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趙莞出月子這一天,兀術坐在床沿邊拉過她的手道:

“今年事情太多,東京還沒來得及安頓好,等過些時日一切打點好了,我便安排人在這裏再種上一些杏樹。你不是最喜歡杏花嗎?到時每年春天你一開門,就會看到一大片的杏花,就跟燕山阆園裏一樣。”

面對他的百般柔情,趙莞鼻間有些犯酸。

她抽回自己被他捂得暖融融的手,她不想再去貪戀他掌心的那點溫暖。

曾在燕山阆園裏,她就因為滿足于這一點點的溫暖,所以迷失了自己。

直到她去到上京,親眼看見自己的親人被他們金國人百般折辱,随軍南下時,又親眼看着他追殺自己的兄長,對大宋的百姓燒殺搶掠,那些無辜的、手無寸鐵的人,屍體在他的腳下堆積成山,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恍然醒悟——

眼前的人是金兀術啊!

是要滅了大宋、要對她趙氏子孫趕盡殺絕的人。

他一邊對她獻出一個男人最深沉的感情,一邊馬不停蹄的踐踏她的家國。

她陷入了愛恨情仇相互交錯的旋渦裏,不知該何去何從。

兀術從胸前摸出折帕為她揩去已經奪眶而出的眼淚。記得這方帕子還是她以前給他的。

作為一個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男人,他本沒那麽細致講究,直到遇見她。

她是宋朝的公主,骨子裏都透着尊貴與精致。這帕子曾是她給他擦汗的,而他卻當寶貝一樣,從此将此物時刻放在離自己心跳最近的地方。

面對她的悲傷,他不知怎麽安慰。但他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明白,兩國交戰,生靈塗碳在所難免。

他身為金國皇子,所做的一切都得以金國的政治利益來考量。很多時候明知不可為卻為之。

不管他跟宋朝有多少仗要打,但眼前這個女人,是他的心愛之人。不管她是什麽身份。

他身上有太多的背負和身不由己,只有對這個女人,他想讓自己放縱一回。

他知道她想家。他便重新占據了東京,親自鎮守。

只因這裏是她的家。

以後他就陪着她在這裏待一輩子。

這是他認為既能化解她的思鄉之苦又能長久跟她在一起的最佳選擇。

他對着門外輕喊,“把東西拿進來。”

随即便有小厮雙手端着一個用布蓋着的長方托盤進了來。那小厮恭下身将手中的托盤高高舉起,兀術把蓋在上面的布揭開。

趙莞看到托盤上的東西時,一下從床上下了來,赤着腳站在床邊,原本毫無生氣的眼睛有了些許神采。

那托盤上放着的……是太祖爺的神位。

她顫抖着雙手将神位接過來,輕撫那上面依然清晰的字跡,眼淚再次滴落。

真的沒想到太祖爺的神位還能回到她手中。

她以為自己逃離他後,他定會将神位毀之以消心頭之恨。

“謝謝你。”

她淚眼婆娑,由衷的跟他道謝。

面對她依然冷淡的态度,兀術有些洩氣,卻又無可奈何。他本還想跟她好好說說話,可看她惜字如金的樣子,他又什麽都說不出口了。

趙莞抱着神位久久不願放開,兀術将她擁在了胸前,她沒有拒絕,他松了一口氣。也只有這樣抱着她的時候,他才感覺到踏實。

自她從趙構身邊歸來後,她雖然人在他身邊,可她的心門卻對他關閉了。

她就像遠處的那片山,明明看着就在眼前,可其實離他很遠。

趙莞偎在兀術胸膛,擡眼看向他:

“我想去宮裏看杏花。”

現已是二月,宮中玉澗林的杏應該開了吧?!

見她願意出去走走,還主動跟他說了話,兀術很高興。他當是把神位還與她後,她因感念他而回心轉意了,他毫不猶豫地答應。

趙莞以更衣為由将他支了出去。望着兀術離去的背影,內心悲嘆:

你若不是金國人,該有多好!

