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月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正在一棟陌生的院子裏,落地窗外是碧綠的高牆。床頭放了件白襯衣,她抓起來穿上,碼數大了一點兒,不過總比穿着吊帶滿屋跑強。

她下樓,歐麥高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目不轉睛的盯着樓梯口她下來的方向。

趙明月走到一半停住:“我在哪兒?”

“永偉鎮。”

“這是誰家?”

“這房子是我爸媽的婚房,他們很少回來住,現在産權歸我。”

趙明月習慣性的擡手看表,手腕上是空的,手機也不在身邊,她環視了一圈客廳:“我的手表,手機鑰匙還有包呢?”

“都給你快遞回宿舍了,我跟他們說咱們倆有事兒要公出,起碼半個月。”

“公事兒?什麽事兒?”

“你和我的事兒。”

“你幹嘛?局裏還一攤子事兒呢,我沒時間跟你在這兒耗。”

趙明月下樓推開門出院子,清新的山風撲面而來,眼前一條道兒直通後山,路上一個人都看不見。

“局裏事兒是很多,但沒你副局照舊能把事兒分下去,相比局裏的事兒,我覺得眼下咱倆的事兒更重要。”

“我和你能有什麽事兒?”

“談戀愛的事兒啊。”

趙明月扶住額頭:“昨天我不是都跟你說清楚了嗎?”

“哪段兒?你在我家那段兒還是你喝完酒抱着路燈柱子不停的說喜歡我那段?”

歐麥高這麽一說,趙明月斷了的那篇兒算是接起來了,可現在騎虎難下,敵人就在你眼前叫陣,總不能輸了氣勢:“我酒後亂說的話你不能當真。”

“行了,我帶你來這兒,不是為了和你吵架的,廚房裏有粥和鹹菜,我奶奶一大早熬的,你要餓了就吃,不餓的話,也吃一碗,她老人家熬了1個多小時呢,別浪費,我出去逛逛。”

歐麥高慢悠悠的從沙發裏起來,拉開門要走。

趙明月一頭霧水的不知道對手出的這是什麽招兒,欲擒故縱還是暗度陳倉?怎麽能就這麽走了呢?

肚子餓的難受,臉上幹巴巴的,嗓子眼兒幾乎要冒煙了,趙明月也沒功夫再瞎琢磨,先填飽肚子再說。

打開冰箱,裏面塞滿了肉和蔬菜,掀開鍋蓋兒,熱騰騰的白粥看起來就很好喝,門開着,歐麥高就在外邊兒的小道上散步,風把他的衣服吹得鼓鼓的,像要飛起來一樣。

趙明月在落地窗前站定,看着幾百米遠出的歐麥高,胃裏暖暖的,很滿足。

吃過早飯,趙明月去廚房洗碗,剛洗完,歐麥高就從外邊兒回來了,手裏還拿了一束花,應該是剛才在路邊摘的。

他把花插進玻璃杯裏,看着趙明月:“這叫天堂苕,是永偉鎮的鎮花,我奶奶給取的名字。”

“你奶奶真有興致。”

“她是沒事兒幹無聊,我爺爺年輕的時候是師長,奶奶是地主家的小姐,上過幾年學堂,認識幾個字兒,解放後,我爺爺沒留在都城,而是帶着奶奶回了老家種地,55年我爺爺被打成了右派,被抓到東北的農場改造,我奶奶在鎮上等了他20年,一直到文革結束才被放回來,回來以後他們倆就漫山遍野的種樹養花,看見後邊兒那座山了嗎?那山上所有的柿子和紅楓都是他們倆種的,等霜降一過就要上山摘柿子了,到時候咱倆都得去幹活兒。”

趙明月環視了一圈,怎麽看這房子都不像有老人在住:“你爺爺奶奶住哪兒?”

