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內,奴仆們整齊的站在兩側,有志一同的屏住呼吸,不敢發出聲響。

囍兒站在最前端,手裏捧着盛了八分滿熱水的盆子,望着端坐在主位的皇帝,以及神情緊張的站立在皇帝右側的夏璎珞。

昨天夜裏,年近半百的華離大夫總算抵達宮中,大半生雲游四海,四處救人的他堪稱華佗再世,面對各種困難的疾病,總是能迎刃而解,因此神醫之名不陉而走。

金浚早已聽聞華離的名號,更在一次出宮探訪友人時遇上當地發生霍亂,他便在那時結識華離,因此當金烨深受斷腸藥所苦時,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華離。

“華大夫,皇上身上的毒物可以趕緊排除嗎?”金浚瞧見華離停止替金烨把脈的動作,随即開口詢問。

“啓禀五皇爺,皇上身上的斷腸藥截至目前為止尚無解藥,只能靠患者的意志力靜待毒性排出體外。”華離有些遺憾的搖頭。

“本宮有件事想請教華大夫。”夏璎珞為了金烨必須得面對漫漫折磨而感到心痛。

“皇後娘娘,請說。”華離恭敬的作揖。

“就大夫所言,斷腸藥的藥性會随着時間的流逝逐漸消退,那麽皇上的痛楚也會因此逐漸消弭嗎?”

“回皇後娘娘,斷腸藥是一種毒性十分強的藥物,當藥物進入人的體內後,會像一顆種子,在人的體內發芽、成長、茁壯,最後枯萎,所以就皇上中毒的時間推算,這顆種子只是在發芽的階段。”華離看得出來夏璎珞對丈夫關懷備至,因此他當然也明白在她得知這項噩耗時,內心是多麽的沉重。

“你說什麽?”夏璎珞瞠大雙眼,眉頭不自覺的緊蹙。

她很努力的看着華離慈祥的面容,希望找到說笑的成分,下一刻,她又嘲諷自己竟然如此無知,華離被稱為神醫,地位十分崇高,怎麽可能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華大夫,你的意思是說,皇上身上的斷陽藥毒性尚未完全發作,将來還得要承受更大的痛楚?”她簡直不敢想象。

昨夜金烨身體裏的毒性再度發作,混沌中,他抓住夏璎珞的手腕,這回不只将她的手握得紫青一片,修剪整齊的指甲還陷入她雪嫩的肌膚裏,抓出了一條條紅痕。

她無法忘記昨夜的他不斷冒着冷汗,高大的身軀還不自覺的間歇性顫抖,模樣看起來十分吓人。

“是的,因此文獻中記載的所有病例,沒有一個人能成功的熬到毒性完全排出體外,一開始那些人也全都信誓旦旦,一定能耐得住痛苦,但是随着毒性逐漸增強,驚天的疼痛在有記載以來是沒有人能挨得住的,所以中毒者才一個個選擇自我了斷。”華離面色凝重,大嘆制造出斷腸藥的人心腸歹毒。

“大夫,求求你想想辦法,好嗎?”夏璎珞的心瞬間涼透,心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只要一想到金烨必須承受更劇烈的疼痛長達三、五年,慌忙的淚水便在她的眼眶裏滾動。

“請皇後娘娘恕罪,減輕皇上痛苦一事,老夫着實無能為力,不過保全性命一事,倒是有一個險招可以試試。”

“華大夫,你直說無妨。”坐在軟榻上的金烨總算開口說話。

對于華離所描述的斷腸藥中毒者的遭遇,說實在的,他沒有太多的情緒或想法,仿佛華離口中的中毒者不是自己,他顯得格外的無感。

“老夫想,倘若将毒物在體內生長的時間縮短,皇上必須承受的痛苦就不需要長達三、五年,甚至更久,那些中毒者最終無法熬過病痛的折磨,便是久病厭世的最好寫照。”華離也知道自己的提議是一個險招,但是實在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倘若将毒物在體內生長的時間縮短,對于中毒者而言,有何風險?”金浚攢着眉頭,若是不能确保金烨的安全,他絕對不會輕易答應做任何醫療行為。

“老夫曾經接觸過一名受斷腸藥所苦的成年男子,在他身上投下能加快毒物生長的藥物,結果發現斷腸藥帶給中毒者多少痛楚是一分也不少。”

