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他氣、她也氣,所以在路上碰到了,都當沒看到,撇過頭去。

後來,一個月過去,她氣早就消光光了,在學校遇到,他還是當不認識,冷冷地走過去,她反而不知道該怎麽打破僵局。

她以為他只是說說氣話,不是真的要絶交。

哪個朋友沒吵過架嘛,是不是?氣頭上什麽狠話都會說,吵完就算了啊,了不起賭氣冷戰一下下,誰會把氣話當真?

現在她知道了,徐孟磊很當真,沒半點跟她鬧着玩的意思。

他現在,真的完全把她當空氣路人甲,她找朋友去探他口風兼當說客,他一察覺到對方的來意,立刻就轉移話題,連談都不想談,一副她這個人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的模樣。

她開始有些……慌了。

那時「絶交」撂得很豪氣,卡在面子問題,他都說出來了,她不快點同意氣勢上就輸了的感覺,可是心裏其實壓根兒都沒有想過不要這個朋友。

兩人一直僵到學期結束。

她後來去探問了一下,他暑假還是有照例去堂哥那裏打工,工作歸工作,私交歸私交,這點他分得很清楚,不會混為一談。

以前她偶爾會提着飮料點心去探班,現在去,收發部門每一個員工都吃得很開心,獨獨他,看都不看一眼她送來的東西。

「你到底要氣到什麽時候?」有一次,她氣惱地對着他的背影吼。

他腳步一頓,瞥了她一眼。「我沒氣,只是覺得,跟你……我沒什麽好說的。」

回完,抱着成疊的公文,到各部門收送去了。

不是嘔氣、不是冷戰,他表達得清楚,就是一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無話可說的冷淡。

「幹麽要這樣啊……」她喃喃抱怨,委屈得想哭。

就算她那天真的有點口不擇言,說得太過頭了一點,他自己講話的口氣也沒多好啊,她都先擺低姿态了,他還窮追猛打。

暑假過去了,大四開學以後的第二個月,剛好是她生日,她想說辦個小小的生日,邀親友玩樂開心一下,請她哥去邀請徐孟磊,三年下來好歹有點小熟,看看他是否多少會看她哥的面子而應邀。

「你幹麽不自己跟他講?」

「就……」幹笑。

看這樣子,八成是太白目,把人家惹毛了。

盡職好哥哥也不追根究柢,認命去幫她收爛攤子。

結果,徐孟磊回絶了,說他那天有事要忙。

「是真的有事?還是心裏有事?」

「……」

徐孟磊知道,楊季楚也不是能讓他随意糊弄過去的人。「不過問她的事,或許才是最聰明的做法。」

而他一直以來,都在做蠢事。

「你不是說,她有口無心,傻妞性格看久了也挺讨喜的?」

怎麽換到自己身上就氣成這樣?

「前提是,她心裏真的有認同你這個人。」

可是,她有嗎?

別人随意搬弄幾句,她就受影響。

介入得深了,變成他專制、欺壓她。

擔心她受人朦騙,變成他挑撥離間,瞧不起她的識人能力。

他是豬八戒照鏡子,女友早早便提醒他了,今天這樣的結果,了不起就當自己活該,要是再管她,那就笨到家了。

他是鐵了心要和她劃清界線,誰來都沒用。

楊季楚驚覺事情的嚴重性,回來問妹妹到底是怎麽得罪人的?

楊季燕見兄長臉色凝重,心下一慌。「他臉色很臭嗎?」

「不是臭不臭的問題,是态度。你傻不愣登的,沒感受到人家打定主意,要跟你老死不相往來了?」

「就……吵架嘛,我哪知道會這麽嚴重。」她說得有些氣虛。

楊季楚太清楚自己的妹妹幾兩重,尤其是那一臉心虛樣。

「有些話,是一輩子都不能說出口的,如果你明知道別人的地雷區在哪裏,還硬要去踩,那被炸得連骨頭都不剩也是活該。」他的地雷區……她知道。

所以是——真的不想理她了?