歐麥高指了指西牆上的一個小門兒:“從那個小門穿過去就是我爺爺奶奶家,他們住隔壁。”

“早上咱倆來的太早了,我沒敢叫醒她,可我奶奶就是神奇,我剛把你抱進屋她就墊着小腳來了。”

趙明月趕緊把衣服扣子擰好:“我是不是該去跟你奶奶打個招呼,畢竟是長輩。”

“這會兒她跟我爺爺上山看柿子去了,不着急,晚上點燈節,明天她生日,後邊兒你見她的機會多了去了。”

趙明月松了口氣,鼓着嘴眼珠子轉來轉去,找不到焦點,歐麥高知道她的脾性,雖然平時破案子的時候她跟只母老虎似的,但一旦從案子裏抽離,她就是那種別人不說她絕對不會開口問的主兒。

歐麥高看着玻璃杯裏的花,主動往下引話題:“我爸和我媽也一樣,從小青梅竹馬,兩人畢業結婚,一個在醫院當醫生,一個是國防部作戰參謀,多好的一對兒啊,可惜13歲那年,我和我媽從國外回來時遇到了劫機,我爸為了救全飛機的人,下令狙擊手向綁匪開槍,誤射了我媽,那天我親眼看見我媽的腦漿迸裂,腦漿撒的滿地都是,我是從那會兒開始暈血有潔癖的,到現在都快15年了,一直沒好。”

“你恨你爸爸嗎?”

“不恨,他盡力了,他對我媽的感情比誰都深,我們家的家教是親人之間只有包容沒有憤恨。”

“那你為什麽不回家住。”

“回去老想起我媽死的那樣兒,睡不着也吃不好,而且那起劫機案的主謀還逍遙法外呢,不抓到他我沒臉回家。”

這樣一臉認真,不開玩笑的歐麥高,趙明月還是第一次見,她搓了搓手,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

歐麥高看着趙明月:“我帶你來這兒,不為別的,就是想和你喝茶聊天曬太陽,這15天我不幹別的,我就想聽你說說話。”

“可我沒什麽想說的。”

“沒關系,我可以等,等到你想說為止,反正我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浪費。”

趙明月皺了皺眉頭:“歐麥高你別這樣兒,你這樣兒我很不習慣。”

“我怎麽樣了?我本來就樣兒。”

歐麥高看了看外邊兒院子裏的大太陽,轉身進了書房,沒一會兒抱着一個大箱子出來:“今天天好,我把家裏的書曬一曬,中午我們吃炸醬面吧,我曬書,你燒飯。”

說完,他抱着書到了院子裏,蹲在地上一本本兒往外拿書,那情景讓趙明月想起了在老家曬大白菜的場景,趙明月猶猶豫豫的進了廚房,做肉醬燙青菜,老房子沒裝抽油煙機,煙火氣袅袅的在屋裏盤旋着,時光好像停住了,歐麥高曬完書來到廚房門口,趙明月正埋頭在案板上切姜蔥,陽光落在兩人中間的空地上,那畫面美好的不真實。

歐麥高揉了揉眼睛:“從我媽死了以後,我第一次認認真真的看女人做飯。”

“你那麽多女朋友,沒人願意給你做飯嗎?”

“是我不願意讓她們做。”

“為什麽?”

“做飯是生活需求,做愛是生理需求,我分的很開,再說她們也不喜歡身上沾煙火味兒。”歐麥高點了支煙,“她們每次來見我,都會噴各種性感的香水,其實啊,她們不懂,煙火味兒比香水味兒性感太多了。”

“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睡都睡了,還挑肥揀瘦的。”

歐麥高急忙舉手投降:“我錯了。”

面熟了,趙明月打開櫥櫃找碗撈面,歐麥高見狀,急忙過來幫忙,他伸手打開最上面一層櫥櫃:“要幾個?”

“兩個謝謝。”

歐麥高拿出碗,趙明月伸手接,兩人并排站在竈臺邊,面條正在沸水裏翻滾。

“自從認識六哥以後,我就沒怎麽做過飯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沒事兒,好歹是糧食,只要熟了肯定能吃。”

歐麥高把桌子搬到客廳,擺好筷子湯勺,兩人在落地窗前坐下,一人一碗熱氣騰騰的面。

“沒認識六哥前,你自己做飯嗎?”

“做啊,我6歲就開始做飯了,我爸要外出打工賺錢下地幹活兒,我放了學就回家做飯,那時候年紀小做不了別的,只會煮面條,不是湯少了就是鹽多了。”

“你媽呢?”