“一分也不少?這是什麽意思?”對于華離的話中意思,夏璎珞完全聽不明白,但心底有一塊名為堅強的城牆逐漸崩落。

“意思是說,當催化毒藥在體內成長的時間,所受的痛苦就會加倍劇烈。”看她的眼眸滿慢慢的瞠大,華離的心情也好不到哪裏。

“華大夫,可否麻煩你再說清楚一些?”夏璎珞雪白的肌膚逐漸失去光澤,幾乎成了慘白色。

“老夫這樣說好了。”華離先看了看金浚與金犀,接着才看向她的臉龐,認真的解釋,“倘若斷腸藥會帶給人一百分的痛苦,這痛苦是分散在三至五年之間,如果老夫投藥,讓毒性快速生長,然後排出體外,這一百分的痛苦就會聚集在一年之內發作。”

“華大夫,方才你說曾經在一名成年男子身上施以這種方法,他最後痊愈了嗎?”金浚不解的問。

華離嘆了口氣,搖搖頭,“只可惜那名男子撐不過痛苦,在投藥後的三個月懸梁自盡而亡。”

夏璎珞咬着下唇,很努力的不逸出嗚咽,雙手緊握拳頭,指尖插入肌膚裏,想藉由疼痛來轉移落淚的沖動,因為她知道哭沒有任何作用,必須要堅強。

“華大夫,難道你沒有其他的辦法?皇上的生命絕對不能受到一丁點的感脅。”

“這……”華離又嘆了口氣,從他的面容,不難發現他的無可奈何。

空氣似乎凝滞了,衆人一籌莫展,從高高在上的金浚,直至奴仆,全都蹙起眉頭,仿佛一口氣梗在喉頭,無法順利的呼吸。

“施藥吧!”半晌,一道低啞的嗓音響起。

衆人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開口說話的人是金烨,他一如往常的沉着冷靜,沒有顯露出惶惶不安。

“皇上,你說什麽?”夏璎珞一臉詫異的望着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話。

“這是我的決定,相信你聽得十分清楚。”金烨面不改色,态度始終平淡,有如局外人。

她沒辦法像他一樣怡然自得,攢起眉頭,用力搖頭,“不,難道你沒聽到華大夫方才說的話?他說先前有一名成年男子……”

“我聽得一清二楚,你不需要贅述。”金烨打斷她的話。

瞬間,他看見她的眼底閃過一抹詫異,知道自己的話深深的刺傷了她的心。

“我說了,我願意承受這種痛苦。”他的眼神十分堅定,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她。

夏璎珞的嘴巴張開又閉上,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才好,下一刻,她卻從他陌生的眼瞳中發現了他傳遞的訊息。

放心,我會挺過來。

金烨仿佛用眼神一再的對夏璎珞強調,讓她思索了一會兒,便微微點頭。

“請華大夫多多幫忙,倘若皇上能成功的将毒物排出體外,本宮重重有賞。”她看着華離,原先還猶豫不決,如今換上了堅定的信念。

是的,她相信金烨。

在她心底,金烨永遠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扳倒她心中的天神,因此,只消他一個肯定的神情,她就會得到無比的信心。

“老夫一定竭盡所能的替皇上治病。”華離作揖。

“華大夫,皇上的性命就交到你的手上了,請你務必要讓皇上能安然渡過這次難關。”金浚雖然不太贊同金烨拿性命當賭注,但是既然他本人都願意冒險,他也只好從旁支持他,協力擺脫困境。

“是,老夫一定會盡力保全皇上,也請皇上支撐下去。”

金烨微微扯動嘴角,沒有說話,心底卻悄悄的竄出一株名為責任的嫩芽。

他想,對于這個國家,身為國君的他有沉重的責任,身為皇室命脈的他也有活下去的責任,然而對于她……

狹長的眼眸瞥向雙眼泛紅的夏璎珞,他的心底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雖然不清楚這份感情究竟為何,但是不可否認的,他絕對會為了她好好的活下去,為的就是再也舍不得看她流下悲傷的淚水。

“華大夫,朕會撐下去的。”他嗓音低啞的開口,平靜的外表下有着最堅毅的信心。

他早已下定決心,為了國家,為了金浚的期許,更為了夏璎珞,一定要好好的活着。

漆黑的夜空,一輪圓月高挂,星星閃爍,顯得熱鬧非凡。

奴仆們端着一盤盤美味珍馑,穿梭在禦花園之間,建築于禦花園裏頭的高臺上,将舉辦一場別開生面的接風洗塵宴。

開席時辰即将到來,文武百宮全都穿着朝服,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交頭接耳的談論國家大事或是生活瑣事。

