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向小南很少如此堅持一件事。

顧景行一貫拗不過她,思來想去只得祭出“拖”字大法,一邊安排人好生安葬了顧小北的骸骨,一邊滿世界搜羅稀奇古怪的新鮮玩意兒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

瞳孔呆滞牙齒腐爛的人魚标本,藏着四個嬰兒頭的豆莢娃娃,還有真假難辨與真人無異的人體蠟像。

新收拾出來的收藏室又被堆了個半滿,向小南開心了幾日,終于後知後覺出不對勁來,轉過頭去看癱在沙發上的某人:“破産?”

“這這這……這些都是很早前就預定好的,錢也付了,都、都退不了了。”

顧景行到底心虛,眼見這幾日向小南的心思被引開了大半,終于松了口氣,丢下一句“我去想想法子掙錢”,便匆匆落荒而逃。

因此他也就沒看見身後的向小南垂下了眼,不過晚他一步,也跟着出了門。

這些日子顧景行看她看得緊,稍有點風吹草動,就像是只被踩了尾巴尖的大貓,渾身的毛都快炸起來了。

如此異常的舉動,讓向小南不得不去深思,顧小北,早在十六年前就已化作一具枯骨的顧小北,到底和她有什麽淵源和秘密,值得顧景行這般小心翼翼如臨大敵?

她好奇心不重,可這些日子越來越頻繁的亂夢和恍惚難辨的幻覺,卻讓她不得不走這一趟。

心慈孤兒院。

網絡上幾乎已經搜不到有關這間孤兒院的任何消息,向小南瞞着顧景行費了不少功夫,才轉輾查到了它的舊址。

西郊之外臨山處,鏽跡斑斑的鐵門上了鎖。

門上的“心”字少了點,“慈”字沒了心,反倒是“孤兒院”三字雖掉了些漆,卻還清晰可見。

此地顯然已經荒廢多年,向小南繞着圍牆走了兩圈,卻愣是連個狗洞都沒能找到。

大門上的鎖,是最老舊的拖着長長鐵鏈的鐵鎖。

向小南伸手扯了兩下沒能扯開,正準備低頭從包裏掏出鐵絲,突然感覺到有一道如有實質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荒郊野外,竟還有其他人!

向小南握緊包裏的電棍,猛地抽出轉身指向身後——

遠處站着一個渾身上下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男人,身材高大,戴着黑色鴨舌帽和口罩,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

眼睛?

向小南整個人一愣,自己怎麽會在大活人身上看到除了白骨之外的器官?

就是這一愣神的功夫,眼前的黑色男人已然消失不見。

向小南再顧不上探查孤兒院,匆匆忙忙上車一路疾馳到鬧市。

熙熙攘攘的鬧熱街頭,行走着一具具穿着光鮮的白骨。

車停在路邊,向小南獨自一人穿過擁擠的十字路口,空洞麻木的白骨累累而下,唯她呼出熱氣,聽見自己的心跳。

沒有,沒有,一個也沒有。

向小南沒能在任何一個人臉上看到眼睛。

她眼裏的世界,和過去的十年一模一樣,入目滿眼皆枯骨。

可剛剛,剛剛在心慈孤兒院門口見到的那人又是怎麽回事?難道又是幻覺嗎?

向小南擡頭看向刺目的太陽,卻覺得渾身發冷。

“欸,你看熱搜了嗎,顧景行在片場打人!”

聽到熟悉的名字,向小南下意識轉頭,看到套着鵝黃色外袖的白骨爪子握着手機湊到另一人跟前,“真下頭,本來我還挺吃他的顏,沒想到竟然是這種人。”

“不過有一說一,這照片還挺帥的……”

挺帥的顧景行此時正坐在片場的椅子上活動手腕,許多年不曾動手了,啧,這揍人的動作都生疏了。

站在他對面的導演江潛焦頭爛額地挂下電話,顧忌着眼前這位祖宗的金主身份,滿腔怒氣不敢發,只陰陽怪氣道:“托顧總的福,我們這電影還未正式開拍,就已經在熱搜上挂了幾輪,倒是省了宣發的錢。”

“這事已經有人去處理了。”顧景行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語氣一頓,“只是江導,您能否解釋一下,您這位千挑萬選出來的男二號,到底是怎麽回事?”

