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案發十八天前/正義
案發十八天前。
運動會臨近, 各班學生緊鑼密鼓地訓練起來,跳高,跑步, 跳遠,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 激情高漲,如火如荼。
張朝出現在操場上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踢腿,跑步, 做賽前訓練。
教室裏似乎少了不少躁動的因子, 姜暮身邊的位置總是空的, 她覺得呼吸都輕松了不少, 尤其是當這節課的內容十分難熬的時候。
生理衛生老師站在講臺上,寫下了一行板書, “青春期發育。”
她十分溫柔地在講着什麽,姜暮沒有認真聽,或者說,沒敢認真聽。
生理衛生老師完全是張生面孔,而且是位年輕女性, 當她的高跟鞋在講臺上踩出沉穩而清脆的響聲時, 全班同學都垂下了頭,那是一片心潮激蕩下的死寂。
同學們都把小小的身體縮在書桌後面,把臉埋在臂彎裏假裝睡覺, 孩子們羞澀的脊梁骨都弓着, 目光閃躲地或垂向桌面, 或偷偷瞄着同桌的面紅耳赤,互相掩蓋着內心的騷動。
謝南也不回頭說話了, 臉紅成了猴屁股,手一會兒無意識地摳着書本內頁,一會兒用鉛筆尖紮橡皮。
老師的神情卻很輕松,她掃視大家,突然問道,“我們班的女孩子有沒有來過例假的?”
全班仍然悄無聲息,全死光了一樣。
“我。”這時,李文琪弱弱地舉起了手。
同學們探頭探腦地偷偷看向李文琪,姜暮都替李文琪感到心驚肉跳。
姜暮恍惚,把語文課本拿出來,立在桌面上,頭埋了進去。
老師很滿意地開始真正的課程內容,毫無贅言。
姜暮想象不到一位老師穿着白襯衫站在講臺上,真正開始進入女生乳腺發育、月經、子宮、音道這些課題時會是什麽樣子,她以為她只要一開口,她便會發瘋,可是她卻沒有,老師一本正經講課的時候,所有孩子的內心都平靜了。
孩子們眼裏的慌張和不安漸漸被求知欲代替,像渴望被灌溉的禾苗。
姜暮突然覺得,原本李文琪身上的仿佛來自神龛上的金色光芒,轉移到了這位陌生的老師身上。
只是可惜,一節課何其短暫,不足以關照孩子們漫長的成長過程。
下課後,老師離開,班裏又轟然笑了起來,因為李文琪一整節課都被老師提問,成了老師的活體教案。
任憑李文琪大咧咧,也趴在桌上掩面了,肩膀一抖一抖的,姜暮以為她在哭,可她卻笑鬧道,“你們真過分,都收斂些吧。”
……
剛從隔壁班下課的李中華信步走進教室,隔壁班的學習委員把作業本搬到講桌上。
最後兩節課是自習課,一般情況下,李中華會在講桌前批改作業。
學習委員給老師搬了椅子,又把紅色鋼筆水放到講臺上。
同學們不敢再議論什麽,也不敢再鬧騰了,把水彩筆連成劍,去走廊互相厮打,葵花寶典派和辟邪劍譜派的決鬥再次展開。
姜暮偶爾能看到從頭頂的玻璃窗上飛進來的幾根水彩筆。
謝南拿出一瓶飲料,晃了晃,小聲說,“我聽我爸說,程惠芳的朋友在她家裏翻出了許多程慧芳的日記,上面記錄了她那些年的痛苦和折磨,還有她被……被那個的經過……她說她是被大家冤枉的,她說她不是自願的。”
姜暮沒聽到似的,好半天沒反應,謝南怼她,“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在聽。”姜暮敷衍。
“除此之外,程慧芳的朋友還在請求各方面的援助,包括請求電視臺公布判決書和部分庭審細節。”謝南說。
“哦。”姜暮心不在焉。
謝南道,“這種案件因為涉及未成年及隐私,都是非公開形式審理,或許公開這部分內容,會找到你想要的真相。”
“又有什麽意義呢。”姜暮看向黯淡無光的牆根和地面。
或許,無論案件的結果如何,從一開始就是沒有意義的。
謝南詫異:“前幾天你不是還緊張地拉着我問是否能查明她非自願的真相,現在怎麽又說這種話?”
她奇怪地盯住姜暮,但姜暮仿佛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她看着即将被謝南紮爛的橡皮,遺憾地盯着孔洞,說,“因為有些觀念在群衆的世界裏已經根深蒂固。還因為,司法能給群衆正義,但獲得正義和受保護是兩回事。司法正義和群衆正義也是兩回事。”
那天,她只是在轉移她的注意力。
謝南嘟嘟嘴巴,聽不懂姜暮在說什麽,但仍然堅持着自己的想法,道,“我只知道任何一個走入絕境的人,都有求助的權利,只要有人求助,我們就應該伸出援助之手。”
姜暮怔了怔。
人死不得複生尚且求助,那麽她呢?
她是否也可以求助,向誰求助,怎樣求助,求助之後又會怎麽樣?
