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亂起來之前,旬贲虎去了茅廁,等衆人說完話他才回來,回來時他自然地看向杜映紅坐的位子,卻沒看到她的人,他正想着她是不是去更衣了,汪有成就從自個兒的位子摸了過來,一手搭在他的肩上,調笑道:“行啊!居然把京城裏的四大名妓之首給弄到屋子裏了。”

“什麽?”旬贲虎皺着眉,不懂他在說什麽。

“我說……等等,你不知道?”汪有成暗喊一聲糟,任何男人都不希望自己的女人曾經是妓女,自己偏偏戳破這件事。“這個……”

他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該怎麽說,可很快的他就不用再說了,因為旬光耀已經走了過來,黑着一張臉對着旬贲虎罵道:“真是不知廉恥,我旬家家風向來清正,沒想到今兒個就要毀在你的手裏!好一個四絕娘子,你就是再沒銀兩,也不能娶一個妓子做媳婦兒,你這樣要讓咱們一家以後在鎮上如何擡得起頭來?”

“什麽?”旬贲虎隐隐覺得這件事情很重要,很可能跟杜映紅不見人影有關系,他沉下臉,也懶得聽伯父說這些廢話,直接打斷道:“閉嘴!誰來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麽事?”

“這個……”汪有成幹笑兩聲,才想着要怎麽委婉地告訴他剛剛發生的事,梅娘便牽着神色惶恐的弟弟妹妹走了過來。

“哥……”梅娘的聲音帶着哽咽,本來強忍着不掉的淚,這時候完全克制不住的落了下來。

“怎麽了?她呢,她去哪兒了?”

梅娘感受着那些明顯是看笑話或者是諷刺的眼神,第一次後悔今日為什麽要來這一場宴會。

“剛剛有人認出了紅姊姊,說她是京城裏的一個妓子,是因為得罪了長公主,所以才被發賣出來……”

向來驕傲自信的杜映紅,方才一個人走了出去,對于身後那些謾罵,她甚至沒有回頭,只是頓了頓腳步,就繼續往前走,一想起那一幕,梅娘的心就忍不住痛了起來。

紅姊姊早就是他們的親人了,雖然還沒有改口,可是她是真心把她當嫂子看待,她就在自己的眼前讓人這樣嘲笑,她又怎麽能夠無動于衷?

梅娘才剛說完,旬贲虎就已經變了臉色,快步沖了出去,左右張望了下,随即順着她離去的方向快速奔去。

她走得不快,他不過一下子就追上了,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淡笑着的模樣,不舍的一把将她緊緊抱在懷裏。

“我寧可你哭,也不愛你這樣笑。”

他的身子很暖,身上穿着的衣裳還是她幫他縫制的,讓他穿上的時候,她還嗔笑着說這一針一線都是心意,要他好好珍惜,可是她一靠在他身上,不知怎地,一直不曾流下的淚,如同潰堤一般,不斷的落下,打濕了衣衫,凍成一片片的冰冷。

她什麽都沒有說,他也什麽都不問,只是聽着她哭泣,直到她累了,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他才抱起她,往來時路走去。

回到柳宅前,他們的馬車也早已拉了出來,梅娘站在車邊着急地看着他,兩個孩子也從車廂裏頭探頭出來看。

“紅姊姊還好吧?”梅娘擔心的問道。

旬贲虎沒多加解釋,“沒事,只是累了,睡過去了。”

汪有成就站在邊上,可是好像沒人看見他的存在,他也覺得有些尴尬,雖然說這事情不是他捅出來的,但開口點明杜映紅身分的那個少年郎卻是他招惹來的,只因為他對那小子說了見到一個美人,那人卻不信這偏僻之地能夠出什麽美人,特意過來看看,卻沒想到造成這樣的傷害。

汪有成搓了搓手,有些局促的道:“虎哥,這也是我的錯,我沒想到那小子口無遮攔,就這麽大聲的說了出口,我這……唉,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旬贲虎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多說,總之事情已發生了,說什麽都沒用了。

