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畔回到商業街的時候剛好下午三點。她走到商業街中心就瞧見了自己家古董店門口正蹲着的人影。那是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面容疲憊,兩鬓斑白,如果看外表的話,年紀應該有五十歲了。

中年男人蹲在古董店的二層階梯上,背靠着牆,此時手裏一邊拿着一個油紙包狼吞虎咽吃着肉塊,一邊拿着一個老舊的綠色軍用水壺時不時喝上兩口。看那喝水後的動作,那軍用水壺怕不是白開水而是某類酒品。

汪畔打量過男人便繼續朝着自己的店鋪走去,男人瞧見汪畔後立刻就放下了軍用水壺和油紙包,抹了一把嘴欲要上前來。不過在男人還未走近汪畔的時候,隔壁縫衣店的郭嬸已經跑了出來,瞪了這個來歷不明的中年男人一眼,拉着汪畔就走到了一角。

郭嬸警惕地瞅着男人,然後小心翼翼地問汪畔,“小畔你認識不?他在你家門口等了兩個多小時,讓他找個地方躲一下太陽他也不願意,就是死皮賴臉地要蹲在你家門口。看那模樣,不像是什麽好人,你要注意點。”

汪畔笑了笑,“沒事,應該是客人。”

“客人歸客人,你還是要注意些,這人看着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什麽來歷。”郭嬸皺了皺眉道。

汪畔安撫地拍了拍郭嬸的手背,古董店經常會來一些奇奇怪怪的客人,而汪畔家現在又只剩她一個女孩在,一些平時和汪畔關系不錯的街坊鄰居雖然知道這是汪畔糊口的生意,但是心裏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排斥。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怎麽偏偏就接觸那些也不知道埋了多少年的,也許還和死人有關系的古董生意呢?

郭嬸還想說什麽,看着汪畔平和卻執拗的表情,最後只是嘆了口氣,“那你小心些,有啥就大聲叫,郭嬸給你看着。”

“好。”汪畔露出了個真心實意的笑容,轉身走到了古董店的門口,站到了那個一臉窘迫的中年男人面前。

走近了才發現,為什麽郭嬸對這個男人這麽排斥。中年男人身穿一件黑色的布滿皺紋的襯衫,腳下的褲子也是黑色的,不過在小腿往下的地方,明顯結了厚厚一層的泥巴。頭發邋遢,露出來的皮膚上還有大大小小的結了痂的傷口,身上還透了一股酸澀的臭味。這人也不知道是從哪個旮旯窩裏出來的,弄得這麽狼狽。

中年男人微佝着背,大概是知道汪畔在看他,整個人顯得瑟瑟縮縮的,有點鼠頭鼠腦。而且就這麽站了一會,他的雙手就忍不住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中年男人小心地擡眸看了一眼汪畔,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然後伸手不住地抹着鼻子,吸溜着氣。

汪畔眼神微沉,看着中年男人不住嗅着手指的動作,一下子就聯想到了某件事,心裏也有了底。

又是瘾君子。

汪畔掏出鑰匙,來到古董店的門口,邊開鎖邊道,“先進去吧。”郭嬸還在隔壁不住地盯着他們,一直留在外面也不知道郭嬸會不會看出什麽為她更加的擔心。

“好的好的。”男人見汪畔沒有要趕自己離開的意思,高興地連連點了點頭。在進到古董店的時候,男人下意識就抖了抖身上的灰塵,這才小心翼翼地跨過了門關。

這名中年男人叫林小虎,別看他模樣長得老,其實也才三十多歲,之前在鄉下給人當施工隊。鄉下的施工隊大都不算正規,也沒有所謂的勞動合同,通常就一個領頭在內裏拉關系。工作一到,就由領頭的呼朋喚友把工人給集合過來。也是因為這種散亂的規則,大多數工人都得和領頭的打好關系,畢竟和領頭關系好的人通常就賺多一些,不愁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林小虎家庭條件差,三十多歲也沒讨上老婆。好不容易在鄉下混了份工作,沒想到一次說錯了話,被人擠兌得直接丢了工作。後來他腦袋一橫,就跑出了鄉下跑到了城裏來,憑着一點小人脈,好不容易在一間酒吧找到了一份做酒保的工作。沒想到這酒保還沒做夠半年,他便被紙醉金迷的生活迷了眼,學人染上了黃賭毒。工資全給輸沒了,還欠了債,好不容易泡到的一個小太妹也因為他沒錢跟人跑了路,林小虎被迫扣了一頂綠帽子,一氣之下就被酒吧裏的混混慫恿得加入了磕毒的大軍。

沒錢又磕毒,林小虎這段日子真是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本來打算一了百了,正打算自殺的時候,林小虎正好從幾位常來酒吧混的客人嘴裏聽到了一間奇妙的古董店的存在。

這家古董店坐落在槐南路一條十字路口的老舊商業街內,那店裏的主人是個長相頗為精致的小姑娘。店鋪雖然寒暄,但是只要主人看中你的東西,即使不是真的古董,那小姑娘都會高價把它買下。