「算了,絶交就絶交,誰稀罕。」知道無法挽回,她ㄍㄧㄥ着面子,嘴硬地哼道。

從大三下學期,他們絶交。

到大四上學期一開學,發現他态度之堅決,她再也沒試圖硬賴着人家,完完全全形同陌路。

直到大四上學期即将結束,斷交了将近一年。

晚上十點,徐孟磊上完家教回來,下了公車站牌,緩緩步行。

靠近家門時,瞥見那道蹲靠在大樓下的身影,他起先不以為意,拿出磁卡要開大門,身後傳來低低的呼喚:「阿磊……」

有沒有這麽倩女幽魂?雖然七月還沒到,可是顫音很驚悚,他一面考慮要不要回頭,一面在心裏念佛號……

「我知道你不想理我啦,我只是來跟你說句話而已,講完就走了。」

這聲音……雖然好一陣子沒聽到了,但絶不會錯認。

他迅速回頭,看見那個蹲在燈柱下的女孩,埋在膝間的臉蛋擡起,眼眶紅紅地朝他望來。

「對不起。」

「什麽?」

「對不起,我那時沒有相信你,還跟你吵架。」

徐孟磊不是笨蛋,光聽這幾句,也知道八成是東窗事發了。「你來,就為了跟我說這個?」

「嗯。」

本來,應該直接回家哭的,可是覺得這件事情沒做,就像欠債沒還一樣,她欠他一句道歉,那時非但沒有相信他,還把他的好意曲解成這樣,愈想,就愈覺得對不起他,這句話如果不說出口,她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她拍拍裙襬上的灰塵起身。「我講完了,再見。」

「等一下。」他氣惱地喊住她。「你就這樣沒頭沒腦地丢幾句話給我,也不說明一下你現在倩女幽魂的狀态是怎麽回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會不會太随便了她!

「可是……你說不要到你面前哭,我現在很想哭。」

所以要趕快走。

「……想哭就哭,我當沒看見就是了。」

「喔。」

她還真蹲下去,維持剛才的姿态,抱膝默默掉淚。

可憐得簡直像被全世界遺棄的小女孩,他再沒心沒肺,也不會真的當沒看見,轉身走人。

「到底怎麽回事?抓奸在床?還是聽到什麽不該聽的?」

「……有人說,當你在家裏看到一只蟑螂,那數量至少有一百只以上了。」

總不會那麽衰,第一次出軌就讓她抓包。

徐孟磊挑挑眉。「你來找我,是想我替你打蟑螂?」

沒門兒!

她搖搖頭,噙着淚可憐兮兮地望他。「只是想來告訴你,你是對的,我很後悔那個時候這樣誤會你。」

他對捉奸在床的事說得那麽篤定,可見心裏很确定,才會來提醒她,要她防着點,可是她沒有聽他的,還怪他管太多……

「你說得對,我是笨蛋,我沒有識人之明,腦袋是裝飾,沒用到什麽都要你提醒,還敢不知好歹埋怨你……」

「我沒這麽說。」他悶悶地道。

「可是我現在是這麽覺得。想想也是自己活該,人貴自知,我連最基本的自知之明都沒有,難怪會被騙得團團轉。我有什麽?不聰明,書也讀不好,條件不相當,本來就高攀不上,活該讓人瞧不起……」

徐孟磊蹙眉。她到底是聽到了什麽?怎麽會被傷害成這樣,連帶的自我否定起來……

「我現在,覺得人性好可怕,身邊每一個朋友都不敢相信,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像佳琳那樣,背後捅我一刀,唯一信任的人只有你,我只能來跟你說……」

她現在知道了,之前她生日、吃喝玩樂那些事都請不來他,但是在她哭的時候,他卻一定會停下腳步,誰才是真心對她好,一清二楚。

「現在就相信我了?不懷疑了?」她飛快搖頭,連猶豫都沒有。

「你說的話,我以後會把它當聖旨裱框挂在牆上拜讀。」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重色輕友是女人的專利,哪天談戀愛,我又變豬八戒了。」

裏外不是人,他幹麽要老做這種蠢事?

「不會、不會!」楊季燕偷瞧他一眼,手伸到一半又縮回來,不敢造次。「我之前請小艾、還有我哥去找你,你都拒絶,我知道你是真的不想再理我……」

「講得那麽哀怨,到底是誰的錯?」

被當成搬弄是非的小人,感覺有多悶她到底知不知道?

「我的我的!」非常勇于認錯。

「那你就準備讓我叫一輩子的楊傻妞。」

她吸吸鼻子。「好,你喊。」

确實很傻,沒她辯解的餘地。

可是……他說「一輩子」耶!這樣是不是表示……她伸手,輕輕扯了下他衣角。「恢複邦交了?」

他沒好氣地瞥她一眼,提出但書:「你要是再質疑我的人格,絶對沒有下一次了。」

「我發誓。」她舉出三根手指,以童子軍品德宣誓。

他哼了哼。「我媽有煮綠豆湯,要不要進來喝?」

「要!」

于是,在斷交了近一年後的某個夜晚,他們再度恢複邦交。

雖然,楊季燕事後表現出事過境遷的樣子,但徐孟磊知道,她心裏有疙瘩,初戀在她心裏劃下很深的傷,無論是被辜負的感情、還是受折辱的自尊。

她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淡然,她其實,很痛。

之所以從不對他訴苦,是因為自認活該,他早提醒過她,是她執迷不悟,所以沒臉哭訴自己有多慘。

無論事後他怎麽問,她就像顆死蚌殼一樣,吐不出一粒沙,怎麽也不肯透露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後來有一回,他在商學院的走廊遇到她那個混蛋前男友,當時其實也沒想什麽,就是帶着笑走近,用盡畢生最大的力道——狠狠揮出那記拳頭。