趁着兀術離開的當兒,她讓奶娘抱來了徹兒,将自己貼身攜帶的一塊軟玉解了下來,把玉挂在了徹兒的脖子上。

她深深凝望着還在襁褓中的孩兒,在眼淚尚未到達眼底前讓奶娘退下了。

她精心裝扮着自己,待一切都準備妥貼後,兀術帶着她同乘一騎朝昔日的大宋皇宮而去。

在路過東京街市時,她讓馬兒放慢了腳步。

東京,這座繁榮了一百多年的帝都,在經歷了那一場浩劫後,終是大傷了元氣。

街頭雖已恢複往日喧鬧的場面,街上行人也形形色色,但誰都清楚,東京的支柱沒有了,大宋的根基塌了。這裏的人,成了無國無家的浮萍。

她依依不舍地望着那些熟悉的市井街巷,這是她想念了好久好久、在夢裏夢了無數回的地方。

曾被金人俘虜北上時,她以為這一輩子再也回不來了。如今居然還能踏上曾經日思夜想的故土,也算了卻了一樁心願。

行至宣德門時兀術下了馬,然後将她從馬背上抱下來。

她望向昔日軒峻壯麗而今卻凄涼冷清的宣德樓,心頭凄楚難忍。

她緩步走入宣德門,朝宮內走去。

從宣德門進來後便來到了大慶殿,這是她的父皇以前舉行重大典禮的地方,也是皇宮的正殿,最為雄偉壯觀的殿宇。可現在,那雕梁畫棟的殿身落滿灰塵,挂滿了蛛網,無比荒涼。

她又往北走至紫宸殿,曾經她的父皇和母妃在這裏給她舉行了隆重的笄禮,她頭戴四鳳冠,身穿青翟衣,滿腔的少女情懷。

她的母妃對她說:“莞兒,你已行過笄禮,已到了許嫁的年齡。告訴母妃,你喜歡什麽樣的男子?也好讓你父皇給你物色物色!”

她滿懷憧憬地回答:“我的意中人必得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的護國之才。他要一生奉我如至寶 。”

現在想想,那時的自己,多傻呀!多快樂啊!完全沒有料想到僅一年之後,金國的鐵騎便踏破了東京。

她又來到了瓊華殿。這裏是母妃的寝殿,從前她老在這裏跟母妃撒嬌承歡。碰上九哥來的時候,還經常與九哥踢鞠玩。

那時的九哥,還是一個心懷淩雲志、鐵臂挽強弓的文武全才。跟後來那個只知一味逃跑的皇帝有天地之別。

她走了很多地方,每到一處都會勾起無數回憶和悲傷。

現下雖是萬物複蘇的春天,可這裏的每一個角落無不透露着衰敗蕭條的氣息。只有那看上去依然巍峨的宮牆還在證明着它曾經的輝煌。

兀術一直默默陪着她,面對她重游舊地的傷感,想安慰卻又覺得此情此景之下,無論自己說什麽對她都是雪上加霜。

當年他的軍隊攻入東京沖進皇宮之時,底下的兵卒以及他自己,都震驚于這座宮城的富麗堂煌。

想是這世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集聚在這裏了。

那道宗真是享盡了人世間的美好。

很快他們大金的兵将就将皇宮裏洗劫一空。能帶走的一并帶走,不能帶走的一把火焚之。

最後只剩下這一座座空蕩蕩的宮殿。

當再次踏入這座曾被自己親手蹂.躏過的宮城時,沒有愧疚,沒有自責,只是感嘆權力更疊繁華落幕的殘酷和悲涼。

他望着趙莞清瘦的背影,她是戰争之下的犧牲品。

被當做抵債的“物品”送入他的軍帳。

她的勇敢,她的氣節,她眉眼間那份獨有的靈動,化作一張巨大的網将他牢牢捕捉。

趙莞最後來到了玉澗林。玉澗林的杏花果然開了,那一片似白似粉的杏林花海映入眼簾,美得讓人嘆為觀止。

幸得這片杏林并沒有遭受金人破壞,花還是開得跟以前一樣好。

曾經她常和宮中姐妹在這杏林中追逐嬉戲,吟詩作畫。還有父皇,每年杏花盛開的第一天,父皇總會陪她到這裏來。

那時的他們,還不知道北方的鐵騎們正對他們虎視眈眈。

現在正是花期最盛的時候,那些開在枝頭争奇鬥豔的花兒們,可曾知道,一朝風雨,它們便要落地成泥。春光流逝,無情的東風終要迫使它們遠離根枝,四處飄零。

她想起了燕山元帥府阆園裏的杏花,那是兀術特意為她栽種的。

那滿園的花兒襯着她,陪着她,讓她此生再難忘懷。只是杏花雖美,但總有花落的時候。

她愛上了與自己有家仇國恨的仇人。

這是她的罪孽。

“宗弼。”

她輕喚他。

兀術聽到她口中的稱呼,心中一震。

她從未這樣喚過他。

他走過去将她擁住,臉上有隐約的不安。

面對他探尋的目光,她知道他已經起疑了。

但就算他現在發現,也已經來不及了。她身體漸起的不适告訴她,很快她就要永遠的消失在這世上。

她平靜地迎向他的目光,“答應我,照顧好我們的孩子。”

兀術一下急了,睜大眼睛盯着她,“你做了什麽?”

