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斐時早就覺得有什麽不對。

據納爾特說, 早在一個月以前,無法登出EN的情況就已經發生,姑且不論玩家本身, 他們的家人不可能注意不到玩家在游戲倉中待了太久, 甚至無法被喚醒,他們會不感到焦慮, 會不想找Relive找個說法嗎?

再回歸到玩家身上, 就算EN的副本再難,總有一些人是能在幾個副本之後脫困的。難道他們脫困之後,會不向身邊的人告知這一切, 會不大肆宣傳這件事?

靠着發達的通訊技術與網絡媒介, 這件事本該早已發酵到甚嚣塵上的地步, 更進一步,如果市民的情緒太過激動, 還會引來聯邦政府的關注。

但是去了Relive這麽多次,斐時一次都沒有遇見過在公司門口拉橫幅讨公道的人, 更別說有什麽官方人員責令Relive暫時停業整修了。

因此,在咖啡店中聽到那幾個女孩子若無其事地談起EN時, 斐時心中那詭異的荒謬感到達了巅峰。

她們絲毫不清楚EN中發生了什麽事,還以為那只是一個純良無害、僅僅是劇情比較吓人的全息游戲。這就非常讓人毛骨悚然。

周婷與湯圓全然不記得在EN中發生過的事, 更是匪夷所思。

這只意味着一件事,EN修改過了他們的記憶, 讓他們遺忘被困在游戲中的事實,連同經歷的事也一起抹除。

斐時知道掌握這項技術的科技公司并不少,畢竟全息游戲也需要讀取玩家腦內的信息才能啓動, 但這樣做顯然是不符合聯邦法的。

EN到底有多神通廣大,敢做到這一步?還是說資本家們, 都是這樣的?

還有一件事,也讓斐時極度在意。

在她提起EN的劇情之前,那兩個人對自己缺失了一段記憶的事實絲毫沒有察覺。

……她也遺忘過一些事,在再次遇到唐筝之前,她只記得自己在孤兒院被欺負的過往,直到在車站見到唐筝的臉,她才想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內,是自己使用黑魔法把欺負過她的孩子吓得滿院亂竄的。

可她的黑魔法是誰教的?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學的?

這些記憶依然被蒙在迷霧之中,無法看清。

在此之前,她可從來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斐時皺着眉,開始閱讀放大的幽藍色光屏上的帖子。

深夜時分這個論壇依然活躍着不少人,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沒有人說EN的不是,全是一面倒的好評。不過,斐時還是眼尖地從中發現了一條評論。

“555我的樂趣沒了,EN為啥要暫時關服啊?!”

由此可見,Relive并不希望增加被困在游戲中的人數,這倒是和他們一開始的目标殊途同歸。

斐時戳開讓小二發的那個帖子,下面已經零散有了不少跟帖,大部分人在質疑發帖人的意圖,卻還是有個別人……完完整整地将自己的游戲劇t情發了上來。

只有周婷和湯圓遺忘了劇情本身,斐時猜想餃子與夏米爾約莫也會遇到這種情況。

斐時長舒一口氣,把自己扔進松軟的床鋪。

她們不是忘記了劇情。

而是忘記了與劇情息息相關的人。

EN真正想讓她們忘記的,

是她。

這可真是……麻煩了。

自然,不管怎麽想原因只有一個,她與Relive的聯系不過就那一個——Eterna。抹除其他人記憶中她的存在,也許是為了不讓Eterna本身察覺到她已侵入游戲之中。

但Eterna、Relive的疑點實在是太多了。

眼見某些玩家在樓裏曬出的游戲劇情,使得這個帖子的熱度逐漸攀升。

斐時幹脆讓小二在樓裏繼續問問題。

——大家是不是都是新神信徒?

果不其然,得到的回答清一色都是“是啊”“你怎麽知道”“诶?你們也是嗎?”之類的回答,甚至有玩家開始自發組局,約着下一個祈禱日共同去教堂參拜。

她的疑問并不是錯覺。

EN很火爆,是連街頭巷尾的流浪漢都知道的那種程度的火爆,但意外的是,玩家數量并不是很多。

其實一個游戲倉的價格并不貴,對于能居住在中心城區的人而言,更是手指縫裏漏出來一點都能買得起的程度。專門出租游戲倉的全息游戲吧也并不少見,屬于出門逛個半小時街能遇見三個的程度。

簡要來說就是一句話,游玩EN,是大多數人都能負擔得起的一個娛樂項目。

但它的火爆程度卻與它的實際玩家人數不匹配,看看論壇就知道了,雖然帖子密密麻麻,但注冊人數并不多。

聯系斐時在游戲中的所見所聞,一個結論也就呼之欲出。

——EN有準入門檻,它只接納新神的信徒。

而且看樓裏的回複,他們并沒有意識到這個潛藏的标準。

太奇怪了、這真是太奇怪了……就像是Relive能夠操控玩家們的思想一般。

斐時在被子底下蠕動了一下,讓自己以更惬意的方式蜷縮起來。雖然比第一個副本之後好了不少,但她仍然不太适應全息游戲,再加上長時間的思考,疲憊像是潮水一般向她湧來。

明天,再去找納爾特吧……

她陷入了沉睡之中。

*

斐時驚醒過來,起初她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醒來,身體仍然保持着入睡前的姿勢,但心跳的速度卻快得讓胸口發悶。

