嘆。
我退出光點,将其握在手心,心中百感交集,低頭思索了許久。
一邊是程先生的舊夢,一邊是眉太太的舊夢,這兩件寶物,我該如何使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