江潛滿身的怒氣一滞,張了張口,最終無奈道:“魏上林演技不錯,無論是口碑還是作品都拿得出手,這一次雖然也有他爹老魏導親自和我開口的原因,但歸根結底,魏上林也算是個好演員,和角色也契合,演個男二號足夠了。只是沒想到……”

只是沒想到竟是個蠢貨。

江潛在心裏暗罵了一句,見過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當真沒見過這飯還沒吃上,就先摔碗的蠢貨。

好端端一個大制作的男二號,戲還沒開拍,竟先不知收斂地在片場角落裏與人打電話聊劇本。

電影未上映之前洩露劇情本就違背了保密條款,但好在《亡靈低語》是由小說改編,江潛雖然心裏惱怒,但也只是打算好生敲打一番。

沒想到魏上林越說越過分,電話粥聊上頭了不僅開始吐槽貶低劇本,甚至還隐隐牽扯到原著小說的作者南瓜燈。

好巧不巧,這番話一字不漏全被突然起了興致來片場查看進度的顧景行聽見了。

江潛當時瞧他黑如鍋底的臉色就知道事情不好,卻也沒想到顧景行甚至懶得說一句廢話,直接上去一拳将人揍翻在地。

這一下子動靜不小,急急忙忙趕過來的片場衆人拉架的拉架,偷偷拍照的拍照,還有聽了緣由不嫌事大的黃贊,趁亂出了好幾下黑腳。

一番兵荒馬亂,江潛嗓子都喊啞了,好不容易勉強止住這場騷亂,這會兒還得巴巴的和這位爺解釋。

“算了,事已至此,魏上林是不能用了。”江潛簡直一個頭兩個大,本就不濃密的頭發又少了幾根,“只是沒了魏上林,這男二號海諾的人選……”

剛剛上完藥的魏上林還未走近就聽見這一句,忍不住冷笑:“顧總剛剛不是說了嗎,他親自來演,怎麽,現在又慫了?”

顧景行嫌棄地瞥了他一眼鼻青眼腫的臉,不知想到了什麽,轉過頭對着江潛一颔首:“我來演。”

江導用盡了這輩子的涵養,才勉強忍住了沒把喉嚨裏的“滾”字甩在顧大總裁的俊臉上。

《亡靈低語》裏的男二號是什麽人,那是一個落魄潦倒、陰郁頹廢的失意人!

路耶闖入入人間界的第一天,陰差陽錯在水裏救了一個投河自盡的人,而那人,正是為生活所困走投無路的海諾。

一個是生有血肉誤入人間的亡靈,一個是對人間再無眷戀一心求死的凡人,《亡靈低語》人間界的故事線,就圍繞着這二人結伴的旅途展開。

而江潛當初之所以同意由魏上林飾演海諾一角,也是看中了他那一張郁頹相的臉。

可瞧瞧,瞧瞧眼前這位顧大總裁,西裝革履,劍眉星目,全身上下連頭發絲都寫着嚣張。

江潛承認,顧景行的長相确實是公認的全方位無死角的帥。

可那種帥是淩厲的,張揚的,充滿攻擊性的。

而他通身的氣質,又是富貴錦繡裏堆出來的金玉氣,整個人往簡陋的凳子上一坐,片場那破舊的藍色塑料凳瞬間身價飙升,像是什麽富豪家裏收藏的返璞歸真的古董。

腿長一米八,氣場兩米八。

這樣的顧景行,活脫脫的一個霸道總裁,或者說去演個民國軍閥、星際元帥什麽的江潛也舉雙手雙腳贊成,可是海諾,落魄頹然的海諾,和他有一根頭發絲的關系嗎?

江潛整張臉都扭曲了,在心底默念了一萬遍“金主金主”,才終于在臉上擠出一個比苦還難看的假笑,從牙縫裏擠出聲音:“您剛剛,是開玩笑的,是、玩、笑、對、吧?”

顧景行擡了擡眼,左臉寫着“本大爺有錢任性”,右臉上書“就要演自個兒看着辦”。

“哈哈哈演,誰不演誰是孫子!”魏上林這一聲冷笑牽扯到臉上的淤傷,頓時痛的龇牙咧嘴,“我要是要看看你能演出個什麽東西來!”

另一邊豎着耳朵偷偷聽這邊動靜的黃贊也愣住了,張了張嘴,傻乎乎問道:“顧總,您、您真要演……”

一想到自己今後可能要每天和狂酷拽的顧總搭戲,甚至這位劇組的金主爸爸還是給自個兒作配,黃贊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

不行,他得自救!

黃贊往前走了兩步,頂着整個劇組期望的小眼神,硬着頭皮開口道:“顧總,這事南瓜燈大大知道嗎?”

打蛇七寸!

原本還一臉有錢任性的顧景行果然愣住了。

眼瞧着有戲,黃贊正要再接再厲繼續開口,就聽身後傳來一道疑惑的聲音。

“什麽事要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