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赈災米糧三六九等 為民請願一心一意
且說張孟春先前在仙老山跟丢了那夥妖道後,那夥人便如石沉大海一般不見了蹤跡。
這一日,她閑來無事躺在床上發呆,忽地想起他們自徽州府提糧折返已然過了七八日光景,想必武陵縣的提糧車隊也早已返回,武陵百姓已有米糧下鍋。
又想起童大離開此地也有月餘,不知他是否安全到家,想到此處,便盤腿坐在床上,凝神靜氣,須臾堕入無邊金光之境。
武陵千裏路,一瞬煙塵絕,張孟春只覺輕飄飄,蕩悠悠飛升而起,再一睜眼,只見自己站在陵頭村的土路上,遠遠看見一人迎面走來,細細一瞧,原來竟是童大和小仙的老娘,童家嬸子。
只見童家嬸子灰撲撲臉上愁眉緊鎖,手臂上還挎個籃筐,裏面裝得淨是些草根和爛山芋頭。
張孟春望之生疑,心道朝廷既已放糧,為何還要挖這些充饑?
正疑惑間,忽聽身後傳來熟悉聲音,回頭一看竟是曹氏。
只見她比幾月前更顯瘦弱,原本生得一張圓臉,卻生生瘦成了長臉。
“小仙好些了沒?”曹氏一臉關切。
童家嬸子點點頭,“燒是退了,就是喊餓。”言罷,臉上表情更是凄苦三分。
曹氏瞧她筐裏物什,嘆口氣道:“給孩子吃那些不成,我家裏還有些年前省下的糧食,一會讓璞兒送去。”
“不行,蘇家大哥身子那個樣,你留着給他罷。”童家嬸子眼淚汪汪。
曹氏苦笑一下,擺擺手,便往家去。
張孟春滿腹狐疑跟着她往家走,未進家門,便聽一陣咳嗽聲由院中傳來。開門一看,蘇老爹正坐在門前踏跺曬太陽,往那臉上望去,原本一張黃臉又灰了三分。
張孟春心中一緊,無奈搖頭,生就是個短命的,任誰也無可奈何。
曹氏去竈屋裝了一小袋存糧,便尋蘇璞去給童家送去。
蘇璞正在後院拿個篩子篩東西,他纖細手腕執篩熟練的上下晃動着,仔細一瞧竟是在篩糧,不知那米糧之中為何混着忒多沙子石子,一旁米糧袋中,更是慘不忍睹。
這米糧袋張孟春認得,正是徽州府統一發放的赈災米糧,不知緣何其中混雜這些沙子?
又細一看那米還是陳的,有些竟還發黴變質,轉念一想怪不得童家嬸子要出去挖些草根充饑,這般米糧,吃下也難免壞肚。
她正納悶兒,忽聽蘇璞苦着臉朝曹氏道:“阿娘,日子難捱,聽童大哥說阿姐投誠在海州衙門,風光得很,我想去尋她。”
曹氏嘆口氣,“你阿姐是幹大事的人,聽說還救過知州大人的命,你莫要去打攪她。你阿姐托童大帶回不少銀錢,一會兒我去鎮上米糧店買些米來便是。”
“可是鎮上米店的米賣的那樣貴,就連趙財主見了都嘬牙花子呢!”
曹氏聞言一張臉又灰了三分,無奈嘆口氣,默默地往前面去了。
張孟春看見眼前一幕又驚又氣,之後又去童家等幾戶查看,家家戶戶領到的無一例外全是劣糧。
她氣憤異常,又去臨縣青江查探,見那米糧品質幾乎如出一轍,想起與海州的赈災米糧品質相比,簡直相差十萬八千裏,納罕同時,不由氣得肚痛,暗道好你個許鶴年,山高皇帝遠,連個赈災的米糧都要分個三六九等,你的心也忒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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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堂書房,程煜之正将盜取胎衣的兩樁案子謄上卷宗,想起在那之後海州與臨近地方再無類似案件發生,如今線索中斷也是無有辦法,只得先将此案擱置一旁。
轉念又想起呂仁傑一案,思索此案諸多細節,又拿出證物看了又看,想到抛去是非對錯不提,不得不感嘆呂仁傑實乃一商業奇才。
此人靠着一艘中型貨船起家,将生意做到琉球與三弗齊,最終做到海州獨大,有關他的傳奇故事數不勝數,便愈發對其感興趣,又翻出早先吩咐周師爺買來的《諸藩志》伏案研讀,對那書中記載風土人情頗感有趣,遂提筆在上寫寫畫畫,做些批注。
忽地想起若是懷秀與延平在此,也應對其上所述怪奇風物頗感興趣,如今形單影只無人分享,不由感覺甚是凄涼。
紙上墨痕未幹,心中思緒萬千。他正怔怔出神,忽聽門外響起叩門聲,于是斂了心神,朗聲喚人進來。
擡眸一看竟是張孟春,便垂了眼眸,淡道:“何事?”
