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趙莞因為自己尴尬的身子,趙構并未讓她參與宴席。她也不想參與,她內心覺得沒什麽好慶祝的。

黃天蕩一戰雖然是宋軍首次給了金軍一次重創,但最後還是以數千将士葬身火海而告終。

而岳飛雖然也曾三番兩次的帶人偷襲和伏擊金軍殺了他們不少人,但他們十萬人之衆,其中有九成以上都是宋朝的降兵降将。

這一筆賬算下來,大宋并未讨得什麽好結果。并且金軍北返的一路上燒殺搶掠,城邦盡毀,讓百姓生靈塗碳,這更是一筆無法估量的損失。

看着自己的肚子越來越大,趙莞已經下定了決心準備離開行在,離開九哥,自己獨自生活。

在兩個侍女的攙扶下,她走進了趙構所在的書房。

她摒退侍女自己一個人走進去時,見到趙構正一只手撐着額頭,一只手輕揉着自己的眉心,眼睛微閉,一副極度疲憊又苦惱的樣子。

“九哥。”

她輕喚他。看到他這個樣子,心裏忍不住有些心疼。

聽到她的叫喚,趙構擡起頭來,收斂了臉上的苦惱神情,強打起精神看向她,“坐吧。”

趙莞沒有坐,只是站在他面前呆怔了一小會兒後,輕聲道:“九哥,莞兒有話要對你說。”

趙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将她扶住并讓她坐下, “正好。我也有話跟你說。你先說吧,先說你的事。

趙莞猶豫了一下,說道:

“我想跟你說說父皇和母妃在金國的情況。”

她的話才一出口,她便看到趙構整個神情為之一震。她忽然感覺不知道該從哪說起,是從牽羊禮還是從浣衣院?

還是從牽羊禮吧,她想讓他在聽完父兄的遭遇後心裏有一個鋪墊,然後再向他說關于母妃和他的妻子九王妃的事情,這樣或許他能容易接受些。

“父皇和大哥在金國的境遇非常不好。金國人幾乎是竭盡所能地侮辱他們,折磨他們。他們讓父皇和大哥向金國太·祖皇帝的陵寝行‘牽羊禮’,他們赤着身體,披着血淋淋的羊皮,手裏牽着小羊,一步一磕頭地給金太·祖行叩拜禮……”

“別說了。”

還沒等她說完,趙構便打斷了她。他已經聽不下去,也不想再聽了。

他曾無數次的幻想過他們在金國的遭遇,心裏早就有了數。現在聽她親口說出來也不過是讓他把刻意忽略的事實再提醒一遍而已。

“九哥……”

趙莞心痛起來,她萬萬沒想到他會是這樣一種反應。完全沒有想要了解自己家人在金國的悲慘遭遇的樣子。

“你不說我也能想得到。落在那些沒有人性的金人手裏,還會有什麽好下場。所以我才從南京應天府一路跑到了海上。要不然我能怎麽辦,以大宋現在的實力,根本無法跟金國抗衡。就算我想救他們,也是無能為力。”

他背對着她,仰頭長嘆。一副身心俱疲的樣子。

看到他這個态度,想必他的妻母的狀況他也不想再聽了吧?他是想逃避掉這讓人無能為力的心痛的事實。

“九哥,這次金軍南下肯定也受到了重挫,他們是北人,只善騎兵,不善水戰。而這一次他們肯定被江南的江河湖海給吓怕了,暫時應該不敢輕易南下。

九哥你可以趁此機會勵精圖治,慢慢壯大自己的力量。我相信,只要九哥你好好努力,你一定能把大宋強大起來而能與金國對抗,到時就有希望救出父皇他們了。”

她知道要想讓大宋重新強盛起來很難,但‘有志者事竟成’,她相信只要九哥有這份雄心和志向,離這一天就不會太遙遠。

“若要強大,談何容易啊!”

“九哥,我想不用我說你也應該能想得到母妃和九嫂嫂在金國會遭遇些什麽。就算為了她們,你也一定要振作起來。”

她的語氣已經變得有些苦口婆心。面對他沒有一點信心的頹喪态度,她真的既失望又心痛。

“莞兒,我已經心裏有數了。你身懷六甲,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他下了逐客令。

“九哥……”

她還想再說,見他手一揚,已經到嘴邊的話又硬生生給吞了回去,心情十分沮喪。

她正準備離去,随即又轉過身看向依然背對着她的趙構,“你剛剛不是說也有話要對我說麽?”