然後,甩甩有些麻的五指,越過被揍倒在地的障礙物,心情愉快地拿出手機打訊息——

不要再難過了,我幫你打蟑螂。

那一次之後,他們再也沒有吵過架。

大學畢業後,徐孟磊準備入伍服兵役,在那之前,女友有出國讀書的規劃,于是談過之後,他們很理智地分手了。

惆悵不是沒有,但一直以來,他們的戀愛都談得很理智,不走瓊瑤路線那樣的激情狂濤,所以也不會一失戀就覺得世界末日、活不下去。

進部隊之後,首度開放面會,母親要做生意、妹妹要讀書、奶奶身體不好,不适宜長途奔波,只有楊季燕大老遠來看他,這份情誼,他是默默放在心上。

「頭發剪短了耶,好矬喔。」

「下次你來,我頭發旁分,再用造型液抓個造型來接客,如何?」

他皮笑肉不笑地回應。會不會聊天啊她!明知道這是男人這輩子無法拘泥外表的痛苦時刻,還在他傷口上撒鹽。

她笑不可抑。「最好還有辦法旁分抓造型啦。」

兩人沒什麽重點地扯了一堆五四三的,她才正色說:「你在裏面有什麽需要的,寫一張清單給我,我會準備好,下次帶來給你。」

「你在裏面——」怎麽聽起來好像在獄中蹲苦牢的感覺……反正也大同小異了。

他苦笑。「謝謝你喔。」

「家裏你也不用擔心,我會常常過去走動,幫你顧好。」她知道他很重視家人,入伍服兵役前,最挂心的就是這件事。

父親早逝,奶奶年紀又大了,常常這裏痛、那裏不舒服;母親要做生意,家裏生計目前是靠她賣紅豆餅的小攤子在維持;妹妹上高中,正是叛逆期……一家子都是女人,只能指望他這唯一的男丁,他肩頭的責任很重大。

他目光暖融,倍感窩心。「謝啦!能認識你真好。」

她不是口頭上說說而已,每次有機會打電話回家,關心家裏的狀況時,從母親口中得知,她真的常常去家裏幫忙,關心他家人有何需要。

有一回,奶奶風濕關節痛的老毛病又犯了,疼到無法行走,季燕經常開車載奶奶去醫院看診,陪進陪出的,不斷打聽中、西醫方面的名醫,補品不間斷地送來,

現在奶奶都可以到公園跳土風舞了。

偶爾,也會去母親的小攤子幫忙做生意,收攤時一起推着小攤車回去,路上閑話家常,有時母親都會産生錯覺,自己好像多了個女兒。

他半開玩笑地回道:「那就收她當幹女兒啊。」

沒想到母親居然當真跑去問她,往後就聽楊季燕幹媽長、幹媽短,喊得甜乎乎的。

當他退伍時,楊季燕已經跟他家裏關系打得超好,有人奶奶、幹媽喊得甜,小的那只「姊姊」也喊得超巴結的,這世界是怎麽了?他妹都連名帶姓喊他「徐孟晶」,一輩子也沒喊過他「哥哥」吧!

他甚至在自己房間開衣櫥時,驚吓地發現性感女性內衣從裏面掉出來。

三十四D耶!這絶對不是那只發育不良的徐小妹撐得起來的。

內衣的主人紅着臉,不好意思地坦承:「對不起喔,我昨天收拾的時候不小心遺漏了。」

原來在他當兵時,某人常來他家串門子,有時晚了就直接睡他房間,難免會有一些私人物品留在這裏。

「誰叫你都不在家。」母親倒一點都不愧疚。房間空着也是空着咩,借季燕睡一下又不會怎樣。

「……」他是去報效國家耶,怎麽說得好像他狼心狗肺、抛家棄母?

「你們就這樣對我?」他一臉凄楚。回來時,連房間都沒有了,這個家還有他放腳的地方嗎?