梅娘和車裏的兩個孩子則是恨恨地瞪着汪有成,活像他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人。

梅娘想着,都是他,要不然紅姊姊也不會讓人罵成那樣,後來甚至有人把她用過的東西給摔了,雖然不是在主人家面前,可是那鄙視不屑的意味,誰都清楚明白。

旬贲虎将杜映紅抱上車,駕着車,載着一家人踏上歸途,來的路上有多高興,回去的時候就有多落寞,強大的落差對比,讓梅娘在車上又忍不住哭了,惹得兩個小的也跟着一起哭。

小龍小桃年紀小,不懂什麽叫做妓子,可是他們都很清楚,因為紅姊姊的到來,他們才能夠過上如今的好日子,他們也知道誰才是真心關心他們的,那些名義上的親戚,在他們窮得沒飯吃時還要狠狠咬他們一口,可是紅姊姊卻是心甘情願地替他們蓋了保暖的房子,只為了讓他們能夠好好的養身子。

小龍小小的臉蛋有着從來沒有過的嚴肅,他用童稚的聲音說着老成的話,“大哥,你跟我們說過,咱們要做人要感恩,人對我們一分好,我們也要還人一分,對嗎?”

旬贲虎收緊了馬缰,輕輕地“嗯”了一聲。

“紅姊姊待我們這麽好,我肯定要好好的回報她,假如再聽見有人罵她,我一定要好好教訓那些人!”小龍信誓旦旦的說着,“雖然說今天忘記了,但是我下一次肯定會記着的。”

“小桃也是。”小桃就趴在杜映紅的身邊,連忙附和,深怕這麽要緊的事,二哥會落下自己。

弟弟妹妹的想法雖然不完全正确,可是那心意卻是好的,旬贲虎微微牽動嘴角,回道:“你們只要把那些人的長相給大哥記清楚了,讓大哥來動手就行了。”

“那也行啊!”小龍點點頭,覺得這樣更省事。

沒人注意到,又有一顆淚珠從杜映紅閉着的眼睛悄悄滑落。

原來真的有人可以不介意她的過去,也有人會把她的付出放在心上。

這樣……就已經值得了。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不過一天一夜的時間,杜映紅就是杜鵑的消息就已經傳得整個鎮上還有村子裏的人都知道了。

鎮上的人是因為那日赴宴的不少夫人老爺說出去了,而村子裏則是因為旬光耀特意駕了馬車到村子裏破口大罵,還要杜映紅這個寡廉鮮恥的女子滾出去,這才鬧得所有人都知道了。

杜映紅不出門,可也知道麻煩事不過才剛開始而已,甚至連接下來會出現的問題也都猜想到了,然而她沒料到事情惡化得比她想的更快。

傍晚,本來是村子裏的婦人把湯餅給包裝好送回來的時候,結果不少人聚在了一起,同一時間來到旬家,說這份工以後不能做了。

杜映紅其實也知道為什麽,可她還是問道:“可以問為什麽不做了嗎?我工錢可按時給的,工錢也開得不低。”

一個大娘回道:“咱們家裏都還有正在說親的小娘子呢,要是傳出去讓人知道了咱們正在幫你做事,只怕會讓人說閑話,那就不好說親了。”

梅娘在邊上站着,沒想到那個大娘竟然會說出這種理由來,她一聽就忍不住氣紅了臉,“什麽東西!怎麽以前就可以,現在就不行了?”

另一個大娘小聲嘟囔道:“以前還不知道她是個接客的妓子嘛!”

“走!都走!”梅娘氣得狠了,也不管什麽禮儀了,只想把眼前這些人全都給趕出去。

那時候說得那麽好聽,左求右求的,希望他們家分點差事給她們做,還說是自己村的人,自然是最貼心的,現在居然說出這樣戳人心的話來,真是太可惡了!

杜映紅對于這樣的反應有所預料,看着已經收到的貨還有那些訂單,果斷地把剩下的訂單都給推了,因為之後面應該還會有人說不幹了,她可不想把貨單接得太多,最後交不出貨來。

梅娘不會罵人,來來回回就是那一句“她們怎麽能夠這樣”,杜映紅卻知道這不過是人性,不用怪她們。

只是謠言這種東西,并不會因為事主不出面而平息,漸漸地就連來往的客商也都知道賣新湯餅的小娘子就是京城四名妓之首的杜鵑,這消息越傳越廣,到最後連她窩在這裏是為了吸男人的陽氣這種莫名其妙的說法也有人相信。

