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事情這樣發展,既出乎卓池硯意料之外,又處于事實情理之中。卓池硯這一回不過是出于工作需要往山裏頭待三個月,卓夫人便巧妙地運用自己學習了數十年的中文老本行明裏暗裏花樣百出地勸阻他不要去,何況榮夏還是個女孩子,家裏人不放心也是常有的事。

然而當下榮夏這麽一倒,榮夫人便哭天喊地地摟住她大哭起來。榮先生倒依舊是從容不迫的風度,小聲提醒榮夫人:“掐人中。”榮夫人雷厲風行地掐起來,卓池硯瞧着都替榮夏覺得疼。待得榮夏悠悠轉醒,榮夫人卻剎不住車般繼續摟着她哭天喊地:“我的心肝寶貝喲,那地方把你折騰成什麽樣子了,你以前多精神啊!”

榮夏冷淡地抽身出來,将卓池硯引見給父母,說這是同她結伴飛回北京的同伴。榮夫人立馬轉移目标,保養得體細皮嫩肉的手握住卓池硯,誠懇道:“多謝你陪我們家小夏回來,真是多虧了你,放她一個人坐飛機我也是真不放心。”

卓池硯尴尬地抽出手,客氣說:“我也是順路,夫人您言重了。”

榮夏接下來倉促地跟卓池硯道了別,留下一句“往後再聯系”便随父母回家去了。卓池硯覺得悵然若失,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在父母身邊的榮夏并沒有他在山裏見過的那種逼人的靈氣,倒像是跌入了紅塵有了煙火氣。二者都是美,卓池硯雖然覺得悵悵然卻也不遺憾。

為了随同榮夏一起回北京,他把回家的日子也提前了三天,卓夫人見到他簡直是心花怒放喜上眉梢,急忙急促地張羅了一大桌菜。卓先生咬着筷子橫她一眼:“尋常不見你這樣用心。”

卓夫人好似早有準備,脫口而出:“因為池硯是我生的啊,你是我生的嗎?”

卓先生:“……”

卓池硯有一周沒跟榮夏聯系,一周後,他覺得榮夏家裏的矛盾應該調停妥當了,便挂了個電話過去。不想卻是榮夫人接的,聽卓池硯說明了來意便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嚷嚷開:“你跟小夏關系不錯是吧?你過來勸勸她。也不知道家裏是虧待了她哪一點,自回家起就不給一個好臉色,至今跟我說的話不超過三句,也不知道我生她出來是幹嘛的。”她的語調裏有卓池硯熟知的無知又富貴的人慣有的浮誇。

聽榮夫人這麽說,卓池硯有頗有幾分擔憂,叫榮夫人趕緊把電話轉給榮夏,然後以輕松愉快仿若不覺的語氣說:“出來吃個飯?”

榮夏在電話那頭悶悶地笑出了聲,問:“你請客?”

“不然呢?”卓池硯反問回去。

“好。”

為了找吃這頓飯的地方,卓池硯頗是費了一番心思,從某個精于嬉玩的朋友那裏打聽到了小巷子裏一家精致的店面。其時是春末夏初,店家折了一枝紫色石竹花橫插在綠色栀子葉中,閑閑擺置在桌面。榮夏坐在桌子對面仔細盯着插花研究了好一陣,再冷不丁開口說:“我好幾個學生在這個月生日,我本來禮物都準備好了。”

約會開始就無言以對可不是個好兆頭,卓池硯只好硬着頭說:“那真是可惜了。”

榮夏敏銳地掃視他:“你覺得我父親做得對?”

難為古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這般聰敏伶俐也委實叫人吃不消。卓池硯仔細斟酌着開口說:“倒不是說他做得對,但即使他是錯的,我也覺得可以理解。你家裏只有你一個姑娘,哪個父母不希望孩子過得好?”

“我在山裏過得很好。”榮夏固執地說。“而且我不會丢開他們的,我知道他們想念我,我本打算明年就回來。”

卓池硯委實不好發表什麽看法,只好反問回去:“可你已經回來了,生氣惱火也無濟于事,你難道要一直生氣下去不跟爸媽說話嗎?”