那幾位客人中就有一個二世祖在那家奇奇怪怪的古董店賣出了一件贗品,這件贗品是仿宋官窯皇室的糧倉瓶。這名二世祖沒發現官窯皇室糧倉瓶是假的時候,還專門花大價錢去驗了真僞,可惜結果差強人意。專家說了,那個官窯皇室糧倉瓶是贗品,一萬都賣不出去,最多只值個五六千塊,這還是往大了說的,到時能賣五六千就該偷笑了。

後來二世祖無意知道了槐南路的古董店,當時也只是抱着僥幸的心理過去,何曾想那長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卻是個傻的,直接就給他開了三十萬的價錢買下了那個官窯皇室糧倉瓶,樂得二世祖逢人就提這件事來彰顯自己的“眼光獨到”。

林小虎聽了他們的話,就把這事兒放在了心上。他的家庭條件不行,沒爹也沒媽,好不容易養大他的爺爺早兩年也歸了西,家裏鐵定是沒什麽看走眼的寶貝。可是林小虎不信這個邪,當天還是跑回了一趟老家,把他那死鬼老爺子的遺物翻了又翻,最後倒是翻出了一個似模似樣的玩意兒,就是不知道那玩意兒值不值錢,反正九年義務教育都沒上齊全的林小虎是不懂了。

想到這裏,林小虎隐晦地看了一眼背對着自己的汪畔,接着就把目光放到了古董店裏面。古董店也就七八十平方米,很小,幾個木架子就把整個空間占得滿滿當當的。架子上擺了很多東西,琳琅滿目,林小虎也不懂這些古董都是什麽玩意,反正只知道不是瓷器瓶就是灰溜溜的罐子,或者描繪着山山水水的瓷碗和顏色各異的瓷枕。除了擺在架子上的古董外,地上也淩亂地堆了一堆又一堆的雜物,一些卷做一團泛白或泛黃的畫卷,還有一些缺胳膊缺腿的花瓶和一些不太走眼的小物件。

此時汪畔已經走到了她的櫃臺坐下,林小虎順着望了過去,看到那一籮筐随便亂堆的書籍還有灰塵,心裏忍不住嘀咕自己是不是找錯了地兒。可是他來之前問了好幾個人,位置應該沒錯,而且這家古董店的主人也的确和其他人說的一樣,長得白白淨淨的,漂亮得像個洋娃娃,反正在酒吧做酒保半年,林小虎就沒見過長得比汪畔還好看的女人。

汪畔擡頭看林小虎,說道,“你是來賣東西的吧?”

林小虎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對……我聽說你這什麽都收,即使不是古董也收。”

汪畔嗤地笑了一聲,不過很快又斂走了臉上的不悅,敲着桌面笑道,“的确什麽都收,但是破銅爛鐵可除外。行了,這不是重點,把東西拿出來我看看。”

林小虎被汪畔上言不搭下語弄得一愣一愣地,下意識就接了話道,“什麽……什麽東西?”

汪畔好笑地回了一句,“你要賣的東西。”

“是是是,不好意思。”林小虎反應過來剛才自己問了什麽破問題,滿臉羞赧,趕緊從自己帶來的黑色帆布包下翻出了一個鐵盒子,然後看着汪畔那堆得老高的書籍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動作是好。

汪畔沒他講究,直接騰出手來把最近的幾沓書給掃到了一邊,好不容易空出了一塊空地,便伸出手指示意了一下。林小虎趕忙把鐵皮盒子放到了汪畔的面前,然後就頓在了一邊。過了一小會,想到自己今兒的目的是來混點錢的,林小虎硬着頭皮趕忙過去把鐵盒子打開,底氣不足地介紹道,“這,這裏面的東西是我爺留下的,聽他說是陰差陽錯從一個賣古董的地方淘來的,那個,那個,十多年前淘來的事了,然後看那質地應該也有點年頭。我爺,我爺說是好東西……應該值點錢的。”

說道最後林小虎都有些編不下去了。鐵皮盒子裏的東西的确是他爺爺的,也的确是跟了他爺爺十多年,不過他爺爺就是個普通的農民,哪懂鑒別什麽古董不古董,這玩意根本不是淘來的,據他爺爺說,好像是在路上撿的。

林小虎掏出來的鐵皮盒子應該是某一年某個品牌生産的中秋盒子,外面已經生了鏽,中間的月餅圖案都掉了一半,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上面還覆了一層黑斑。在中秋鐵盒裏面放着一本書,書頁泛黃,書角都卷在了一起,封面扯壞了三分之一,名字也糊了大半,只能隐隐約約看清第一個字似乎是“鬼”字。

汪畔把書掏了出來,認真地翻閱了起來。封面的書名應該有五個字,可是下面的四個字都被墨水給淹成了一團又一團的黑漬,即使連蒙帶編也瞎猜不出是“鬼什麽”。封面糊了不說,書頁裏面也沒能幸免于難,有大半,尤其是古書的後面,發了黴犯了潮,字跡模糊,看不出內容。

古書質地是好的,的确有點年歲了,但是看裏面手抄的字跡,出世的時間絕對不超過五十年,不是什麽古董,同樣的也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兒。