杜映紅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只要她在乎的人能夠理解她就夠了,可是自從那日後,旬贲虎也越來越沉默,甚至日日早出晚歸,也不知道去了哪裏,讓她一顆心也逐漸沉了下去。

很快的,讓人期待的新年在壓抑的情緒下過了,春天來了,雪漸漸地融了,地上的春草也逐漸開始冒芽。

這一日,杜映紅在屋子外頭看着旬家的荒地,正想着能夠種些什麽時,幾個孩子也在邊上玩鬧,這本來就是村子裏的常态,她也不放在心上,可是當她正要站起來的時候,一個泥巴團就這麽砸到了她的裙子上,她不解地看向那些孩子。

那些孩子不過都是七、八歲年紀,卻一個個都用鄙視的眼神看着她。

“快!快打狐貍精!”

“我娘說不守婦道的女人就是賤人!”

“狐貍精!怎麽還沒露出尾巴來!”

那些孩子你一言我一語的,看來天真,說的卻是最殘酷的話語,杜映紅一開始還閃避了下,但是越來越多孩子聚集過來,丢的泥團小而密集,讓她幾乎無處可躲。

直到一個人影突然站在她面前,為她擋下那些孩子的攻擊,她怔怔地看着那人,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

男人穿着一身袍,手裏是名家字畫的折扇,她看見了他背光下的臉。

她站了起來,淡淡道:“原來是……驸馬爺啊!”

元子淩看着即使一身狼狽也依然驕傲的杜鵑,忍不住笑了。“這麽巧能在他鄉相遇,不請我進去喝杯茶嗎?”

巧?杜映紅不這麽覺得,可是看着那身白色衣袍為了她被打得污穢不堪,她也沒有拒絕。

領着這樣一個男人回家,身邊還跟着兩個婢女、兩個小厮和兩個護衛,她忽然覺得這一切真是太有趣了,她當初是為了躲他才來到這裏,現在卻是他為她擋下那些孩子們的攻擊。

進了屋子,梅娘和兩個孩子都出去了,但他還帶着一大串的人,所以也不算他們兩個人單獨相處,她只是稍微整理了下,就去打了盆水,然後搭上一條幹淨的帕子,遞給那兩個婢女。

她們比她還要明白如何伺候一個人。

元子淩覺得好笑,以前那個就算是驸馬爺或者是國公世子也敢直接無視的杜鵑,忽然成了這麽純樸的模樣,連傲氣都少了些,看起來柔和多了。

可這樣的她,還是那個杜鵑嗎?

整理好衣裳,元子淩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想起自己收到的那封信,他忽然覺得這世上可真是無奇不有。

“杜鵑,就這樣的屋子,以前連拿來做你的茅廁都不夠,你現在戴的首飾,要是在以前,連伺候你的丫鬟都看不上眼,這樣的日子……你過得慣嗎?”

杜映紅看着手中的熱茶,沒有看他,冷漠地說道:“習慣或者不習慣,都不勞,驸馬爺您操心。”

他笑了笑,覺得這樣的她倒還有以前的幾分風采在,“或者我該換個話題問問,你覺得這樣值得嗎?這些無知村人哪裏知道你和那些青樓女子的差別,四絕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得到的封號,就是世家大族的千金,也少有人能夠拿下這等名號,而那些人什麽都不懂,只會用那最肮髒的想法來看你,你自己說說,你又何必呢?”

“別人如何看我,那是他們的事情,我該怎麽看待我自己,還有我看重的人如何看待我,我自己知道就夠了。”杜映紅雖然心中還是有點不安,但是在這樣一個準備看笑話的男人面前,她不會輕易示弱。

“倒是挺嘴硬的。”元子淩笑了笑,讓人送上了一份東西,“在你看這個東西之前,我還是要再問你一句,杜鵑,你可願意跟我回京都?你該知道長公主其實也是喜歡你的,要不然也不會背了那樣一個名號,将你送出京都,你可知道你原來待的教坊可是惋惜得很,總說若不是看在長公主的面子上,絕對不會讓你贖身出去。”

杜映紅看着他,只覺得這個男人來此從頭到尾都透露了幾分怪異,“說到長公主,你來到這裏,長公主知道嗎?”

