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步步踏過花瓣,輕輕躍上岸邊。
我在心裏默默丈量着茉莉和對岸的距離,這明顯比剛剛走上“茉莉舟”時要寬得多。生怕她走遠,猶豫了片刻後,我還是狠下心閉眼一跳。
還好,睜開眼時,我已穩穩當當地站在了岸上。
見我已跳下茉莉,她點了點頭,攤開左手的掌心,右手食指朝着茉莉輕輕一勾,那茉莉便從水中輕盈飄起,漸漸縮小為原來的模樣,飛落在她的掌心。
她微笑着拿起茉莉,臨水自照,将它別在發間,側着臉左右端詳了幾回,方才心滿意足地轉過身,定睛看了看一臉狐疑的我。
“想說什麽趕緊說,之前不是話還多的很麽,這麽這會子又不說了?”
她說這話時,氣息明顯缺乏一貫的穩定,我看着她輕輕抿起的雙唇,覺察到了她憋在心底的那股笑意。
“好,既然你都這麽說了。其實,我早想問了,從一開始就想問!你到底……是不是妖怪!”
“呸呸呸!你才是妖怪呢!”
她終于忍不住,自顧自地笑了好一會兒,方才緩了緩,揚起眉,漸漸逼近我的臉,伸出纖長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直視我的雙眼,故意放慢了語氣。
“我說了,我是你。我若是妖怪,那麽你呢?”
我被她唬得愣了神,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鼻子上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作為醫生的我向來自诩是個無神論者,但今天發生的這些事,實在是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範圍。我一面努力用理智來尋求答案,一面又聽見自己的三觀噼裏啪啦破碎的聲音。
看出我的窘迫,她狡黠地笑了笑,放下挑起下巴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跟我來,別想了,你的小腦瓜都快想破了。”
她轉過身去,走上臺階,我緊随她拾級而上,走進了這個雪白的六角小亭。這亭子仿佛千年的積雪所建成的一般,無論是亭柱月梁,還是飛檐雀替,甚至是腳下的每一個磚塊,都呈現出一種純淨無瑕的白。這樣的世間少有的潔白,讓亭中的我感覺到一種隐隐的寒意。
白亭正中放着一張古筝,只可惜,這筝上落着些許塵埃,掩蓋了筝本身的光彩。看來,應該是很久沒人撫過這張琴了。
她走到亭心坐下,右手輕拂,落灰的筝瞬間重現了往昔的華彩。這是一張古樸而不失優雅的筝,深褐色的面板上紋理順直,似由梧桐所制。筝頭筝尾的紫檀木上細細雕刻着飄搖的落花,清雅而不落俗。筝面上的十三根筝弦晶瑩透亮,讓我想起初春池水中的粼粼波光。
“這張古筝名叫春暝花影。”
“春暝花影?”
“看到這些落花了麽?人之情感便如這花一般……”
我看着筝尾上的落花出神,至于她後來說了什麽,我并未聽清。那筝上的落花,勾起了我的思緒。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片花林,花影婆娑,灼灼其華,正似相戀之人那濃烈的情感。但這繁華之景卻短暫得令人唏噓,轉瞬間,落紅紛飛,那落花借着風力,在半空中戀戀不舍地旋轉、掙紮,遲遲不肯落地,似在為這段纏綿的情感作最後的道別。而最終,一切歸于靜寂,落花滿徑,無人問起,随着時間的推移,逐漸化為塵埃,徒留那一層新土,和清冷月色中那光禿禿的樹枝,引人傷懷。
“人的一生永遠這樣短暫,但奇怪的是,明知會有離別之日,卻仍舊願意付諸深情。”
“春暝花影,一年歲月中最美的一瞬,見之者無不為之驚豔。這深情就好似春暝花影,夕照之下的美極的蹁跹,是黑暗來臨前告白。在領受那暗如黑夜的別離之苦之前,他們心中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将這份纏綿之情填充進彼此生命,直到生命的最後一秒。”
情到濃處,我不由自主地打斷了她的話,将心中所想全盤托出。
她的眼裏掠過一絲光芒,贊許般地點了點頭。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她從口中悠悠地吐出這些字眼,将雙手輕輕放于弦上。
“你要彈彈這春暝花影麽?”