“我不能。”榮夏沉默半晌,悶聲回答說。

“這不就結了。”卓池硯一臉如釋重負。“爹媽嘛,總不會害你,有矛盾你們可以讨論,何苦這麽一直鬥氣下去。他們自然想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咯,只不過好生活的标準不一樣,你不能怪他們。”

榮夏左手撐着下巴,右手抽出那枝石竹花無意識地胡亂拂動。“你見過我媽媽了,大致知道她是什麽人。我父親白手起家打拼到如今的家財地位,媽媽當初眼巴巴從貧困中走出來,覺得把世界上她尋得到的好東西給我就是世界上最偉大崇高的母愛了。但是我不是特別在意這些,并非我故作清高視錢財如糞土,我只是覺得錢這玩意兒夠用就好,太多了堆在那裏也心慌。在山裏我吃住都一般,但我過得快活,我也知道爸媽舍不得我,不會只顧着自己不管他們晚景凄涼,将生命投身希望小學之類的。我只是喜歡那些孩子,想要陪陪他們。我也愛爸媽,我會回來陪他們。”她捂住臉帶着哭腔說:“但爸爸不能那樣騙我,簡直把我吓得魂飛魄散了。”

卓池硯理解榮夏的心情,卻也知曉他父母的心思。這兩邊都沒有什麽錯處,只不過難以相互理解。他說什麽做什麽也于事無補,這種事還是得當事人相互體諒才行。

榮夏稍微平心靜氣下來,捧着瓷青色的茶杯問:“池硯你為什麽要做新聞呢?”

“呃……”這個問題卓池硯真心不曾仔細考慮過。他愛攝影,是為了留住時光,看着小時候的相片又時光倒溯的恍惚感,将愛好與現實的需求綜合,似乎新聞傳播就是個完美的選擇,既可以堅持自己的愛好,又能夠獲得優渥的工作。至于如今專業做新聞到底為了什麽,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然而如今被榮夏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卓池硯只好仔細思考了一陣,再字斟句酌地回答。

“我做新聞呢,其實也沒什麽大志向,但志向總是有的。想要讓新聞一次性促成事物質變的可能性并不大,就好像我這次去山裏進行貧困地區學校的拍攝,回頭再經過後天剪輯加工就可以在電視臺上播了。且不說有多少人懶得看這類節目,看綜藝節目多快活呢?即便是看了的,就着我們煞費苦心配的背景樂滴上兩滴淚,隔天就抛之腦後了,日子還是照常過,人家自己也生活不易,那些孩子雖然可憐但他們也管不着。但是我還是要做這個節目,不能讓所有人覺得自己的生活就是世界上全部的生活,要讓人知道,在你羨慕人家香車寶馬美人的時候,也有人連你的生活也夠不到。總得讓人知道這世上有人活得那麽艱難,不能讓大家都活在城市浮華的幻象裏。”

卓池硯也不知道這回答合不合襯,他同榮夏尋常從不談這樣艱澀的話題,小年輕嘛,都是些輕松愉快的吃喝玩樂,窮根究底起來也沒什麽意思。

“得啦,得啦。”榮夏好似忽然醒悟過來,欣欣然地将手上的紫色石竹花插回花瓶裏去。“何苦說這些有的沒的,說說你回來後過得如何?”

這下子話題可就延展得幽默有趣了,卓池硯從來是個健談的,生活中諸多不經意的事經他一說全變得妙趣橫生,更不用提那些本就引人捧腹的故事本身了。但榮夏笑得最厲害的還是卓池硯說他一回來,卓夫人便急忙急促給他安排了一次相親。卓池硯自稱“我銷得動,不勞媽媽您費心”,卓夫人卻橫眉冷眼問一句“還沒脫單呢?”把他嗆了回來。

卓夫人以自己作為母親獨有的技能将神氣活現與苦口婆心兩種情緒完美融合在一起,說:“我倒不是嫌棄你沒脫單,只是這姑娘是我帶的學生,我很是喜歡她,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們要是成了,往後連婆媳矛盾都沒有,我可喜歡那姑娘了。”

卓池硯知道這回相親已成定局,便也不再掙紮,橫豎也不過是見人家姑娘一面,出不了什麽大事。到了時間他便被卓夫人煞費苦心地精心打扮了一番,前去赴約。

人家姑娘到得比他還早,正端着一杯咖啡翻雜志。卓池硯上前問候說:“盛小姐你好,我是——”