元子淩眼裏頓時充滿了幸福的笑意,“她知道的,對了,我有說過嗎?長公主已經有了孩兒了,大約再過三個月就要生産了。”

他高興的樣子不像是假的,可這還是讓杜映紅忍不住用鄙視的眼神看着他,“長公主都要生産了,你居然還有這個閑心跑來找女人?”

真是個渣!她的眼神毫無保留的這麽表示着。

“我是往兌州去買點給長公主的藥材時,聽到了你在這裏的消息才順便過來的嘛!”

“所以呢?”

“所以,該問的我都問過了,我就要給你看看這個東西。”

“什麽?”她以為是什麽珠寶首飾,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從婢女的手上拿過東西遞給她,那是一封信,是一封寫得很簡單的信,只說了杜鵑的消息,然後把杜鵑所在的地方都寫出來。

“你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嗎?”元子淩感慨的道:“是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昨兒個知道我往這裏來了,還特地跑到我下榻的地方尋我。”

“他去找你做什麽?”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封信,面無表情,可顫抖的聲音卻可以聽出她現在激動的情緒。

“那個男人說,他有一個喜愛的女人,但想要我帶她走。”

他輕搖折扇,這種要求雖然不是第一次聽見,但是後頭的重頭戲,讓他的婢女們個個哭紅了眼,今早眼睛都還是腫的呢!

“他說,他曾經從了軍,可是軍功被冒領,家裏母親也過世了,所以他只能回家做個獵人,後來遇上了這輩子他最愛的女人,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可是前些日子才發現,只是一個單純的獵人護不了這世上最美的一朵花,所以他跟人打聽了消息,聽說我人不錯,近日又往這裏來,就來找我,想要讓我把你帶走。”中間那一頓贊美的話,他不會承認是他臨時自己加編的。

杜映紅眼眶泛紅,卻死命撐着不在他面前落下淚來,嗓音有些沙啞的又問:“還有呢?”

“他還說,他一輩子都不成親了,假如有一天,我不喜歡這朵花了,或者是這朵花老了,希望我能夠把花還給他,他會陪着她走完剩下的日子。”

她咬着唇,淚水再也忍不住的一滴滴落在信紙上。“還有呢?”

“還有……我可是驸馬爺,讓我替你們傳情似乎太過分了,所以我要走了。杜映紅,長公主是真的覺得你還不錯,有閑的話,回京都走走,還有那個男人說的冒領軍功的事情,我們可以仔細的聊聊啊!”

元子淩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後就離開了,一開門,就見到旬贲虎站在門外,也不知道站在那兒多久了,看着他的眼神滿是複雜。

唉唉,他這樣的行為根本就是月老了吧。

“走走走,趕緊走,我們還要給公主找點補身子的東西呢!那些個庸貨老是用些爛東西來诓我,我肯定能夠自己找個好的。”

那輕浮的男聲越來越遠,旬贲虎又等了好久,才進了門。

杜映紅還坐在那兒,眼前擺放着一封信,然後擡頭看着他。

她的眼眶泛紅,本來以為可以控制好的情緒,忽然又忍不住潰堤。

這個男人,果然是個傻子。

“我如果是朵花,你覺得我是什麽花?”她一邊笑着,眼淚卻一邊流。

她之前一直不敢回應成親的事,就是怕現在這樣,怕他也會讓人指指點點,如今他不說成親的話了,她還以為他也跟那些人一樣用不屑的眼光看她了,卻沒想到他卻是去做這樣的傻事。

什麽叫做養到不喜歡了,老了就把花還給他?如果她真的跟着那個驸馬爺走了,難道他以為她還會有臉回來嗎?

傻子!真的是徹頭徹尾的傻子!

旬贲虎坐到她身邊,用姆指指腹輕柔地替她抹去眼淚,望着她的眸光滿是溫柔,“你是杜鵑,也是我的映山紅。”他知道她是杜鵑後,就從她的名字裏猜出了來由。

杜鵑,又稱為映山紅,是開在高山上燦爛而奪目的花。

說喜歡不夠,說愛又太矯情,這樣的時候,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

“你……”

“我們成親吧。”

他們兩個人同時開了口,只有他毫不猶豫的說出了提議。

“可我的名聲……”

“沒關系的,我不在意,就算這個村子容不下我們,我們也可以去別的地方。”

“那麽,你是真的不在意我可能不是完璧之身嗎?”

