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說這話時, 程序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就好像問起明天吃什麽那樣雲淡風輕,但語氣裏卻滿含惡意與嘲諷, 仿佛随時都會撲上來掐住斐時的脖子。

出手的反而是斐時, 她一手拎着程序圍巾的一角,為了不讓圍巾散開, 程序不得不跟着一起擡頭來, 把那雙始終躲避着斐時的眼睛直白地置于她的眼前。

斐時沉默了。

因為程序哭了。

很難形容斐時這一刻的心情,她讨厭眼淚,以前在孤兒院的時候會因為那些小孩子的淚水而t感到煩躁。

但是程序的眼淚不同。他哭泣的時候很像鬧別扭的小孩子, 死死地咬住下唇, 卻還是會難以抑制地從齒關間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晶瑩的淚珠在燭火的照耀下閃爍着虛幻的光彩, 倒映着橘黃的色澤,像是夕陽墜落。

斐時的心也被這墜落的夕陽燙了一下。

斐時有些尴尬地甩開了他, 輕咳一聲。她不怎麽喜歡小孩子,卻從來沒欺負過小孩子, 雖然這小破孩是她認定的沒有任何感情的一團數據,但為了一團數據就打破自己的守則, 這更讓她心情不佳。

“我再大發慈悲給你一次機會好了……如果你真的想我死的話,”斐時嘆了口氣, 伸手替他擦去眼淚,他冰冷的臉頰上, 淚水竟然還帶着餘溫。她又整理了一下程序的圍巾,手指不可避免地擦過他的脖子,那是一種坑坑窪窪的觸感。視線裏那棵樹的枝丫輕微地抖動着, “今晚你可以把蠟燭吹滅。”

隔了很久,程序才說。

——“可是你怕黑。”

半夜醒來的時候, 房間裏一片寂靜,聽不到房間裏另一個人沉睡時些微的鼻息。

而蠟燭果然還亮着。燭火把樹影投到對面的牆壁上,從樹影上看,這棵樹長得比入睡前大多了,甚至它不斷生長時樹幹頂破木地板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簡直是枝繁葉茂,不,只是枝繁而已。

縱橫交錯的樹枝把牆壁強硬地分裂成幾塊,沒有一片葉子,那些光溜溜的樹幹上端尖銳修長,像一支支鐵質的簽子,莫名讓斐時想起了小時候的晚上偶爾會聞到的灑滿了孜然的烤肉香氣。

但現在充斥着斐時鼻腔地并非是烤肉的香味。

而是幹燥的,仿佛被陽光炙烤了很久的樹皮的苦澀氣息。

亟需一場大雨把它澆透。

“雨水”滴落在斐時的頭頂,從她的發絲間滲透而過,一直落到她的頭皮上。黏膩的、沉重的雨水,把她兜頭淋濕。

整張床都沐浴在血雨之下。

斐時擡頭仰望,鮮血不斷地從一張大張的嘴裏落下,滴落在她的身上。

“鐵簽”上确實穿着一串“肉”。

只是,那是一串“人肉”。

樹枝從女人的下半身殘忍地刺穿她整個纖弱的身體,最終從她大張的口腔中探出來的,是已經被鮮血染成了黑紅色的樹枝,沾滿了破碎的髒器和組織液。她的嘴還在一張一合地蠕動,但聲帶被破壞,已然無法說話了,像是痛苦到了極點,充斥着血絲的眼球幾乎要從眼眶中脫落。

讓人想起羅馬尼亞穿刺公的傳說。

斐時露出了有點嫌棄的表情:“裏面總沒有你的口水吧?”