緊接着她意識到身邊環境的變化。

滿屋的燈光都熄滅了。

斐時不喜歡黑暗,她的家裏每一個房間的每一盞燈,永遠保持着常亮狀态,被拉起的厚厚的窗簾遮光效果一流,窗外的燈光連一絲一毫都無法透進來。

伸手不見五指。

冷汗頃刻布滿了斐時的額頭,下一刻一只熟悉的手伸過來,替她擦掉了汗水。

在此之前,老大始終站在她的床頭,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她。

這本來是不可能的事。

老大早已進入了休眠狀态,不到明天上午十點不會再次開機。更何況,即使他處于活動狀态之中,也不可能在斐時沒有發出任何指令的情況下,對她做出這麽冒犯的舉動。

緩緩用冰冷的手背擦去斐時額頭的汗之後,老大的手向她側臉滑去,将她散落在床鋪上柔軟的黑發纏繞在自己的指間,悠長地呼出一口氣。

仿生人怎麽可能需要呼吸。

那雙呆板的眼睛之後,時隔多年,再一次閃動着人性的光芒。

“我知道你醒了……”老大俯下身來,貼近了斐時的耳畔,碎發在她側臉上激起一陣麻癢。

斐時擡手給了他一巴掌。

老大立刻後退,帶着嘴角一絲莫名的微笑,

在斐時的床邊跪下了。

斐時翻身而起,随意梳理着被老大弄亂的一頭長發,冷冷地吩咐道:“開燈。”

老大打了個響指,以頭頂的吊燈為中心,光芒如同漣漪一般蕩開,在幾個呼吸之間,整間屋子再次被溫暖的燈光包圍。

“你是什麽情況?”斐時沒有任何遲疑,她太了解眼前這個仿生人了,畢竟連他的出生,都是由她一力促成。

仿佛謙卑地跪坐在她床頭的,是老大,也不是老大。

他是最初的老大,

也是後來的Eterna。

此時的他本該存在于EN中,操縱着無數數據的流動,為玩家構築出一個個宛如地獄般的副本,怎麽還會在老大這幅軀殼中出現。

這是絕對違背常理、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

“我很想你,”老大的臉上挂着一個輕佻的、充滿誘惑力的笑容,“所以來看看你。”

斐時又是一巴掌上去,一左一右,完全對稱。

“哎呀,好懷念的力道。”老大撫摸着自己的面頰,沖斐時眨眨眼,“您有多久沒這麽打過我了?十年?二十年?”

“我把你賣掉,一共才過了五年。”斐時冷淡地回應,“給我解釋。”

注視着眼前的老大,有什麽東西從早已被遺忘的角落中逐漸浮現,五年間的某幾個夜晚中,她從纏繞着自己的幼時夢境中醒來時,老大也曾這樣注視過她。

又忘記了。

被她遺忘的事,又多了一件。

“我說的可都是肺腑之言。”老大的上身動了動,雙手抓住斐時的腰,把自己的臉埋進她的小腹,像是要借此汲取什麽力量。

斐時抿了抿嘴,僵硬的手落在了他的頭頂。

老大有時表現得像是個孩子,把她視為慈愛的母親或是溫柔的長姐,這樣的動作并不少見,但大多出現在情緒不穩定之事。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回顧被Relive找上之後的種種,斐時意識到,有什麽事正在暗中醞釀,恐怕會摧枯拉朽地毀滅她的三觀。

“你的記憶逐漸不受控制了……”老大的臉依然壓在她的小腹上,聲音悶悶地傳來,“這預示着你的轉變。”

“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斐時老實回答。

“……你不需要聽懂。”老大忽然擡頭,捏住了斐時的下巴,他的虎口卡在斐時的下巴處,迫使她對上他的雙眼,他的神情未變,依然輕松如常,眼神中卻有一種緊繃的意味,瞳孔也縮得尖而細,像是貓或蛇一類的瞳仁,“但你太不惜命了。在接下來的旅途中,你只需要保護好自己。”

斐時居高臨下俯瞰着他,只說了兩個字:“真相。”

老大笑了笑,放開了她:“不要着急,再過不久……”

他的聲音逐漸低沉下去,消散了,聚集在眼睛後那一縷人性的光芒也逐漸消散。

幾面之後,跪坐在斐時床邊的,重又變回那個五年間的老大。

斐時沉默片刻,下床拉開窗簾。

呼吸一頓。

落地的玻璃窗外滿是成團的血跡,窗外露臺上掉落了一堆血肉模糊的蝙蝠。

蝙蝠,是有趨光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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