他緊緊摟着她,說出了真心話,“以前我曾經在意,可是後來我想通了,那無關緊要,因為能夠和你牽手一生,就已經是我最大的福氣。”

杜映紅看着他,終于破涕為笑,她點點頭,嬌聲打趣道:“放心吧,本姑娘可從來沒有讓你以外的男人碰過一根頭發,而且娶我你絕不會虧本的,因為我的價值可比野豬,有豬肉可吃,我們這個小家以後肯定會興旺的!”

他想起那天的情景,也漾起愉悅的笑容。

他很幸運能夠在對的時候遇見對的人,更幸運的是,他能夠與她共度白首。

番外

更新時間:2017-02-26 200007 字數:6126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暑熱之際,兌州附近的碼頭也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小船,船夫們幾乎都換成了船娘,小船上也綁了不少花草布料,将小船妝點得美輪美奂。

一些客商坐在碼頭邊的茶寮裏看到這樣的情景都覺得新奇不已,這輩子除了那秦淮河畔,似乎就沒有見過這麽多又花俏的船聚集。

只不過印象中兌州不就是個收藥材的地方嗎,怎麽一個小碼頭卻弄得這麽花俏?而且周遭等着坐船的,許多看起來都是良家女子,甚至還有那種才剛留頭的小丫頭,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整個兌州的小娘子都跑到碼頭來搭船玩樂了。

幾個第一回來兌州的客商忍不住問了當地的一個藥商,就當給自己增廣見聞,誰知道那名藥商一聽就笑了。

“那些小娘子不是來玩樂的,而是要往更過去一點的大王鎮去求指點的。”

“指點?指點什麽?”客商還是一頭霧水。

雖說現在這世道,女子讀書識字的不在少數,可女子又不用科考,沒錢的自個兒看着書學或者是家裏人教導,有點銀子的可以請女師或者是家族裏頭開個女學讓族內的小娘子都去學點東西,可少有聽見小娘子們和男人一樣,勞師動衆的往外去游學或者是尋名師指點的。

見勾起了那些外地客商的興致,藥商王老財也忍不住得意了起來。“以前京城裏的杜鵑娘子聽過吧?就是有四絕名頭的那位。”見他們馬上理解過來他說的是誰,他更自豪了。“那個杜鵑娘子可了不得,幾年前在兌州再過去一些的一個小村子落了腳,後來嫁給現在咱們兌州有名的富商旬大官人。這旬大官人寵妻如命,總說杜鵑娘子跟了他時委屈了,所以他一發了家,連根針都舍不得她拿,也是杜鵑娘子閑來無聊,不忍自己一身本事給落下了,說每年收幾個小娘子指點,無論琴棋書畫都成,這才有你們看到的這一幕,那全都是往杜鵑娘子的別莊去的,不說拜師,只要杜鵑娘子指點個幾句,就足夠這些小娘子們受用了。”

有一個外來客商聽王老財說了這許多,還是有不明白的地方,“我上回來兌州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是聽說了杜鵑娘子在這裏,可也沒聽說過有這回事啊!”甚至那時候那名聲……傳得可難聽了。

王老財嗤笑一聲,“那也是咱們這地方偏,不知道原來杜鵑娘子還有一身的本事,還有那見不得人好的,把杜鵑娘子比做那普通的妓子,可是是金子總是會發光的,人家杜鵑娘子也不管外頭那些酸言酸語,把夫家給興旺了起來,旬家以前還是個吃不飽飯的獵戶家,現在呢?人家不露頭不露尾的,偏偏就成了咱們這兌州一帶的富商了。”

王老財越說越感慨,恨不得自個兒的媳婦兒也能夠有這樣的旺夫命。

“你們客商在外行走都帶着湯餅吧,那一開始就是杜鵑娘子弄出來的,不知道前前後後攢了多少銀子呢!後來湯餅的生意人家也瞧不起了,見咱們兌州産藥材,就來這晃了一遭,回去之後調了香,那自制的香粉可了不得,不過就是香粉,還能夠分出四五種顏色來,後來再做了一些胭脂,就更了不得了,據說咱們這附近也只有知州家的夫人能夠用齊了現在有賣的顏色,上上下下就有将近快二十來種胭脂色。”王老財想起自家媳婦兒往旬家的脂粉鋪子看去的時候,總恨不得每樣都來上一點,那是每經過一次就得心痛一次啊!