張孟春瞧他愛答不理模樣,知道他還在為她先前的口不擇言生氣,卻也不往心裏去,遂将武陵的赈災米糧之事說了。
程煜之聞言睨她一眼,修長手指将筆搭在硯上,半晌道:“武陵縣米糧之事,你緣何知曉?”
“當然是親眼所見,大人若是不信,自可親自修書向武陵縣令問詢。”
眼見張孟春信誓旦旦模樣,程煜之猜她定是又用了什麽稀奇古怪術法,便也不深究,又聽她剛才直呼許鶴年其名,感覺有失禮節,想她私下裏對自己應該也是直呼其名,心中略有不悅。
張孟春瞧他半晌不語,暗道當真不是個爽利性子,便忍不住道:“武陵縣令官小惹那許鶴年不起,大人秩品與他同級,大可去皇帝老兒那裏告他一狀。百姓之苦,除去一半天災外,另一半便是人禍所致!”
言罷接着憤憤道:“許多百姓食了黴糧,腹痛腹瀉,苦不堪言,難道朝廷下撥的赈災饷銀,只夠買些黴糧陳糧不成?還是那許鶴年心太黑,故意侵吞饷銀?”
程煜之聞言面色凝重,半晌喃喃:“古往今來,饷銀不管下撥多少,恐怕都是不夠的。。”
張孟春始終怒火難消,“那民怨皆寫在臉上,大人身為朝廷命官,既然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大人為官清明剛正,怎能容下此等欺上瞞下,罔顧王法之事發生?”
程煜之聽她話中有話,暗道你這馬屁拍得不對路子,激将法亦對我無效,我才不會上當。思慮至此,只淡道:“事情尚未分明,容我想上一想。”
張孟春望他眉峰聚氣,眼波微漾,令人猜不透心中所想,只覺自己口幹舌燥說了一大車,他卻仍是一副不為所動模樣,不由氣悶,暗道我做什麽要與他廢話?簡直白費唇舌,還不如自己想辦法!想到此處,氣呼呼轉身便走。
“小春!”
程煜之見她惱了,下意識想要叫住她,可話一出口,不由一驚,繼而一陣臉紅心跳。他強壓情緒溫聲道:“你切記莫要沖動行事!”
張孟春一怔,心道自打相識,還從未聽他喊過自己名字,即便有事吩咐也是你呀你的一帶而過,如今叫得這麽近乎,是腦子錯亂不成?卻不知自己一顆心為何砰砰直跳,一瞬只覺心煩意亂,便一頭紮進寒風中,頭也不回的走了。
門扇讓風刮得嘎吱作響,程煜之收回神思,想到百姓果腹茲事體大,若她所說當真,朝廷的善舉豈不成了壞事?