衆人最熱中的話題,依然是蕭太師有意讓掌上明珠趁着皇上中毒之際,擠掉現任皇後夏璎珞,利用自己的權力地位将女兒推上皇後寶座一事。

“皇上的傷勢還好嗎?”宰相上官胤身為當時出征攻打綏遠國一役的軍師,勢必要出席這場衆臣及其家屬和皇親國戚群聚一堂的盛會。

老實說,他還真不想出席,因為他們夫婦與皇後夏璎珞私交甚篤,在宴會中一定會聽見許多有關皇帝與皇後的流言蜚語,讓他們的感覺十分不好。

“傷口已經好了,但是毒物依然在體內不斷的生長,這是最棘手的事情。”金浚嘆了口氣。

“華大夫何時會在皇上身上施藥,讓毒物能在一年內排出體外?”上官胤已經聽聞今早華離診治皇上後所提出的建議,只是沒聽說施藥時間。

“預計明天早上退朝後。”一想到明天開始金烨即将面臨為期一年的痛苦,金浚着實也沒有全然的把握他能挨得過去。

“嗯,我明白了。”看着多年好友身陷困境,上官胤也好受不到哪裏。這時,跟随在皇帝身旁的公公揚聲大喊:“皇上駕到,皇後娘娘駕到。”在場所有的人全都噤聲,急忙跪下行禮。

穿着龍袍的金烨走在前頭,打扮得雍容華貴的夏璎珞則跟在他的後頭,然後在主位坐下。

“衆卿平身。”金烨的聲音低沈而穩重,絲毫聽不出有任何怯場的成分。

夏璎珞瞧他一貫的意氣風發、自信滿滿,一時之間還誤以為他根本就是從前的皇帝丈夫,而非失去所有記憶的金烨。

群臣稱謝,随即起身。

金烨舉起酒杯,朗聲說話,“朕以第一杯美酒,遙祝綏遠國戰役中,為國捐驅的骁勇戰士,以明月為證,朕在此祝戰士之魂能早日獲得安息。”他仰首,一口飲盡杯中的美酒。

“願戰士之魂能安息。”所有的人一同舉杯,高聲大喊,接着也喝下酒液。

宮女立刻上前,将皇帝手上的酒杯盛滿,然後又退下。

金烨再度舉起酒杯,獵豹一般的視線掃過在場所有的人,“第二杯酒,朕要答謝一起凱旋歸來的将士們,倘若沒有你們的血汗堆疊,今天就沒有太平盛世局面可言。”他又仰首,飲盡杯中的酒。

“感謝保家衛國的将士們。”衆人齊聲大呼。

“第三杯酒,朕要答謝無論是以前,現在或未來替朕盡心盡力,全心幫助朕的人,不論有沒有在場,都謝謝你們對朕的付出。”金烨徐徐開口,薄唇碰觸到酒杯時,映入眼簾的是一雙閃着睿智光芒的水亮瞳眸。

他毋需多加思索.因為知道那雙眼眸的主人就在他身畔,用她自己的力量保護他、照顧他。

“吾皇萬歲萬萬歲,皇後千歲千千歲。”衆人急忙大喊,并喝光杯子裏的酒。

狹長的雙眼掃視一圈,金烨揚起手,示意群臣坐下。

夏璎珞穿着彰顯身分的華貴衣物,烏黑的秀發盤起墜馬髻,上頭插了鳳釵與金步搖,盛裝打扮的她完全不顯老氣,反而是隆重中還帶着年輕的活力氣息。

“皇上,你的傷口剛好,千萬別貪杯。”她知道他的酒量甚好,完全不必擔心他會醉酒而醜态畢露,擔心的是他身上前一陣子才不再抽痛的箭傷,于是貼近他的耳朵,小聲提醒。

“我知道,多謝皇後的關心。”金烨低聲回應,對于她的百般叮咛,沒有不耐煩,反而從她的舉止中,感覺到無邊的關懷。

也許是因為美酒的催促,當她傾身靠近自己,輕聲說話時,淡淡的桂花體香竄入他的鼻腔,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他的耳骨上,竟讓他的下腹瞬間燃起一絲火焰。

不可否認,夏璎珞的确是美得令人屏息,金烨無法在她無意間的親近後還能保持理智,但是他明白,在兩人關系暧昧不明的當頭,他不能忍也得咬牙忍下去。

不知道是他隐藏得太好,還是她的目光不敢多停留在他的臉上,夏璎珞沒有發現他的異樣,低下頭,夾了幾樣他愛吃的菜放在他的碗裏後,再替自己夾菜,一直到悠揚的絲竹樂聲響徹雲霄才擡起頭。