要知道那些胭脂水粉,旬家店鋪裏就沒有便宜的,那香粉據說是濾過了一次又一次,搗碎的功夫也是普通店家的三倍,才能得了那細細的香粉,勻在臉上,那是又光又滑嫩,就跟剝了殼的雞蛋一樣。

那些客商家中也有女眷,也用過不少脂粉,可是聽王老財說得這般玄乎,也覺得有些不信,“你是不是有些言過其實了?這只能說這香粉的确是好,可要是真的如此好,怎麽風聲都沒傳出去?”

王老財鄙視的看着說話的那個客商,心裏就斷定了這人肯定是接觸不了真正的達官貴族的。“這香粉就是難得,在兌州這兒,除了胭脂外,你去瞧瞧,買那香粉的人有時候都得領號排隊,還是杜鵑娘子說不願有行商往外賣,所以要大量批貨的都不準,咱們兌州的大小娘兒們才能夠用上這好東西,這幾年嫁妝裏面要是有了香粉,那就是嫁了出去也多了好幾分的體面。”

王老財說了半天,口有些幹了,給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了幾大口,才又繼續說道:“不過這好東西自然也得往上呈,據說幾年前清揚長公主的驸馬還曾往兌州來,說是要尋些給長公主補身子的好藥材,杜鵑娘子也不忘舊人,當初把香粉做好的時候就往京都裏送上了一份,可了不得,打那之後,京都的人都固定一年來上兩三回,就只為了這香粉和胭脂,就這……杜鵑娘子也是好不容易才松口的,說是感激當初長公主對她有恩,才肯如此,要不其他人想要有這等待遇,那是想都別想。”

幾個客商全都聽傻了,可也感嘆杜鵑娘子居然有這等本事,對于那些小娘子們去求指點的行為也不覺得奇怪了。

像這樣能夠自己替夫家撐起一片天,還能夠贏來夫婿愛重,這樣的好事,自然誰都想學學的。

不過話題都放在杜鵑娘子身上,自然也有人想要關心一下能夠被這樣的女子給選上的夫婿又是怎麽樣的。

“肯定是個谪仙般的人物吧?”

“或許是隐士大家?”

“剛剛不是說了,那人就是個獵戶嗎?”王老財好笑的說道:“不過杜鵑娘子的夫婿我也曾見過一次,傳聞中他一人可宰熊獵虎可不是開玩笑的,身材高大魁梧,還有一把子的力氣,重要的是,在之前大家都嘲笑杜鵑娘子是個妓子的時候,只有他完全不介意,甚至還日日的往驿站跑,就是想打聽有沒有什麽好的良人想擡她回去的,結果還真讓他撞上了清揚長公主的驸馬,最後情況如何我是不清楚,但有人說當年可是看着他跪下求驸馬爺把杜鵑娘子帶回京都過好日子的。”

“唉呦,這不是王八烏龜嗎?”

幾個客商都是男人,完全無法想象怎麽會有一個男人去求另外一個男人把自己的女人帶走的,他們紛紛搖頭,說杜鵑娘子看男人的眼光不好,居然選了這樣一個窩囊廢。

王老財還沒說話,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道潑辣的女聲——

“你們才一個個都是王八烏龜!懂個什麽呢!”

管大娘是茶寮的竈下娘子,剛好來送下酒菜就聽見他們說的話,她走了進來,先往桌上扔了一盤花生米,接着用看傻瓜一樣的眼神看着那些外地客商。

“那時候一堆嘴巴大的女人把杜鵑娘子說得多難聽啊!原本在她家做工的婦人也都走了,說是不想污了自己的名聲,人家杜鵑娘子的夫婿旬大官人,那才真是個漢子,就是不願杜鵑娘子被他拖累,待在個小地方遭人辱罵,才下跪求了驸馬爺把杜鵑娘子給帶走,那可是真心愛着杜鵑娘子的,還說自己終生不娶,若杜鵑娘子以後日子不好過了,他就會把她給接回來,好好的過下半輩子。”