可很難想象,這世界上有幾十億人,她卻時刻感到孤立無援。
她摸了摸兜裏的剔骨刀,自從那天被李艦入室以後,她學會了随身攜帶刀具,她的指尖略過那鋒利的刀刃,安全感也随之而來。
良久,姜暮輕輕問,“你真的相信程惠芳嗎?”
謝南認真地看了姜暮一會兒,搖頭,“我不知道我該相信誰,我以前其實很想相信程惠芳,可是連警察大概都沒辦法完全證實她的話。”
她停頓,“但是現在她死了,我突然又覺得她沒有撒謊。”
謝南再次停住,開始思考,做了很久的思想鬥争之後洩氣地攤手,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哎,這種事誰說得清呢,恐怕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裏清楚。”
姜暮神色恢複冷淡。
謝南又說,“可是為什麽大家都說程慧芳是自願的呢?”
姜暮怔了怔。
謝南嘆口氣說,“她一定是做了什麽事讓大家這麽覺得,不是嗎?如果她本性是個好的,誰又會去說她呢,那是口業,要下地獄的。”
姜暮完全怔住了。
你看,即便再旁觀的人,再沒有立場的人,也是要問一句:如果她真的不是自願的,那麽大家為什麽覺得她是自願的?還是她自己行事有問題。
并以此來否定真相。
這個強盜邏輯似乎總是行得通的,因為大家并不認為“大家認定的事”可能是偏頗的,以偏見當做反駁的論據,自然能百辯百勝。
“你說的對,其實,就連她的父母也是這麽想的。”姜暮黯然地說。
謝南趴在桌上,皺着眉頭,“是啊,如今她的朋友拿着她的日記本想要證明她非自願,連她的父母都不同意公開信息呢。”
“那麽,還有什麽值得同情呢?”姜暮反問,語氣低落而諷刺。
“可即便這樣,我還是希望程惠芳能夠得到大家的同情和幫助。”謝南真誠而又天真地說,“如果他的家人願意揭開這塊傷疤的話,我爸爸也願意給予一些法律層面的援助。”
姜暮不說話了,迷茫和不确信包裹着她。
姜暮看着窗外的太陽,像巨大的、五光十色的、散射的瞳孔,樹葉晃動,雲層湧來,瞬間又昏暗。
“沒用的。”一切都是徒勞,姜暮說,“沒人幫得了她。”
謝南嘆口氣,“算了,何必思考這些想也想不懂的事情,讓大人們去想吧。”
謝南往瓶蓋裏倒了一些飲料,仰頭潑進口中,點頭說,“好像真的更甜了,不信你嘗嘗。”
姜暮把手中的幸運星和謝南交換,也喝了一瓶蓋,“真的哎。”
前排,李文琪還在跟大家推搡,小聲求饒,“不許說了,都不許說了,明天給你們帶罐頭。”
同學們卻笑得肚子疼,趴在桌子上,渾身抖着,笑着埋在臂窩裏回頭看李文琪。
直到李文琪真的生氣了,大家才過來哄。
李中華見李文琪又跟同學拉拉扯扯,不成樣子,想起運動會還有幾天就要舉行了,瞪着她道,“李文琪,舞蹈比賽都胸有成竹了?”
李文琪煞時紅了臉,安靜地坐好,把自家帶來的錄音機拿到桌面上,說,“舞蹈排好了,今天剪好磁帶,晚上就能練了。”
說着,她用鉛筆把磁條都拽出來,再用剪刀剪開。
李中華囑咐,“天氣熱,練習時要注意避暑。”
李文琪說,“只是還缺人呢,現在的隊形不夠好看。還有,咱們班的方隊,需要大家選一個舉班牌的。”
“舉牌的就李文琪呗。”李遠大聲說。
李遠說完,李文琪臉紅了,內心卻有些小得意。
李遠轉頭就說,“班裏就李文琪愛嘚瑟,不選她還選誰?”
大家哄笑。
“都別鬧,”李中華假意呵斥,看向李文琪,“既然大家推薦你,你就上吧。”
“那李老師幫忙想個口號吧。”李文琪說。
李遠又說,“口號就是東風吹,戰鼓擂,李文琪,怕過誰。”
李文琪瞪了李遠一眼,滿臉不待見,“真煩人,哪都有你。”
李中華掃向李遠,目光威懾,李遠才徹底消停了。
李中華見大家都很活躍,放下了心,又問體委,“你這裏怎麽樣,還順利嗎?”
體育委員說,“除了女子三千米,其他項目都有人報名了。”
李中華下意識看向李遠,李遠趕忙趴下了,不敢與她對視,嘀咕,“女子,跟我有什麽關系。”
李中華敲了敲黑板,“咱們班誰能跑三千米?”
教室突然安靜,大家都低着頭,沒人敢吱聲。
李中華一看,一個個小腦袋瓜垂着,黑壓壓一片,氣道,“平時一個個都跟個猴似的,到了刀刃上,都縮起了頭。”
姜暮和謝南坐在最後一排,擠在一起,正一邊疊幸運星,一邊往瓶蓋裏小心翼翼倒汽水。
這時,張朝走進教室,依然吊兒郎當的,但明顯最近訓練比往常要累,回來就堆在座椅裏,拿本子扇風。
謝南瞄了他一眼,小聲說,“聽說這次運動會,表面很普通,實際上對這些體育生很重要。”
姜暮,“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