穿着猶如敦煌壁畫幻化為人的舞者,由擺滿矮木桌的兩側跑了出來,她們的頭上戴着粉紅色的牡丹花,手裏握着飄然的絲帶,讓人以為是天女下凡,十分賞心悅目。

約莫十人跑上高臺,随着音樂起舞後,鑲着金邊的大蓮花被一群舞者擡了出來。

夏璎珞看過這樣的舞蹈,因此一點也不懷疑蓮花裏藏着一名跳着主角位置的舞者。

蓮花被放在圓形高臺上後,在一連串的擊鼓聲中,花辦緩緩的打了開來,裏頭蹲着一名女子,身穿火紅色的敦煌服飾,豔紅色的牡丹花裝飾她烏黑的秀發,刻意畫得細長的眼眸看起來非常魅惑。

衆人看了,驚呼出聲。

夏璎珞的血液仿佛瞬間逆流,一口氣梗在喉頭,無法順利呼吸。

“這不是蕭太師的女兒嗎?”

“是蕭姝婕姑娘,對吧?”

詫異的驚呼聲此起彼落,不絕于耳。

下一刻,蕭姝婕開始随着音樂擺動四肢,在充滿柔美與恰到好處的力量控制下,她的舞姿堪稱全場之冠。

夏璎珞沒有看錯,蕭姝婕一雙魅惑的眼眸直盯着坐在主位的金烨,豔紅色的豐唇勾起淺笑,仿佛無聲的誘惑着自己的丈夫。

微微顫抖的手指想要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希望借助酒精的力量,才有足夠的勇氣對抗蕭姝婕突如其來的出現,但是伸出手的同時,她驚覺自己的手指抖動得太厲害,根本無法握住酒杯,更遑論将它貼在唇畔。

這時,她聽不到任何聲響,仿佛墜入無底洞,無助得像是全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

囍兒假裝替主子斟酒,實際上是貼在主子的耳邊低聲提醒,“娘娘,別慌。”

夏璎珞回過神來,雙唇顫抖.當她看着一臉堅定的囍兒時,才找回一絲勇氣,努力的擠出微笑,轉頭看向金晔,“蕭姑娘的舞跳得真好。”

“嗯。”金烨随便應了一聲,根本沒有看着眼前的表演,反而是與坐在另一旁的金浚交頭接耳,內容全是急待他下決定的國家大事。

瞧他根本不把蕭姝婕過分明顯的讨好行為看在眼底,瞬間,夏璎珞的心底竟然升起放心與得意的情緒。

她不是聖人,無法笑着看待女子前仆後繼,想趁着金烨失憶這段日子,贏得他的愛情。

她有情緒,也有私心,還有更多的貪婪,貪心的希望他的愛情眼神能完整的投射在她身上,永遠不離開。

可以吧!她可以這麽想吧!

可以嗎?她可以這麽笑話蕭姝婕嗎?

夏璎珞的思緒不斷的拉扯着,原以為純粹的心,在這一刻她才明白,她的愛沒有無私的跡象,她想要的是完全的、唯一的愛情,一如他從前那麽愛過她一般的全然。

一曲完畢,蕭姝婕的舞蹈也結束在一個完美的動作上,接着掌聲如雷響起,她卻皮笑肉不笑。

因為她發現自己刻意排練的舞蹈,想取悅的人,卻連一眼都沒有看過來,讓她充滿了挫折與憤怒。

是的,一定是夏璎珞搞的鬼!

蕭姝婕冷冷的看了眼坐在金烨身旁的眼中釘,随即轉身,離開圖形高臺。

亟欲将女兒推上皇後寶座的蕭太師也覺得憤怒,萬萬沒想到刻意推女兒上高臺,想用女兒身上夏璎珞沒有的魅力來迷倒金烨,卻是铩羽而歸。

夏璎珞的目光不期然的對上坐在她斜對面的蕭太師,只見他一臉嚴肅,憤怒的直蹬着自己,讓她的呼吸猛然一窒,急忙颔首,然後轉移視線。

是啊!她怎麽會忘記,金烨今晚不領蕭姝婕的情,并不表示她就獲得全面的勝利。

蕭姝婕還有蕭太師這名位高權重的父親為她撐腰呀!

而她,卻是只身一人待在宮中,從前可以仗着金烨對她的獨寵而放心的生活,如今他的火熱視線早已不複在,她能抵擋蕭太師一波又一波的攻擊嗎?

答案,夏璎珞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