她不再說話,向他露出一個美麗的微笑。

看見她決絕的笑容,兀術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恐慌。

他提高了音量逼問她:

“你對自己做了什麽?”

趙莞依然不語,眼底掉下兩滴淚來。

看到她的樣子,兀術急得發了狠,瞪着眼睛咬牙說道:

“你若敢做傻事,我一定讓整個東京城的人給你陪葬。”

面對他再一次令人發指的威脅,趙莞早已料想到。

但她知道他不會的。

東京已屬他們金國的轄地,他不會為了一個已經死去的女人而屠城。

他是那麽理性而深謀遠慮的一個人,絕不會把這小小的兒女私情放在與國家利益的天平上對等。

那時他威脅九哥說要拿整個東京城的人命來換她,其實她和九哥都清楚,他不需要屠殺整個東京城的人就能讓她和九哥妥協。

他只需要找出對她和九哥來說最在意的人先開刀,比如那些手握重兵的将士們的家屬。

她的眼淚再次落下來,伸手撫上他的臉,“我的意中人,他文能安邦,武能定國,是護國之才,他奉我如至寶。可是……他護的不是我的國。”

聽她說完,兀術一下紅了眼眶,眼裏淚光閃動。

她嘴角突然溢出一口血來,身體無力地倒在他的胸膛。

“莞兒……”他急呼出聲,橫空抱起她飛快地往宮門跑去。

他要帶她去找大夫,他要找人給她解毒。

趙莞扯住他胸前的衣襟,虛弱地道:

“別去了,已經來不及了。何況……也無藥可解。”

聽到她的話,兀術腳步并沒有停下來,反更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他們金國人,最不缺的就是堅持到底的信念。

曾在戰場上堅韌不屈的他,一次次扭轉戰局,凱旋而歸。

他從小就在血雨腥風裏長大,沒有什麽是難得倒他的。

這一次,也不例外。

他好不容易才讓她重新回到他身邊,怎麽能這麽輕易的放她離去。

趙莞已經徹底被毒藥侵襲,血開始從她的七竅流出。

見過太多生死的兀術,看到她此時的狀況,腦海裏那個被他特意忽略掉的聲音開始不顧他的反對跳了出來明确告訴他:

這一次,他真的會失去她。

他忽感渾身無力,雙腿一軟一下癱軟在了地上。

他用衣衫擦拭她臉上的血,很快倆人的衣衫便血跡斑斑。

“我求你。別這樣對我。別丢下徹兒。”

他的心仿佛被利刃剜了去,空洞得快要窒息,痛得讓他只想求饒。

她氣若游絲,視線漸漸模糊不清。

用盡最後一絲氣力說道:

“但願來生……我們……都沒有‘身不由己’。”

“別這樣對我……”

他抱緊了她,已是泣不成聲。

他掙紮着想再站起來,他不想放棄希望。可才一起身,雙腿又軟下去,他再次掙起,勉強走了幾步,雙膝又重重跪倒在了地上。

他方寸大亂,豆大的淚水滾落下來。

他要怎麽辦?要怎麽辦才能救她?

趙莞意識越來越模糊,眼前漸漸陷入空白。

她忽然有些慌了,忽然很想再看他一眼,再看亨兒一眼。

她努力睜大眼睛,卻是什麽也見不着了,只有一片渺茫的虛無……

在回光返照之際,她的腦海裏浮現出他的身影來:

她看到他站在軍帳中央,戴玄色的貂帽,着玄色的裘袍,腰系盤蟒镏金鞶帶,神俊威武的氣勢仿如長白山上那威風凜凜氣吞山河的神鷹。

她看到他站在紛紛的杏花之下,粉白的花海映襯着他俊毅的臉,他将一支杏花簪簪入她的發髻,那深情的目光,溫柔又堅定。

她看到他抱着剛出生的徹兒,眉開眼笑,眼裏布滿了疼惜。

她看到他火燒臨安府,燒殺建康城,通天的火光映着他殘酷無情的臉。

她看到他騎着驚骊馬,手持龍銀槍,喊殺震天的大肆狂殺江南的百姓,他的臉上身上沾滿了宋人的鮮血。

她看到她的九哥,臨別前強忍悲憤與不舍的笑臉……

她作為大宋的公主,一個小小的弱女子,如果她一定要為自己的家國報仇的話,她只有化作一枚軟釘,紮進兀術最柔軟的心坎,讓那蝕骨的傷痛永遠伴随着他。

他那麽怕失去她,那就讓他眼睜睜看着她死在他懷裏。

這就是她對他的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