想到此處便暗中找來隋班頭,叫他挑選幾名得力助手,喬裝前往境內各縣調查放糧情況,又叫他親往徽州府城前去打聽那供糧的米糧行情形。
七日後,隋班頭與外派衙役陸續返回,隋班頭打探到朝廷撥銀買糧,皆是在府城內各個米糧行高價購得,而那米糧行會的會長乃許府尹的妹夫,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但徽州府百姓領到的皆是好糧,故對許鶴年歌功頌德,交口稱贊。且臨近州縣與那富庶地界懂得禮尚往來之縣,分到的也皆是好糧,偏遠的窮縣或是與許鶴年政見不和之縣,分到的便皆是摻雜砂石的黴糧。
程煜之望向窗外流雲,心中郁郁難平,暗道古往今來,放赈之舉都會被別有用心之人當做肥差一件,借機撈上一筆,他早知許鶴年統一采買米糧的用意何在,只是沒想到他也忒過黑心,看來這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了。
又一轉念,官場沉浮數載,許鶴年早已深谙為官之道,他既敢雲淡風輕将此事做下,想必已不是第一次陽奉陰違,更非孤身一人,身後不知是何勢力,卻也不容小觑。
思緒至此,一個身影自腦海深處倏地浮現出來,他呼吸一滞,心想難道此事也與那一位有關麽?可轉念一想此處山高路遠,那位豈能處處染指?想到此處又忍不住笑自己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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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自打那日晚間與程煜之告狀未果,回去後張孟春便絞盡腦汁揣摩如何盡快解決百姓燃眉之急,卻苦思多日想不出對策,畢竟所涉百姓衆多,想在短時間內籌到米糧,難度勢比登天。
一日清早,天色微朦,冬日清晨寒氣襲人,州衙的後花園中,草木山石宿夢未醒,四處靜谧無聲。
忽然之間,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踏破寧靜的美夢,急吼吼往園中來。薄暮之中,一只銀狐飛速沖進後園,跳上假山,掠過樹叢,似是逃命一般。
小銀正慌不擇路,忽見竹林後閃出一個颀長身影,趕緊如遇救星般朝那人沖過去,近了一看怎地竟是程煜之?
園中寒霧缭繞,只見他背手立于竹林前,一襲靛藍鶴氅襯得他愈發豐神偉岸,一如谪仙下界一般。
順着他的目光朝前望去,只見不遠處小塘對面,張孟春剛剛練完功,正抹把額上汗珠打算閉目打坐。
行至近前,小銀停下腳步,不由看得呆了。程煜之聞聲轉頭,見是那毛茸茸小狐貍,輕輕一笑走過去,剛要彎腰抱起它逗弄,忽聽遠處傳來嗚嗚喳喳一陣喊聲,微一愣怔,随即轉身快步離開。
小銀正沉浸在他笑顏中難以自拔,轉頭看見小俠揮舞桃木劍追來,便急忙往小塘對面奔逃而去。
張孟春聽得響動睜眼一瞧,見對面一狐一人正朝她奔來,嗚嗚喳喳好不心煩。
“大清早上,你兩個作的什麽妖!”她一把接住小銀,一張臉登時黑了五分。
小銀大眼泛光,拱爪作揖,“仙姑救命!我早起出屋,那兇人上來就要打我!”
張孟春就知是小俠發癫,氣呼呼道:“你怎的總找它晦氣?不給我面子不成?”
哪知小俠一臉苦悶,攤開兩掌無奈道:“日子太過無趣啦,此處衙府,剛威之氣太盛,半個妖精鬼怪也無,吾都快要閑死,便捉它一捉練練手,以免手生。”言罷,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愁眉苦臉唏噓不已。
張孟春聽他所言,險些氣個倒仰,無事生事,這不吃飽了撐的麽?
小銀更是怒不可遏,露出尖牙恨恨道:“你這是拿我練手呢?你個死人,看我如何教訓你!”
言罷趁他不備,跳過去咔嚓一口咬在他腚上,直疼得小俠一蹦老高,再不覺得日子無趣,只想快些将那小狐貍扯下腚去。
哪知小銀卻死不松口,牢牢咬住他腚不放,疼得小俠鬼哭狼嚎,上蹿下跳。
張孟春瞧那一人一狐好不滑稽,暗道活該,站在一旁抱肩壞笑,此等熱鬧,不看白不看。
恰時鳴兒進得園來,看見小俠狼狽模樣不由一愣,又瞧張孟春神色,便也玩心大起,遂犯壞道:
“啊喲,小仙長這是練得哪家神功?改日也教鳴兒一教呗!”
小俠氣得臉紅脖子粗,屁股卻疼得要命,也顧不上搭理他。張孟春樂得直冒鼻涕泡兒,鳴兒也捂嘴樂得不行,鮮有的好戲,一般人可見不着。
“我說鳴兒,你可是找我有事?”張孟春樂了半晌,拿手肘杵杵正看得津津有味的鳴兒,好奇問道。
經她這麽一問,鳴兒才想起自己确是有事前來,熱鬧看得歡,好懸忘了正事兒。
遂趕緊作了個揖,恭敬道:“我家少爺叫我來知會仙姑一聲,今日收拾好行囊,明日同去徽州府一趟。”
張孟春一愣,笑容霎時僵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