“你是卓池硯。”盛露繁幹脆地打斷他。“正如卓老師把我的名字告訴你把我的照片給你看,她也把你的名字告訴了我,把你的照片給我看了。”

卓池硯:“……”

“好。”盛露繁把書一扔,把咖啡往桌子上重重一擱。“現在我們開始相親。”

卓池硯:“……”

卓池硯并沒有愚蠢到連人家這麽顯而易見的不爽都感受不出來,尴尬地摸了摸耳垂,巧妙地把話岔開,只是擇了幾個不鹹不淡的話題閑閑地說了起來。盛露繁一開始還懶得搭理他,一陣子後見他态度從容談吐大方,也就時不時接上兩句話,話題雖然順利展開卻也并沒有什麽值得大書特書之處。一頓飯吃完,盛露繁愉快地伸出手同他握了握:“我現在沒有結婚的打算,但是小夥子你人不錯。”

卓池硯:“……”他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這麽多無言以對的時刻了。

榮夏一面聽卓池硯說一面笑得揉肚子,等到卓池硯說完這事兒停下來無可奈何地瞅着她,才緩慢地調整呼吸鎮定下來。

“嗯,小夥子,我也覺得你人不錯。”榮夏一本正經抓住他的手。

“我也覺得自己人不錯。”卓池硯眨眨眼睛,反手握住榮夏。“我覺得盛小姐也人不錯,而且我也有結婚的打算。但是我不喜歡她,因為我喜歡——”

“你喜歡我。”榮夏微微一笑,打斷了他,然後傾身吻了吻他的臉頰,“可巧,我也喜歡你。”少女身邊折枝的紫色石竹花被陽光一照幾乎有一種秾豔的血青色,淋漓盡致的身死的絕美。

卓池硯上回相親沒成,卓夫人很是憂郁嘆惋了一陣子。“露繁那姑娘是真好,你們怎麽就互相看不上呢?”卓夫人轉着手上有些年頭的白玉镯子恨恨地沖卓池硯埋怨。

卓先生最近被自家夫人一驚一乍的悲呼痛號整得心驚肉跳,忙為兒子鼓勁兒說:“現在年輕人都說戀愛自由,你還在大學裏教書呢,這麽跟不上時代潮流,明明年紀不大,偏偏整得跟我媽似的。”

卓夫人受傷頗深,調轉矛頭沖卓先生開火:“我不就是為了兒子好嗎?我逼他了嗎?我替他着想我錯了嗎?倒是你啊,嫌我老是吧?你不就把我當老媽子使麽?我做這麽多活兒不就是當你老媽子麽?你倒嫌棄起我來。”卓夫人捂住臉嘤嘤嘤哭了起來。

卓先生茫然無措地看着自家兒子,自家夫人這麽敏感的神經他處了大半輩子也沒有弄得太通透。卓池硯臨危受命,上前輕聲說:“媽,不是盛小姐不好,而是我已經戀愛了。”

“已經戀愛了?”卓夫人挪開捂臉的手,臉上不見一滴淚,倒是瞬間歡天喜地地說:“你這死孩子,戀愛了也不跟媽說,我還擔心你是彎的呢。”

卓池硯:“……”父親說母親跟不上時代完全是鹹吃蘿蔔淡操心,這不彎啊直啊倒是挺清楚的。

聽聞兒子已經戀愛,卓夫人一顆心也就鎮定下來。兒子處的這對象她也不甚急着去見,“你們年輕人先培養一下感情。”卓夫人說得頭頭是道。“感情是婚姻的基礎嘛。”

卓池硯自個兒倒不覺着戀愛與不戀愛有何區別,他閑下來就約榮夏見面,小情侶該玩兒情調的他們都玩兒,但不那麽粘粘糊糊,而是收放自如。期間卓池硯在新聞社再次見着了盛露繁,她是前來實習的新人,一場酒會把所有前輩通通喝趴下了。這女孩待人處事非常爽朗,卓池硯工作上幾次往來倒是同她成為了朋友。

春末他們從山裏回來,成為一對戀人,夏秋易變,冬天銀裝素裹地就來了。

聖誕節的時候,卓池硯想要湊着熱鬧邀榮夏去逛逛。榮夏卻說:“你在公司旁邊租的那個小公寓裏不是有小型電影放映室嗎?我這兒有膠卷,我帶過去一起看呗。”