女人:……

她突然從喉間爆發出一聲極為含糊的喊叫,樹枝的生長陡然加快了速度。密密匝匝的,已經不像是樹枝,更傾向于荊棘一般的存在填滿了整個房間。

連大門都被樹枝遮擋,一點顏色都看不見。

還殘留着空間的地方只有床,以及擺放着蠟燭的床頭櫃。

冰冷的樹枝刺破了本就不厚的被子,斐時赤裸的小腿觸碰到了樹枝冰涼而粗糙的表面。

——無處可以躲避,無處可以逃離。

似乎是這樣的。

然而——

“就這樣啊……”斐時輕松地笑了笑,她的左手還放在被子底下,“我還以為有什麽新鮮的,還是不能對這個游戲抱太大的希望。”

話音剛落,她猛然甩出一件東西,那是剛剛在她手心裏攥緊的衣服——那件沾滿酒精的內襯!

衣服罩住了女人的整張臉,她還來不及掙紮,點燃的蠟燭接二連三被斐時扔到了衣服上!

大火轟然而起,火光到處,所有樹枝都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蜷縮着後退。

空氣中霎時彌漫起一股燒木柴的氣息。

女人的渾身都被點着了,從長滿了青紫色屍斑的手臂,到被樹枝刺穿的下腹,都在火光中扭曲。然而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并不是肉被燒熟烤焦的味道,而是同樣的木柴燃燒味。

她早已經被這棵樹同化了。

女人發出一聲模糊的長吟,似乎已經放棄了掙紮。然而周圍的火舌也在此時驟然騰起,把整個房間變成了封閉式的大火爐。

牆布在火焰中發黑扭曲。

斐時的長發也在熱風中舞動,幾縷發絲已經被火焰燒成了焦炭,空氣中彌漫着蛋白質燒焦的氣味。

滾燙的火焰已經舔上了斐時的側臉,灼熱的痛楚讓斐時忍不住皺緊了眉頭。然而她卻在微笑,極為燦爛的微笑,她的瞳孔中倒映着燦爛火光,雪白的皮膚染上火焰的陰影。

就像被烈焰焚燒中的聖母像。

“所以……火燒不掉木,而是木生火。”

斐時話音剛落,女人便尖叫了起來。那不是屬于人類的尖叫,尖利刺耳,其中還夾雜着宛如樹葉相互摩擦的聲音。

整棵樹都在翻騰,樹藤鞭子一般橫掃過整間房。

然而,這只是垂死掙紮。

“拜拜。”斐時在最後的火光中對着女人揮手道別,笑容甜美,就像是終于得到了糖的孩子。

空間輕微的扭曲之後,大樹失去了蹤跡。留下的只有那棵靜立在房間中央的樹苗,所有的樹葉都在斐時看過去的那一瞬間自燃落盡。

斐時伸出自己的手臂,沒有血,什麽也沒有。

漆黑的長發從臉頰邊滑落下來,完好無損。

剛才那一切就好像是一場夢一樣。

只有被斐時扔在地上的包已經燃成了灰燼,被斐時從廚房裏拿出來的一整套刀具躺在地板上,刀刃閃爍着寒光。

程序也像是從夢裏驚醒過來一般,坐了起來。

斐時端詳着他的表情,第一次這麽怕一個NPC:“給你機會了,這次可不能哭了啊。”

“……不會的,姐姐。”程序居然輕輕地笑了,聲音也很輕柔,像是夏季吹拂過小溪水的晚風,“你真的很厲害啊。”

斐時:“……這還用你說?”

兩人的對話被不遠處傳來的驚呼聲截斷,聲音來源于斐時昨天的房間。

今天所有人都沒去動村裏再次送過來的晚飯,又因為心裏的不安,沒人能夠睡熟。餃子的聲音響起來幾分鐘,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她的門前,把窄小的走廊堵得水洩不通。

湯圓猛捶了幾下餃子的門,都沒能把門打開,看上去餃子似乎是把自己反鎖在裏面了。

“我靠!我靠!——”一門之隔的地方,餃子第一次罵了髒話。

房間裏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随後是連續的幾次潑水聲。

湯圓瞠目結舌:“她這是在裏面幹啥呢?”

“很明顯啊。”斐時百無聊賴地抽程序圍巾上的毛線玩,“潑水節嘛。”

湯圓:“潑水節是晚上搞的……不對!我腦子也被你帶跑偏了!”