他嘆了口氣, “算了。今天先不說了。你先回房吧。”

她朝他福了福身,“莞兒告退。”

在轉身離去的一剎那,眼裏泛起一層淚光,一顆心涼到了極點。

九哥這種冷淡消極的态度她從前不是沒有料想過。

明明文武雙全、有膽識有魄力的他,現在面對金國的強悍,他已然沒有了一點往日的雄心壯志。

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變成如今這個樣子?難道真是被金國給吓的嗎?可他,原本不是這般懦弱之人啊!

她的肚子已經接近七個月了,那孩子胎動十分頻繁,有時她竟能看到自己的肚皮像是被他的小手或小腳什麽的直接給撐起一個尖尖的小包來。

侍候她的侍女見了便說她懷的一定是個男孩,那麽好動,精力強盛。還說她的肚子是尖的,都說肚尖懷男肚圓懷女,她肚裏的孩子肯定是男孩。

其實她倒希望是個女孩。畢竟他的身份特殊,他的父親是金國人。

如果是個女孩,就不會那麽引人注意,将來平安健康的長大,嫁個愛她的男子平淡地過完一生,這樣才好。

若是男孩可能就不一樣了,男孩長大要奔前程,圖功名,要成家立業,比較容易出風頭,也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可她只想讓他平淡安穩地過一生。

趙莞手上拿着侍女們給孩子做的小衣裳愛不釋手,那衣服小小的一件,真是太可愛了。

看到這些小衣服,她就恨不得這小寶貝能快點出世,她真想看看他長什麽樣子,又會長得像誰,是像自己還是……像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那個給大宋帶來沉重災難的人。

他,現在又在做什麽呢?想必現在他已經将她淡忘了吧,亦或者是在恨她。恨她懷着他的孩子逃跑了。

恨就恨吧,反正她也恨他。

這才是他們之間該有的關系,只能是恨,不會有愛。

趙莞發現房門口的趙構時,他已經在那裏立了好一陣了,他看着她拿着手上的小衣服一臉喜愛寵溺的樣子,自己也莫名地邁不開腿了。

看到他站在門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趙莞的心沒來由地一痛。

她的九哥,其實想想也真的挺可憐的。在金軍還未攻陷東京之前,甚至從她幼時開始記事起,她就知道九哥與他的母妃韋賢妃從未得到過父皇的重視。

身為天子衆多子嗣中的一個,如果母親不受寵,自己又得不到父皇的重視,還得時時受到自己兄弟姐妹的輕視與排斥,那種日子該是多麽的痛苦。

為了得到父兄的重視,所以他才拿自己的性命作賭注,自相請命去金營做人質。卻也因此而因禍得福。

因為有了第一次去金營的經驗,當朝廷第二次再派他去時,他因看清了形勢而半途逃跑了。

這一跑,才有幸沒有落入金人之手,才有了今日的大宋天子趙構。現在好不容易做了天子,得到了曾經想都不敢想的權利後,卻面臨着一個自己無法抗衡的敵人的步步緊逼和一堆等着收拾的爛攤子。

還得想辦法去營救曾經從未在乎過自己的父親和兄長。

這一切都足以能将一個曾經強大的人壓垮。在經過這重重的磨難後,也許,她真的應該試着去理解今日的他。

她放下手中的小衣服一只手撐着桌面慢慢站了起來朝他走了過去,正想福身見禮,他伸手将她扶住了。

他扶着她走回凳子旁讓她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她身旁。

趙莞看他一臉凝重的表情,便輕聲道:

“九哥,你找我有事嗎?”

趙構擡起眼看向她,沉吟了一陣後,終于開口:

“莞兒,跟我說說你和金兀術的事吧。”

聽他提到兀術,趙莞臉上一僵,她垂了垂眼睑,不知該如何說起。

“你怎麽突然問起他來了?”

兀術是他的生死仇敵,可他卻突然對她和兀術之間的感情産生了興趣。

“看你的樣子,他在你心裏似乎并不只是一個仇人。你拼命保住他的孩子,難道不是因為他?

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來是怒還是恨。

“九哥,我跟他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這個孩子,從此也跟他沒有關系。”

她已經托可信賴的下人在幫她找尋落腳之處,只要一切打點好,她就帶着肚裏的孩子去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從此他們母子或母女平淡地過一輩子。兀術從此也會從她的生命中消失。

“你告訴九哥,他,對你好嗎?”

他像是一定要得到答案般,固執地追問她。

趙莞看他一臉的嚴肅,在沉默了片刻後,答道:

“憑心而論,他對我不錯。”

聽到她的回答,趙構像是松了一口氣般,沒再說話。他看着桌上那一堆小衣服出神,之後從袖裏拿出一塊折成方塊的錦函遞給她:

“你看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