“我沒見過我媽,聽我爸說,我媽難産生下了一個女兒後就死了,那女兒……..如果婆婆說的是真的,也是我害死的。”

“這事兒由不得你,你沒做錯什麽。”

“所以我得徹徹底底的把自己的身世查清楚,不然我也沒臉回家見我爸。”

歐麥高跐溜吃了一口面:“好啊,我幫你查,反正現在你也知道自己是三只蝙蝠的公主了,咱們倆之間也沒什麽好隐瞞的,我幫你把來龍去脈徹底的查一遍。”

趙明月給歐麥高碗裏添了一大勺炸醬:“謝謝。”

吃完面,歐麥高洗碗,趙明月坐在堂屋門前的臺階上曬太陽,耳朵邊想起沙沙的翻書聲,廚房裏傳來清脆的流水聲。

沒一會兒,歐麥高從廚房出來,手裏拿了一堆紙、竹竿和蠟燭:“今天晚上是鎮裏的點燈節,咱們也紮兩個燈去點一點。”

“你還會紮燈?”

“那是當然,我又不是喝空氣長大。”歐麥高開始紮竹竿,“我從小就在這兒長大的,從記事兒起我就跟着奶奶學紮燈了,這活兒我閉着眼都能幹。”

趙明月搭手幫忙,給歐麥高遞針線剪刀,歐麥高全神貫注的紮燈:“晚上點燈你可以許個願,聽說很靈。”

“你許過嗎?”

“呵呵,截止到目前為止,我所有的願望都是自己實現的,我拼爹就行了,不用拼運氣。”

“嗯,真有自知之明,像我認識的歐麥高。”

“是嗎?你認識的我什麽樣兒啊?”

趙明月想了想:“我認識的歐麥高敷面膜,怕黑眼圈,怕長痘,很娘的。”

“我那是職業習慣,我是媒體聯絡官啊趙明月同志,我代表的可是國安局的臉面,我要是不把自己捯饬的幹幹淨淨的,面對媒體的時候就會失去公信力,這可是個徹頭徹尾看臉的時代。”

趙明月托着下巴正跟歐麥高聊得起勁,一片葉子落到她頭上,歐麥高自然而然的伸手給她摘了下來:“這棵樹得有20多年了吧,這葉子可真漂亮。”

“這是什麽樹?”

“銀杏,我出生那年奶奶在院子裏種的,說是植樹育人,相得益彰。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黃昏将至,院門外傳來過往的腳步聲,趙明月回屋多拿了一件兒衣服,和歐麥高帶着燈籠來到鎮中心的空地上,大家手裏提着五花八門的燈籠,小孩子在人群裏嬉笑打鬧,歐麥高帶着趙明月穿過人群,走到最前面的一個老太太跟前:“奶奶,我們來了。”

老太太擡頭看看歐麥高和趙明月,臉上笑的跟開了朵花兒似的:“是小高啊,那粥都喝完了?”

“喝完了,很好喝,奶奶的手藝還是那麽好。”

“你愛喝改天奶奶再給你熬。”老太太看看趙明月,“明月也來了?”

看來歐麥高已經跟小奶奶提過她了,趙明月急忙鞠躬:“奶奶好。”

“嗯,你也好。”老太太指着她手裏的燈籠,“這是小高給你紮的?”

“對。”

老太太摸摸歐麥高的頭:“小高長大了,知道讨女孩子歡喜了。”

歐麥高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尖:“奶奶,你給我留點兒面子嘛。”

老太太打住話頭:“好好好,不說了,快點燈去吧。”

“奶奶再見。”

“你也再見,晚上沒事兒別那麽早回去,今年這燈漂亮,多看會兒。”

“好。”歐麥高看了看四周,“我爺爺沒來?”

“他回家給我拿紅心的紅蠟燭去了,一會兒就來。”

“哦,那您慢慢等,別着急。”

“我不急,你去吧,不用管我。”

“奶奶再見。”

歐麥高帶着趙明月跟老太太告別,站到人群靠後邊兒一點的高地上,開始點燈。

歐麥高的燈是個黃色的南瓜,趙明月的是個粉紅色的兔子,兩人點好燈芯,慢慢松手,看着各自的燈緩緩的飄上天,跟其他燈彙在一起。

趙明月雙手合十,暗暗許了個願。

歐麥高看着她:“許的什麽願望啊?”