「徐孟磊,你很愛演耶。」徐孟穎啐他,看情形八成也早早就倒戈到楊季燕那裏去了。

他後來才知道,是因為楊季燕會偷偷傳授她一些發育期讓身材變好的小秘訣,年輕女生,什麽流行趨勢、私密話題聊不完。

很好,這樣他瞑目了,性別豈是原罪?和徐孟穎當了十七年兄妹無法如此融洽交流、沒話題絶對不是他的錯。

退伍後的一個禮拜,楊季燕主動跑來問他,有沒有意思到豐禾上班。

本來準備翻報紙找工作的他,擡眸望去。「你去跟你堂哥說的?」

「沒有欸,是仲齊哥叫我來問你的。」楊季燕偷觑他一眼,不确定他會不會覺得這是在走後門,心裏不舒服。

畢竟打工和正式任職,意義不一樣,公司招考正式職員有一定的章程,他這樣算是破格錄用了。

「那個……你不想要也沒關系啦,我只是想說,這一年多我替你做牛做馬,總要換你做牛做馬來還我嘛,公司我也有股份的……」

呃,這樣好像愈描愈黑,有說不比沒說好……她懊惱地閉嘴,被自己的說話技巧完全打敗。

「喲,跟我讨人情來了?」

「呃……」她幹笑。

「讓我考慮考慮。」心裏的疑慮不是沒有,認真思考了兩天,才回複她「好,我試試看。」

會同意最主要的原因,是季燕說,這是楊仲齊主動跟她提的,并非她替他争取來,這點說明了楊仲齊本身是認同他的。

「仲齊哥要你明天去公司,他要親自面試你,招考的固定流程還是要走一下,确認你是不是真的适任,另一方面也比較不會讓你被其他人說閑話。」

「我明白。」

當天早上完成筆試,下午楊仲齊以及營銷部門主管親自面試他,看了他的筆試結果,認為企劃與營銷區塊是他的專長,可以先接觸這部分試試看。

他由基礎職員做起,到參與企劃、升任主管……這當中足足花了三年的時間,最後因為表現優異,在第五年初期,營銷部門經理退休時,由他破格擢升。

這項人事命令,光是他的年質問題就引發許多人诟病,讓許多資深主管不服,他與季燕的關系于是成了最顯眼的标靶。

大概是碎語聲浪太大,連上頭也注意到了,有一回午休時間,他被楊仲齊叫上去懇談。

「會覺得心裏不舒服嗎?」

「不會,謝謝總經理關心。」

楊仲齊笑了笑。「自在些,現在是午休時間,我是以私人名義來關切。我家小妞剛剛送便當來,有一份是給你的,我們邊吃邊談。」

也就是說,他現在不是主管,是以妹妹的兄長身份,關心她最知交的朋友。

坦白說,跟季燕這層關系,對他其實是負面影響居多,無論他的能力再強,永遠會有人在背後酸個兩句,對他極不公平。

徐孟磊的升遷,是前任經理舉薦力保的,他有多少貢獻,直屬長官看得最清楚,那與季燕壓根兒都扯不上邊。

他付出了多少睡在辦公室的夜晚,把公司當成家過了好長一段日子,連私人的休閑時間都犠牲掉,這些他們都清楚,今天這個位置,徐孟磊坐得并不心虛。

而燕燕那個憨丫頭,心思單純,不懂得低調,怕他太忙餓肚子,關心地替他送餐點,沒想過自己豐禾千金的身份會為對方帶來困擾與不便,連楊仲齊都想在他臉上寫個冤字。

「要我去跟燕燕說嗎?」

「不用,沒關系。」

說不在意是騙人的,付出十分努力,永遠會被打折扣剩個五分,另外一半被打上問號,當成是順風駿船的結果,哪會不嘔?可是工作是一回事,私交是一回事,如果今天燕燕不是豐禾千金,她基于關心、替他送餐點又有什麽錯?

別人心思迂回、混為一談,他何必跟着外人攪成一氣,若是讓燕燕知道,心裏必然會自責愧疚。

「她腦袋太空了,得适時塞點東西給她思考。」

「單純一點,快樂就多一點,不好嗎?」

換句話說!「你這是在顧慮燕燕的情緒?」

徐孟磊沒否認。「她會難過。工作上的事,跟她沒有關系。」

「但你知道,帶人要帶心。」

底下的人如果不服他,會很難做事。

「這就是我個人的問題了。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不是嗎?」

他知道自己有幾分能耐,不會因為他人的質疑而少上半分,如果他擔不起這個位置上的各種考驗,那也只能說他能力不足,更加沒有道理歸咎于燕燕。

楊仲齊審視他,不明顯地勾唇淺笑。

真難得,有個人可以如此包容他家少根筋的燕燕,并且人格健全、懂得自重重人,要是這人有意角逐他妹婿這個位置,坦白說,他也想舉薦力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