“好。”卓池硯滿口答應下來,然後花了一個下午的功夫把自己的公寓徹徹底底進行了一次大掃除。

榮夏到這裏的時候,卓池硯心底裏朝天發誓,即便是他剛裝修完公寓,裏頭也不會這麽幹淨敞亮。

聖誕節應景地飄起了雪花,北京城五光十色的模樣被紛紛大雪鋪天蓋地地覆上來,像個褪去了盛裝一襲素袍的美人。榮夏鼻子紅彤彤地說:“真該叫你去接我的,一路上我總是撞見小情侶,我超級希望你在我邊上。”

卓池硯扯她毛絨絨的圍巾,“我也想去接你啊,可惜聖誕節不放假。”

榮夏也不過說的是玩笑話,不再糾結,興沖沖跑去放映室鼓搗了起來。卓池硯準備好兩杯暖手的咖啡,榮夏也正巧鼓搗好了,她關上燈環住暖和和的咖啡杯溫手,屏幕熒熒的光照得她眉眼非常深邃漂亮。

是近些年的片子,講聖誕節的故事。這年頭小孩兒也不相信聖誕老人了,可還是有個小孩兒相信,于是聖誕老人便駕着馴鹿車尋了過來,帶着小孩兒往北極去好好玩了一晚上。臨別時小孩兒要了馴鹿身上的小鈴铛,但是旁人都聽不到那鈴铛,只有相信聖誕老人的人才能聽到。

這樣的電影免不了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看完了,榮夏歪在卓池硯肩膀上,問:“你相信聖誕老人麽?”

“只要給禮物,甭管誰都是我的聖誕老人。”卓池硯振振有詞。

榮夏一臉為難,“我也給你準備了禮物,可是我不想被你當作老人诶。”

卓池硯抱住她,“你是聖誕小美人。”

誇女孩子漂亮,再怎麽多,也不嫌多。榮夏咯咯笑着把禮物包裹扔給他,“姐姐高興,賞你了。”她反手摟住卓池硯的腰,笑吟吟說:“你晚你抱着我睡覺吧,就像很多電影裏那樣。”

“那樣摟一晚上,早晨起來你的手準得廢了。”卓池硯實事求是。

榮夏拉下臉,“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說!”

卓池硯捏住她的鼻子,“我可沒有實踐過,你可是我的初戀。是爸爸告訴我的,你知道我媽,搞文學的嘛,一腦子的風花雪月浪漫□□,我爸當初被折騰得老慘了。”

為了避免第二天手臂廢掉,兩人達成不抱在一起睡的一致意見。榮夏卷着棉被往沙發上一滾,卓池硯在沙發邊上開了個地鋪。“你可別滾下來啊,會把我砸得醒不來的。”卓池硯叮囑她。榮夏裹得只剩一個毛茸茸的腦洞露在外頭,近乎孩子氣地說:“偏要,好叫你知道我的厲害。”卓池硯啞然失笑,不再同她做口舌之争,安心在地上躺下了。

他這間公寓在二十樓,聖誕夜的北京城亮如白晝。鵝毛大雪一直在飄,大地變得白絨絨像是被千樹萬樹的梨花淹沒,斑斓的各色霓虹像是梨花堆裏冒出頭的肥厚的各色花瓣,紅色是染女兒裙的石榴花,黃色是新割綠草地上叢叢的郁金香,紫色便是卓池硯表白那天插在瓶子裏的石竹花。

他隐約聽見榮夏的呼吸,覺得心裏非常寧靜。

“那個冬天我們就分手了。”卓池硯驟然收尾,對聽得津津有味的布蘭琪斬釘截鐵地說。

布蘭琪一臉“你玩兒我吧”,說:“你們不相處得挺好的?為什麽分了?”

“後來就相處得不好了呗,就分了呗。”卓池硯漫不經心地回應。“已經很晚了,睡吧,明天我還有事。”

布蘭琪瞪大眼睛盯着他,卓池硯卻在沙發上翻了個身背對着她。“你們中國人的含蓄就這樣體現麽?講故事講到一半打住會把人逼瘋的。”布蘭琪沖他壓低着嗓子嚷嚷了兩句,忿忿不平地鑽進睡袋裏,倒是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