汪畔看過後把書放回了鐵皮盒子裏,問林小虎,“這書不是古董,存在不超過五十年,我沒猜錯的話大概是上了年紀的老一輩寫的。你看前幾頁的內容,這應該是對方的日記本。”

汪畔指了第一頁讓林小虎看,林小虎之前翻出這本古書時太高興了,也沒仔細看裏面都寫了什麽。他原本以為汪畔是打算壓價所以忽悠他的,好端端的一本古書再不濟也不該是本日記吧,可是當他看清第一頁的內容時,臉上就露出了不太自然的神色。

第一頁的內容是說這本日記的主人到了江西的一個小鎮第一天的所見所聞,沒什麽特別,就是旅行的一個記錄,只是沒有像真的日記一樣明确寫上時間罷了。第二頁第三頁一直到第七頁,都是這本日記的主人在小鎮七天的生活,已經可以把之定義為游記,還真是不值錢的東西。

林小虎沮喪了起來,有些後悔翻他爺爺遺物那天沒仔細點,早知道就把床頭底下的那一堆破罐子破瓶子都帶過來了。尤其是看了汪畔的古董店滿是古董罐古董瓶後,他更是後悔不已,也不去想那些東西會不會和這本古書一樣根本不值錢。

汪畔看着林小虎哭喪着臉,似乎打算離開的表情,突然開口道,“多少錢。”

林小虎愣了一下,看到汪畔指了指那個中秋盒子後,沒想到汪畔還打算買下,一個高興他搓了搓手,結結巴巴地說了個價,“……5萬?”

林小虎見汪畔不說話了,以為自己這價喊太高了,剛想改口說2千也行的時候,汪畔那邊已經掏出了手機,“可以,支付寶轉賬還是微信轉賬?”

把古書賣了後,走出古董店的林小虎還是一臉的茫然。一本破日記或者破游記竟然賣了5萬真是始料未及,總有種天上掉餡餅的不真實感。但是林小虎哆哆嗦嗦看着自己支付寶的的确确收到的5萬塊錢,嘴角還是忍不住越咧越大。

林小虎忽然覺得酒吧的那些二世祖說得真沒錯,這古董店的老板長得漂漂亮亮的,智商卻是連他都不如,竟然是個傻的,畢竟只有傻子才會花5萬塊買了個不知道誰寫的一本爛書。林小虎把支付寶的餘額看了又看,心裏已經開始規劃再回一趟鄉下,把他那死鬼爺爺的遺物全給搬過來。一想到到時候那些破銅爛鐵還能在汪畔這賣上上萬塊錢,林小虎激動得就忍不住兩眼發光。

林小虎離開後,汪畔重新把那本古書拿了出來。這書的确是不值錢,林小虎那得了錢後看她像看傻子一樣的眼神她也瞅見了。至于汪畔為什麽寧願當這個冤大頭還要買下這本古書,其實她自己也不明白。早上在墓園時候泛起的怪異感看到這本古書時又再次湧現了出來,心裏好像有某種聲音叫喚着,讓她把書留下來。

汪畔甩掉了腦海裏的異樣感,趁着沒客人,她仔細地重新翻閱了一遍這本古書。看着看着,汪畔發現,這本日記的內容有些微妙。前七天也就是古書的前七頁,就是普通的旅游日記,但是從第八天後開始,游記內容就變得有些古怪了。

古書的主人在江西等到了他的一個朋友,然後兩人或者一群人結伴去了江西的一個村落。至于村落的名字古書裏沒有詳細地記載,只知道是在一個非常偏僻,徒步過去也要兩天的深山裏。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後面,古書的主人提到了鬼這種生物。

汪畔皺了皺眉頭,精神更加的集中,剛想翻開下一頁,探究清楚古書的主人所說的“鬼”是什麽的時候,古董店門上的風鈴卻突然發出了叮叮當當的聲音。

而此時屋內的門窗都是緊閉着的,根本沒有一絲風能夠透進屋裏來。

汪畔起身想要往門口看看,剛一離開櫃臺兩步,那放在桌面的古書倏地嘩啦啦地翻起了頁來,像有一陣風剛好從書上吹過似的。

屋外的陽光暗淡了下去,屋內的光景也幽暗了下來。

汪畔心裏怪異感橫生。

當書籍翻到過半終于停下來的時候,汪畔欲要伸手過去把這古怪的古書拿起來研究之際,緊閉在一起的大門從外面響起了一串歡快的敲門聲,接着,汪畔好朋友周小玲的聲音随之而來。

“畔畔,看我給你帶了什麽禮物過來。”

在門被推開那刻,汪畔下意識把古書塞回了之前裝着它的鐵皮盒子內。只是把鐵皮盒子打開時,汪畔看到了內裏安安靜靜躺着的一部熟悉又陌生的白色手機——除了古書外,盒子內應該是空的才對。

林小虎在的時候,根本沒有這手機的存在。汪畔的後背襲來了陣陣的涼意。

窗戶上折射出來的倒影打在汪畔身上,然後扭扭曲曲地反映在桌面。汪畔有一瞬覺得自己仿佛看到身前的影子擺動了一下手臂……