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是不信話本裏那些癡男怨女的,直到自家姐姐喜歡上了水神大人。

她一心撲在長熙身上,也不再織布、繡花,裁衣。成衣坊裏只剩下我一個人,為了趕制姑娘的嫁衣,我不得不點着燭火整夜地忙活。來店裏的客人都要問上一句,“你姐姐呢?”我只能放下針線,笑嘻嘻地回答他們,“我姐姐跟神仙跑啦。”他們笑着搖搖頭說,你這丫頭莫不是話本看多了吧。

可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太久——

那日向晚去長熙住處尋他,卻撞見他與一個女子正在談話。那女子一席月華錦衫,眉目如畫,姿态出塵,想來也是仙界之人。

那女子笑吟吟地說到,“星君遲遲不回天庭,可是在人間有什麽牽挂?”

“仙子說笑了。妖孽已除,我也是時候回去了。”長熙淡淡地答,那溫柔神色竟與對着向晚時無異。

“那這些日子與你走在一起的姑娘呢?”

“我會與她說清楚的……畢竟仙妖殊途,我也不可能帶着她回天庭。”

……

“神仙裏也有渣神的,你別難過了。”我小心翼翼地說。可向晚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在原地站了許久,毫無表情。我看着心疼,想像小時候一樣抱抱她,可她卻推開我,一言不發地走開。

回去的路上,方才那個仙子擋住了她的去路。

“你可知道長熙是什麽身份?”那仙子美豔動人,周身有仙芒流轉,向晚甚至不敢擡頭與她對視。

“……他是天界的水神。”

“既然你明白,就別再糾纏于他。”

向晚咬了咬嘴唇,又道,“我沒有糾纏他……他說過,是仙是妖,不重要的。”

那仙子輕蔑笑笑,“真的不重要嗎?你日日糾纏長熙,不務正業,白費你族一手織錦的手藝,他早對你厭倦。他是天上的星君,怎能被你這醜陋卑微的蜘蛛小妖牽絆?看看你長的模樣,你又如何能配得上他?”向晚把頭垂得更低了。

回到成衣坊之後,向晚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任我怎麽喊她都不肯應答。我替她采來甜甜的漿果,她依舊無動于衷,緊閉着房門。我嘆了口氣,忍不住說到,“難道沒有長熙你就不能活了嗎?”

她空洞的聲音傳來,“向之,長熙是不是真的厭倦我了……若我和那仙子長得一樣好看,長熙是不是就不會離開了?”

我慢吞吞地應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些仙子雖生得好看,可制衣的手藝一定沒有你好。”

她苦笑一聲,“呵,這手藝又有什麽用呢。衣裳再美,也始終比不上一副好的皮囊。”

我想反駁她不是這樣的,鎮上的姑娘都喜歡我們做的衣裳,是我們讓她們擁有最美的模樣;我想說仙子尖酸刻薄的樣子可真讨厭,你喜歡的神仙也不過是個看重姿色的膚淺貨色。可我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為了留在長熙身邊,向晚做了一筆交易——

巫溪鎮最南邊的小巷裏,住着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婦人,帶着灰色的麻布鬥篷,極少與人交流,渾身散發着詭異的香氣。鎮上的人只當她是個怪老太,平日裏遇見也都遠遠躲開。

可這怪老太卻有修補殘肢,易容換顏的本事。

她實在是太老了,說話的語氣虛弱,走路也顯得吃力,可在看見向晚的時候,眼裏卻亮起一抹光。

“老人家,我想換副模樣。”向晚平靜地說。

“我不白白替人做事。要換張臉自然可以,可你得拿東西來換。我年紀大了,東西也看不大清。不如這樣吧,我替你換顏,你給我一只眼睛的光,如何?”

我用力扯了扯向晚的袖子;織景的眼睛彌足珍貴,她怎麽能拿眼睛去換?可向晚卻不假思索地應下,“我換。”

老婦人喜笑顏開,轉身進了屋,取了只盒子出來。那盒子雕花繁複,做工精巧,裏面發出輕微的聲響,似是裝着活物。那雙布滿皺紋的手顫顫地打開盒子,裏面是數只幾近透明的蝴蝶,緩慢地扇動着翅膀。

“這叫歡顏蠱,能替你易容換顏。不過換好之後,你的一只眼睛可就再也看不見東西了;身上還會像我一樣,有異香纏繞,終身不散。你可想清楚了?”那老婦人的聲音徐徐傳來,低啞又陰沉。

向晚閉上眼睛,微微颔首,“我想清楚了,你開始吧。”那些蝴蝶應聲而起,透明的翅膀貼到了向晚的臉上。

“你想換什麽樣的臉?”

“我想換的臉,要和仙子一樣絕色。”

“你會滿意的。”老婦人笑着說到,眼裏的光芒仿佛更盛。

濃烈的香氣沖面而來,我頭暈目眩,一時有些站不穩。定下神來的時候,朝夕相處了幾百年的姐姐再也不是從前的模樣。在我眼前的那個人,姿色傾城,宛若仙子,一雙桃花眼風情萬種,只是左眼看起來黯淡無光。她從我身邊掠過,身上的氣息都變得陌生。

“向晚,值得嗎,”我輕輕叫住她,“他只是一個不喜歡你的人啊。”

她微微向後的側臉嬌妍動人,語氣堅定,“只要能留在他身邊,付出什麽我都願意。”

我突然覺得,向晚從很早之前,就已經失去了一只眼睛。

自從遇見長熙開始,她再也看不見自己織造華裳的雙手,看不見鎮上姑娘期待的眼神,也看不見獨自守着成衣坊的我。

“為什麽要為了別人看輕自己,改變自己呢。你本來就是世上最好看的姐姐啊——”

輕飄飄的話語,像向晚離開的背影一樣,消失在風裏。

我暗自祈禱,她失去的眼睛最好值得她的願望;可長熙還是沒有留下。

他皺着眉對向晚說,“我喜不喜歡你,無關你是什麽樣子。你不該跟養蠱的人做那種交易。”他眼裏都是責備和失望。

向晚精心梳起發鬓,妝容鮮妍如初綻的桃花,水藍色的披肩上有流蘇垂下,她從未這樣好看過。可長熙在她面前站着,語氣清冷,“……是我有愧于你。已經做錯的事情,不應該再錯下去。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