“國泰民安,世界和平。”

歐麥高伸手捏了捏她的脖子:“撒謊。”

“知道我會撒謊你還問?”

歐麥高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姑娘:“好了好了,不問了。”

點完燈,大家把長條桌搬出來,幾百號人排排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鎮上人聲鼎沸,頭頂燈火如繁星點綴。

歐麥高給趙明月倒了一小碗:“這是地瓜幹釀的純正糧食酒,後勁兒很大,悠着點兒喝。”

趙明月小抿了一口,味道确實很沖:“你什麽時候學會喝酒的?”

歐麥高端起自己的碗一飲而盡:“第一次喝酒不記得了,第一次喝醉是我媽忌日那天,借酒澆愁,晚上還夢見她了呢;你呢?”

“第一次知道六哥有女朋友那天,喝的酩酊大醉,晚上還下着雨,我一個人喝醉了站在操場上淋雨大喊大叫,把保安都招來了,從那以後就知道酒是好東西了,考砸的時候喝,郁悶的時候喝,只要心情不好或者壓力太大,就來兩瓶,醉了就胡言亂語借酒發瘋,想說什麽說什麽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反正是喝醉了,事後只要一句我喝醉了就能了事兒。”

歐麥高端起碗:“來,敬借酒澆愁和借酒發瘋。”

兩人碰了一下,一揚而盡,耳邊嬉笑聲不絕于耳。

“你喜歡六哥嗎?我說的是男女之間的喜歡。”

趙明月搖搖頭:“經過可可和華衣以後,我明白有些事兒勉強不來,六哥喜歡清純的嬌滴滴的會依賴他的女生,我學不來。”

“為什麽學不來?”

“我爸得賺錢養家,沒時間照顧我,我必須得學會餓了自己做飯,渴了自己喝水,摔倒了自己抹藥水,怕黑自己捂着被子裝睡,我必須得學會一個人照顧自己,我的家教裏沒有靠男人這三個字兒,你說我要男人有什麽用?”

“那你當初喜歡六哥,是覺得要他有什麽用?”

“不知道,可能就是別人有的自己也想有吧,你就當我是青春期幹了件傻事兒吧。”

歐麥高兩手捏住趙明月的臉,湊近了看着她:“你什麽都會幹,要男人确實沒多大用處。”

趙明月把他的臉推開:“所以我不需要戀愛,談戀愛對我來說基本是件多餘的事兒。”

“你都沒有談過,又怎麽知道自己不需要?”歐麥高端起碗喝了一口酒,“你不是不需要愛情,你是沒安全感,在沒有得到之前先害怕失去,因為你明白,愛情和親情不一樣,它不是天生的,它來去自由,飄忽不定,完全不受你控制。”

酒過三旬,歐麥高和趙明月放下碗,歪歪斜斜的往家走,路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拉的老長,青石板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歐麥高往趙明月身邊靠了靠,兩人的肩膀貼在一起:“明天奶奶生日,家裏所有的親戚能回來的都會回來,我們一起給她做個蛋糕,明天一整天就在她家了。”

趙明月為難的皺了皺眉頭:“我沒做過蛋糕。”

“沒事兒,我教你。”

趙明月裹緊外套:“明天早上我做飯,你吃什麽?”

“你做什麽我吃什麽。”

“雞蛋面?”

“可以,多給我放一個雞蛋。”

“好,你要蔥嗎?”

“不要。”

有人從後邊兒騎着電動車過來了,歐麥高把趙明月攬到右邊兒。

騎電動車的人回頭看了一眼趙明月,沖她吹了聲口哨,歐麥高沖那人的背影揮了揮拳頭:“騎車不看路,活該你撞樹!”

趙明月按住歐麥高的手:“算了,他就是嘴巴不幹淨,不是成心的。”

兩人相視一笑,順着風踩着滿地的葉子往家走。

回到家,兩人在客廳說晚安,歐麥高看着趙明月的背影,捂住自己的胸口:奇怪,明明今天什麽都沒做,這裏卻被填的滿滿的。

趙明月回到自己房間,關門上鎖,仰面趟到床上,腦子裏耳朵邊全是歐麥高的音容笑貌,她拿被子捂住頭,被子上都有他留下的青草味道,她閉上眼,咬住被角偷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