幸而餃子很快就從裏面把門拉開了,避免了一場相聲就地開演。

“我靠!”餃子頭發散亂,眼神茫然,“剛剛有個、有個——”她咽了口唾沫,怎麽也講不出後面的話。

“一個黑黑的小女孩?”

“對對對!”餃子連連點頭,忽然又想起了什麽,“你怎麽知道那是個女孩子?”

“因為我是姐姐,不是哥哥。”斐時聳了聳肩,程序一把抽回了自己圍巾。

*

“你是說在這棟樓裏的五個鬼魂分別死于金木水火土……?我有點印象。”粽子點點頭,“我以前聽其他玩家說過——這是華區古代的某種理論……就是五行學說。”

“我就說嘛,粽子還是能幹的!”湯圓一把拍在高個子肩上,豪氣幹雲,“所以明白了這個五行到底有啥用啊?”

餃子對着斐時随手在桌面上劃拉出來的圖像連拍了幾張,聽到湯圓的話無奈地看了她一眼。

“我們每個人的房間都對應了其中的一項,我是木,斐時姐是火……所以按照生滅規律,我房間裏的鬼魂要用火燒,斐時姐房間裏的就是用水潑……是這樣沒錯吧?”餃子舉一反三的能力很強,“至于彭超,既然他的死狀符合溺死的特征,我想他所對應的就是‘水’。”

“我的房間裏是……呃、一盆土。所以我房間如果出現鬼魂的話,就要用……”湯圓眯着眼搜尋了一番,“木頭?”

粽子松了口氣,由衷地露出笑容:“終于知道規避鬼魂襲擊的方法了,還有三天……三天之後我就能出去了。”

他說完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眼睛,咧着嘴苦笑了一下:“可惜彭超他……”

粽子雖然還想着早被淘汰,不知道又進入了哪個副本的朋友,但氣色已經好多了,像是長久跋涉在荒漠裏的t人終于看到了水源,那是心靈沉浸在極大的期待與安慰中的表現。

“就這樣結束不覺得很無聊嗎?”斐時懶洋洋的聲音傳來,“這個游戲的劇情應該還沒有到高潮才是。”

“而且、不是我有意打擊你。”她的臉上絲毫沒有可以被稱之為抱歉的神色,“你忘了村子裏的人也有殺害我們的可能性嗎?”

“這……”粽子猶豫了,他滿腦子裏都只有‘回家’這一個字。這次,也許是距離回家最近的一次機會。

他當然也知道村裏人并不是站在他們身邊的NPC,也不敢再反駁斐時的意見,但僥幸心理壓到了一切:“物理攻擊……還是比較好規避的吧?”

湯圓毫不留情地吐槽:“你是不知道他們有幾個人!雖然人家瘦,但只要一人一拳都夠把我們捶成肉醬的了……”

“是啊,而且,”餃子嘆了口氣,沖斐時投來同情地目光,“斐時姐會平地摔。”

斐時:……能不能不提這個了?

“實在不行你們輪流扛着我跑呗,”斐時無所謂地說,“我看你們四肢都挺發達的。”

粽子蠕動着嘴唇,剛想開口說話,卻被斐時扔出的一顆炒米準确無誤地堵住了嗓子眼。

粽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個女人……到底是個什麽人啊?!粽子悲憤欲絕。

“你好吵。”斐時翻了個白眼,轉向實況二人組,“你們忘了村裏有向山神獻祭的習俗了嗎?”

餃子遲疑着回答:“你是說,這裏的五個鬼魂都是因為獻祭而死的?”

她和湯圓交換了個眼神,紛紛露出不忍的表情:“那也太殘忍了……”

湯圓提起筆就寫:“媽的,我要曝光他們!”

“但是……為什麽,這裏只有這五個人成了鬼魂呢?”

“為什麽?”餃子傾過身體去問她。

“不知道。”

餃子:……

斐時确實還沒有一個明确的答案,也許是因為這五個人身份特殊,也許是獻祭的人産生的差別,也許最原本的獻祭方法并非應用到五行,但無論如何……

斐時彎着唇笑起來。

她的全劇情收集又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