“我?還是算了……我……沒有學過古筝,不懂如何彈奏。”
我的眼神離不開筝,語氣裏充滿了遺憾。
她擡眼看着我,溫柔地笑了笑,複低頭。
纖指弄弦,琴聲流轉,溫柔如絲,含情脈脈,恰似春風拂面,亭下平靜如鏡的水面開始泛起了微小的波瀾。琴聲漸漸變強,浮現抑揚,升降绮靡,殊聲妙巧。水面的波紋越來越密集,紫色的湖底發出了微微的響動,似乎有什麽東西即将從水底升起,出現在我們眼前。
我的心底掠過一緊張,但她的表情卻依舊平和,看不出什麽異樣。
想必,來者應屬善類吧。我稍稍放寬了心,繼續觀察着水面。
一些如星星一般的金色光點開始從水底開始飄飄搖搖地升起,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浮出淡紫色的湖面,如螢火一般飄散在空中。
一瞬間,我仿佛置身于九天銀河之中,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但驚訝之餘,我似乎還聽到了竊竊私語聲。可那聲音那樣飄渺,讓我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聽。
“這兒,除了我們,還有其他人嗎……”
明知她在彈琴,本不該貿然打斷,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聲。
“算有,也不算有。”
她低着頭,琴聲漸弱。
“他們是過去的人,或者說,是活在舊夢中的人。”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溫柔,她停下撫琴地雙手,伸手托住光點中的一顆。
“喏,你看。”
我靠近那團亮光,突然被一股力量推入了其中……
“袅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锝彩雲偏。”
一個妝容精致的古代女子緩緩走出,神情有些憂郁。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滿園春色卻掃不去女子颦起的雙眉,女子俯身輕捧那盛放的春花,那花卻似乎觸及了她的心事,讓她平添幾分惱意。她長嘆一聲,悻悻歸去,走到石桌旁小坐。
半夢半醒之間,一位手持柳枝的公子翩然而至。
“莺逢日暖歌聲滑,人遇風情笑口開。一徑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臺。小生順着路兒跟着杜小姐回來,怎生不見?”
公子的目光和女子的目光相遇,兩人都顯得有些吃驚,一時無言。過了片刻,公子方才張了口,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語氣中透着抑制不住的欣喜。
“呀,小姐,小姐!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裏!”
女子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眉目含情,略顯羞澀,兩情缱绻,難分難舍。
“這是杜麗娘的舊夢吧?”我輕輕地說。
“正是。”
空中傳來了她的聲音,我身邊的杜麗娘和柳夢梅逐漸變成了幻影,環顧四周,沒有了花園,我依舊在這白亭之內。
“現在你明白這些光點中所包含的內容了吧。此乃癡情湖水,凡世間癡情者的回憶舊夢皆會容納其中。”
“這麽說……眉太太,亦是如此?”
“聰明。不愧是我。”她笑了笑,顯得很滿意,可她很快察覺到我眉頭微微的褶皺,“想說什麽就說出來,憋在心裏不難受麽?”
“也好。”既然她先開了口,那我自然也不必客氣了,被這個問題困擾許久的內心,也早已急不可耐地想知道答案了。
“你一直說你是我,可我知道,你明明就不是我,所以,能請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我也總不能一直你你你的,這樣多不好。”當這串話從口中脫出後,我的內心暢快了不少。
“哦?真是個固執的人。”她看了看我,“你非要問我名字的話,我也只能告訴你,我的名字叫周夢蝶。”
“你……”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在我心裏,她才是那個固執又奇怪的人。
眼看眉頭的溝壑越來越深,她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
“罷罷,真是拗不過你。讓我想想,不如,你叫我周蝶夢好了。”
周蝶夢?就這樣把我的名字排列組合一下,還真是敷衍啊。不過,好歹這也算個有區分度的名字了,就不計較了。我點點頭,表示接受了這個名字。她笑着聳聳肩,算是對我的回應。
我繼續回憶起剛剛的牡丹亭之夢和眉太太一事的關聯,突然看見了一線希望。
“那……能勞煩你幫我找一下眉太太的夢境麽?”我既急急肯求她。
“這恐怕不行。”她輕輕搖了搖頭。
“為什麽?!你之前不是說,你是來幫助我的嗎?”
“不是我不幫你,只是你看,這些光點,有些明有些暗,有些浮于上端,有的依舊沉于湖中,你可知為何?”
“我怎麽會知道?”
我沒好氣地回答,心裏實在着急。
“它們明亮,是因為常被人憶起。你看這杜麗娘與柳夢梅之情,千百年來依然被世人所銘記,自然光彩異常,單憑我輕彈一曲,就能飄出水面,與星光争輝。可有些,譬如說眉太太,她的舊事是深隐在內心的,憶者唯有自己,單憑着琴音怕是難以喚起,這光輝又怎能與杜柳匹敵。”
“那麽,我該如何做呢?”
“據我所知,但凡要觸及此種往事舊夢,怕是需要特殊的藥引。而這藥引,可能只有你這個醫生才能知曉了。”
“我?可我什麽都還不知道呀!”我顯得有些沮喪。
“我只能幫你到這裏了,接下來的路,還得靠你自己了。”
她擡起手,輕輕摘下發間的茉莉,贈與我。
“好好留着這朵茉莉,讓它再帶你來這裏。”
“可是……”
未待我說完,她又伸出了手指,熟悉的剝落聲後,空中破出了一道缺口。
一陣困意襲來,我的意識漸漸變得模糊,眼前一黑。
睜開眼時,我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身上蓋着薄薄的小被子,陽光落在我的身上,安靜而美好。
我慢慢起身,腦袋有點發沉。
是夢嗎?好離奇。可是,我分明是個無夢之人啊。
緩緩攤開手,一朵雪白的茉莉出現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