對一個女子來說,能夠得到這樣一個有情郎,那是多麽幸運的事情。

那時候驸馬爺大張旗鼓地來找杜鵑娘子,後來又直接挑明了杜鵑娘子可不是那種下賤的伶人,而是長公主的座上客,甚至是許多達官貴人想見一面都不能的嬌客後,不說其他,就是當時的新縣令柳家人也重新把杜鵑娘子迎回去當座上賓,緊接着又是一船又一船從京都送來的禮物賀喜杜鵑娘子尋得夫郎,一張張的名帖可都了不得,把一群鄉下人看得咋舌不已。

衆人這才明白了,原來杜鵑娘子竟是這樣了不得的人,就連當初污辱過杜映娘子的幾家婦人都恨不得連夜上門去道歉。

那客商不知道居然後來還有這樣的發展,只覺得那旬大官人果然好生了不起,“那旬大官人也是號人物,能夠為了心愛的女子忍下這樣的污辱,只是聽起來好像沒什麽建樹,就只是個普通的商人?”而且還是靠着杜鵑娘子發家的,這樣聽來反而有種鮮花插在牛糞上的感覺了。

“杜鵑娘子選的夫郎還能夠有錯?”管大娘可是杜鵑娘子的忠實擁護者,就聽不得別人說她一點不好。

王老財攔了管大娘,就怕她這烈脾氣又和人吵了起來,連忙接口道:“行了行了,外地人呢,哪裏知道這許多。”

那些外地客商也是怕了,還以為遇上什麽潑婦,一個個都不敢說話了,只看着王老財等着他解釋。

“旬大官人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可他也不是無用的,早些年可是在邊關立過功的,如果不是後來讓人冒頂了功勞,說不得也早就拿了官身的。”

“那旬大官人何不繼續為國做事,報效朝廷呢?”

官場險惡,哪裏有在這兒做個富家翁自在啊!王老財自以為地想着,也沒給個正确答案,只道:“有旬大官人在,咱們兌州周遭可是平靜多了,前幾年那柳縣令請了旬大官人幫咱們這附近操練衛兵,才一年不到,那些看起來跟二流子一樣的兵士一個個看起來精氣神都不同了,還能夠把附近一群攔路的土匪窩給端了,把柳縣令給笑裂了嘴。”

“這樣聽來倒也是個英雄人物。”

“可不是!”那管大娘得意洋洋地附和,“咱們這現在可有句順口溜,說娶婦當如杜鵑才,嫁夫應覓旬家郎,說的就是這娶媳婦可得找跟杜鵑娘子一樣有才的,才能夠旺家興盛,這嫁姑娘也得嫁一個如旬大官人一樣的,有威猛之軀又有漫漫情意,可不是夫婿的好人選?”

王老財點點頭,看外頭的碼頭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就起身招呼這些客商往外走,“行了行了,這茶水喝完,故事也聽完了,該往外走了。”

那些客商原本還想要多了解些兌州事物,結果這王老財說走就走,還是讓他們忍不住一頭霧水。

“這天兒還早着呢,就是再多坐一會兒……”

管大娘嗤笑着比了比王老財,一語戳破王老財的心思,“怎麽還能再坐,人家媳婦兒和女兒都已經搭船走了,留在這兒白喝水看小娘子啊,自然得去辦正事了。”

王老財得意地拈拈一把小胡子,“這可不是,我就是威猛比不上旬大官人,這愛妻還是能夠險勝一二的。”

幾位客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跟了他,一群人搖頭晃腦地走了。

兌州碼頭熱鬧漸去,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一艘小船慢悠悠地從茶寮邊上一棟宅子裏劃了出來,船上一男一女,男的劃槳,女的則是穿着一身紅衣裳,閉着眼睛靠在男人懷中,感受着男人在這夏夜裏更炙人的溫度和心跳。

她打了個呵欠,看起來就像是沒睡飽的模樣,引來男人無奈地嘆息。

“你又去偷聽茶寮那裏的人說話了?”

杜映紅沒說話,可那一臉的倦色就說明了她下午的确沒幹好事了,那些人嘴裏高雅大方的杜鵑娘子,其實跟個小賊似的,為了聽人家說閑話,還架着小梯子爬着牆頭去聽,還挺自得其樂。

旬贲虎無奈又寵溺的笑着,沒再使勁劃槳,任由小船在湖面上随着水波輕蕩,“也不想想自己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還如此淘氣。”

“別跟我說那兩個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